这是他第一次走入这轻纱帐内，只觉得不知为何竟然隐约有些头昏。
“宫里谣传，当年是老佛爷害了万岁爷的生母，这一件事情，想必你是听过的，”老者负手而立，背对着他，“此事真伪，就连我也难以分辨，不过可能这也是万岁爷为什么始终敌视老佛爷的根本所在。”
他没有作声，宫中的传闻，他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兴趣，偶尔细想起来，也觉得繁琐虚妄，甚是烦心。
“大清朝啊，祖宗法制难改，闭关太久，难免固步自封，西方的蛮夷却不管这些，近百年来，发展的何其迅速？”老者叹了口气道，“现在咱们沦落至此，说到底是咎由自取…可是既已如此，像你我这样的人不也只能苟且偷生么…”
“主人所言甚是，我等位卑言轻，无力救国。”他应了一句，同时以余光扫视着那黄布下的神像。
“前些年万岁爷想要效法东瀛变法，然而老佛爷却是不许的…”老者声音渐低，自顾自地说着，“老佛爷觉得，纵使变法，也难以改变时局，不如咬着牙挺着，或许还会有什么转机…”
他不懂政治，但还是下意识说了一句：“老佛爷都没办法做到的，谁还能带来转机？”
“放肆，”老者忽然转过身瞪了他一眼，却又无奈地笑了，“不过你说的没错，大清朝若有什么事是老佛爷做不到的，也没别人能做到了…”
“可惜连老佛爷也…”他知道自己主人因侍候慈禧太后而得宠，然而近两年多，慈禧太后西去之后，主人便变得十分内敛低调，平日里深居简出，与任何人都少有往来，显是为了避免招逢无名祸端。
“不谈国事了…”老者的声音忽然阴冷几分，他转回身，一双眼睛里尽是怨毒，“咱家要为老佛爷报仇…”
“报仇？”他眉头微蹙，甚为不解。
“那施法术以万岁爷魂魄换走老佛爷魂魄的人，咱家已经查明了来历，是一名修行界中极负盛名的道士，道号‘袭明’，姓刘名墨，字应之。”老者越说越慢，越说越是清晰。
“需要我去杀了他么？”他的语气也变得冰冷，俨然是在谈论一名已经注定要命丧于手的死人。
“你我都杀不了他，”老者淡然说道，“因为他也消失了两年。”
他有些意外，但是没有说话。
“这两年来，咱家日夜修行，研习秘法，终于想明白了…”老者冷笑一声，解释说道，“他是因为行了如此大法门而遭到了天谴，所以消失于世。于是咱家求了许多修行大能，才问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他还会回来。”
“如何？”他只问自己需要知道的，“又是何时？”
老者眯起眼睛，摇了摇头。
“那我们怎样才能保持报仇…”他似乎有些失落，但他知道老者总是会有办法的。
“咱家已然寻得了秘法，可以以诸多手段延长寿数，不过，咱家一人之力，纵使再多手段，也怕难以报仇雪恨，所以…”老者忽然抬起眼睛望着他，沉声说道，“你可愿意为咱家赴死？”
骤然听闻老者的话，他只觉得心头一惊，还以为老者在试探他，可当他看到老者认真的眼神时候，便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了。
“主人提携之恩，我从未忘却，区区贱命，何足挂齿？”他平静地说着，可心中终究不是滋味。
“很好，”老者点了点头，露出满意的微笑，“咱家要以手段提取你的神魂，封存保留，待他日刘墨复生，咱家再选一名与你一样生辰八字为白虎持世命格的孩童，将你神魂藏于他的身体之中，再将这孩童引到刘墨身边，与他常年生活在一起。这样你便成了咱家留在刘墨身边的一颗暗子，在咱家最需要你的时候，给他最无提防的致命一击。”
“主人的计划，从未失手，”他面无表情地回答着，语气里却难掩伤怀，“但求主人答应我一个请求。”
“说吧，只要咱家做得到。”老者难得如此爽利地应承旁人请求，此次却是真心实意。
“请主人厚葬我的妻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请求，但他分明感到眼鼻一酸。
老者同样有些意外，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忙转过身去，待气息舒缓几分，终于低声说道：“咱家一直以为你是无情之人，看来…唉…”
他望着老者有些佝偻的背影，一时怆然。
其实他并没有看到，背对着他的老者已然流下了两行苦涩的泪水。
人孰无情，只是不说。
如是而已。
三日之后。
雨声淅淅沥沥，日光暗暗昏昏。
依然是这一处密室之中。
他始终保持着沉默，听从着老者的安排。
只见他褪去衣物，全是赤裸，纹在他筋骨遒劲的身上的七条猛虎依然栩栩如生。
这三日之中，他粒米未进，只是每天喝三次老者专门准备的冰凉的古井之水，然后便闭目盘坐，只字不语。
他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冷，身体越来越虚弱。
不过赴死之人，也不需要什么吃食了。
“时辰到了。”老者终于开口，只见他自蒲团上缓缓起身，走到三尊神像前，提起一支沾有朱砂的毛笔，沉吟片刻后便在一张紫色的符纸上一气呵成地写了符咒，然后口中念念有词地以剑指夹着紫色符箓，分别在三尊神像前临空比划，似乎同样是写了什么符咒。
接着，老者在神像旁侧的烛火上点燃符箓，然后举着燃烧着的符箓在又一碗古井水上绕了三圈，将纸灰和仅剩一点的符箓投入碗中，用方才沾着朱砂的毛笔在水中点了一下。
朱砂的一点鲜红很快淡去，消散在水中，老者将符水递给了他。
他昂头一饮而尽，就像这碗中盛的是甘醇浓香的烈酒。
符水饮毕，他也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老者。
蓦然头昏。
恍惚中，他又看到了那熟悉的甜美笑容，听到了妻子梦中的浅浅呓语…
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舒穆禄寅，清史无名。
“时至今日，你我之间，倒也没什么忌讳，咱家就给你说道说道…”老者踱步回轻纱帐内，摆摆手示意他也一并进去。
他心中好奇，跟入帐内。
“如今大清朝被西方的蛮夷们狠狠踩在脚下，普天之下，尚有朝廷的人才算得上勉强活得有点儿人样，可惜两年前，万岁爷驾崩，老佛爷也随之而去，你我的靠山算是说没就没了…”轻纱帐内的声音愈发伤感，随即陷入沉默。
“主人…”他不知道该怎样说些安慰的话，却莫名想起了凌晨时分被自己亲手扭断脖颈的她，一时间心中酸楚，百感交集，只得垂下头去。
“我知道，你方才杀了爱妻…”轻纱被撩开，走出一名身材不高，甚至有些瘦弱的老人，他灰白色的发辫梳理得非常整齐，面色却略显蜡黄昏黑，“起来吧。”
他站起身来，如同一尊雕塑般一语不发。
“唉…咱家一直觉得，万岁爷和老佛爷走得突然，事有蹊跷，所以两年来多方打听，才明白咱的万岁爷居然是自尽而亡…”老者苦笑一声，看了看满面惊愕的他，接着说道，“道家有种法门，能够以一人的命去换另一人的命，是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手段，万岁爷便是用自己的真龙命格换走了老佛爷的命…”
“怎…怎么会？”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沿着台阶而下，走了大约百余步，便来到一间建于地下的大房门前。
房门闭着，他却没有兀自走入，而是并足立在门前，微微颌首，又轻轻咳嗽了一声。
“来了啊，进来吧。”屋内传出有些尖细沙哑的声音。
他听闻老者话语，心中不禁一寒，不过想到老者多年来一以贯之的作风，那么自己被暗中监视也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起来吧…”老者再次开口，语气却悲从中来。
“十年了，整整十年…”那尖细沙哑的嗓音里透出一丝悲凉，“自咱家带你出长安城，已经整整十年了…”
他愣了一下，慢慢跪在轻纱帐外。
他并无心思去理会小太监，只是低下头钻入铁门之中。
铁门内本是一条狭窄的人工洞穴，但没走几步便宽敞高阔起来，他也挺直了身子，顺着一排红烛的光亮走到洞穴尽头，那里有一行台阶通往地下。
他看了看屋内的陈饰，和半月前自己来的时候并无两样，仍是左右各有十四只三四尺高的摊子，坛子上用或许是血的涂料写满了符文，而屋子正中，则是用轻纱挡住的一间小室。
他的主人正在小室中的一张蒲团上盘膝而坐，而小室的墙侧，则供奉着几尊神像。
神像用黄色绸缎盖着，看不清究竟是何神祇。
“嗻。”他应了一声，方才轻柔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又转回身闭上房门。
屋内的气味很不好闻，有种古怪而隐秘的恶臭，被浓烈的香薰掩饰着，却混合成了一种心悸与不安。
鸡鸣时分，天色尚暗，空气里寂静地有些清冷。
他轻车熟路地走进这算不上堂皇的府邸，穿过香薰缭绕的厅堂，顺着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绕到后院假山的斜后方，那里有一扇隐蔽的铁门。
铁门不高，门口站着一名穿着青蓝色布褂的小太监，见到他的到来，便躬身一拜，然后摸出一把钥匙，转身打开铁门上挂着的铜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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