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村子

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最新网址:www.umixs.info

    散了席,女人们忙活着拾掇残羹。纪小洲倒了一杯水送到爹的嘴边,躺在炕上兀自沉睡的爹,皱起的眉,喉咙里竟然传来低微地啜泣,像极了山上猎户抓住的小兽发出的声音。纪小洲给爹按压着太阳穴,她知道爹一喝完酒就会头疼,端详着早已两鬓斑白的爹,依然眉清目秀,只是那脸色沧桑像是镌刻在肤肉里一般,令人捉摸不透,这样的爹,那整天埋头于活计的娘是不会懂的。记忆里,爹只有跟女儿们一起时才多了些爽朗的笑,甚至有些风趣的癫态。许是纪小洲的按拂起了作用,纪成名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为爹掖了掖被角待要退出房间,纪小洲发现纪成名的手抬起来,当空抓了一把,喉咙里旋即蹦出两个清晰的字:雪雨!纪小洲吓了一跳,等她回过神来,爹的手已经无望的放下,那苍白的手,纵使爹再如何注意,因这村子里的岁月印记早已弯成了枯树般的模样。“雪雨”?这是纪小洲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多年的乡村生活,北方方言的耳濡目染,爹的音准早已灌上了方言的声调,但这两个字爹却是用最动听的或许属于他没有被混杂过的语言叫出来的。纪小洲觉得这像一个人的名字,或许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一个女人。

    纪小洲的心蒙上一层尘,看向灶头依然忙碌的娘,她的眼泪喷薄而出,她似乎明了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娘,整日碌碌,不愿一刻停歇的娘愈来愈沉默的背影。娘在爹面前的样子总是懦懦的,给爹端来饭,她会迅速藏起她那开裂了指甲的手,给爹洗那几件衬衣衣裳,她总会拿刷子将早已因角质堆积坚硬的手刷的通红一片,生怕剐坏了爹的衣衫。娘的自卑、隐忍竟让纪小洲生起恨来,擦了泪,她突然愤恨起来,气爹的视而不见,气爹宁愿独自一人在废港口的夕阳里坐一下午也不愿意回家的样子,更气他嘴里默念出的这个名字,心似乎被刺了一下,爹娘却过着这般各自生硬的日子,相见不得两宽。这种痛,情感刚刚萌芽的她不能完全明了,却心里窒息般的难过。

    她闪进院子,就着月的微光来到爹经常一坐就是一天的港口。看着那还未归家的船只,那星星点点的渔火,那无边的阔达与海浪的喧嚣,她忍不住想要呐喊一声,喊出心中的钝痛。她以为这便是心里的最痛了。多年后的某个晚上,当她再次来到这片早已焕然一新繁华落尽的港口,她才明白,十六岁时的痛,那不是痛,真正的痛在她二十六岁的心中才刚刚生根发芽。

    三个女孩都喜欢冷言清,她说话的声音跟村子里的人不一样,软软糯糯、字正腔圆的特别好听。她的头发总是挽一个髻,稳稳当当的在脑后。一村之长的纪成名找冷言清谈过话,最终冷言清住了下来,纪成名向乡里打了个申请,留她做了村里的民办老师,村里划了八分地给她,学校东头的两间房拨出来给她们母子居住,也算是安置了。这样原来兼任代课老师的纪成名便脱离出来专管村子事务。小渡船村的民风淳朴,加上这些年,纪成名的教化工作做的比较好,100来户村民都算是安分守己,鲜少欺人。除了有一晚一个醉了的鳏夫到冷言清门口叫门被纪成名责罚补了一天渔网以外,冷言青的日子算是比较安定的。但是漂亮的女人背后难免会有嚼舌根的,更何况冷言清的出现本来就是一个谜。

    纪小洲总觉着爹和冷言清很像,说话的腔调、低头沉思的样子,握笔写字的坐姿、衣服的板正、甚至用眼角余光打量人的习惯,都很像。但是爹和冷老师很少说话,见面也只是笑笑,倒是娘徐兰花有事没事总爱往冷老师家跑,娘不善言辞,但在冷老师面前很健谈,两个女人经常眼泛泪光,执手相顾。在冷家写作业的孩子们,不明所以却唏嘘不敢言。只有冷灰会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没意思!纪小洲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冷灰如他的名姓,总是冷冷的,小小年纪脸上便是清冽之色。与谁也不亲近,经常独来独行惯了。一帮孩子里似乎只有小六岁的纪小洵喜欢黏着他,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哥哥哥哥的唤着。

    纪小洲比冷灰大三岁,胆儿却比冷灰小的多。一次,天擦黑,去废港口找爹回家吃饭,爹没找见,却不小心撞见了罗拐子家整天嬉皮笑脸的儿子罗二飞。他正喘着粗气撕扯村子里被誉为“黑玫瑰”的瑞香姐的衣服,纪小洲看到瑞香好像在扭动的挣扎着,可不知为啥俩人竟滚到了一起,纪小洲本能的大叫一声撒腿就往外跑,慌不择路的,等定下来却发现周围一片漆黑,人也早已迷了方向。看着南山山坳处晃动的几处星火,害怕起来,听娘说那是鬼火,天黑了阴间的鬼出来找人附身呢。纪小洲突然就没了主意,抱着头蹲在荒野里不敢动,害怕地啜泣起来。这时,有人拉了她的袖子“嗨”了一声,她一惊,跳起来,一下子撞在了不明物上,咕咚一声跌落地,伴随的是一阵阵哎呦声,纪小洲忘了哭,因为慌乱中她辩出那声哎呦是冷灰的声音。两人爬起来,冷灰气急败坏地道:你干嘛?纪小洲愣了片刻,突然哇的放声大哭起来,那些个惊恐、无助也瞬间不见了,留下的那星点委屈似乎也宣泄的差不多了。

    罗二飞自从被纪小洲那次撞破后,见了他便开始冷言风语的打招呼起来,吹声尖锐刺耳的口哨,叫一声:小洲妹子呦,叫的纪小洲寒站站的。每当这时瑞香便没好气扭身便走,站在自家墙垣上看着纪小洲从门前走过,少女的丝丝嫉妒红了她的眼,她害怕有什么变故,为了绑住罗二飞的心,便时不时的满足他的纠缠,并催促着他快点收拾利落,年一过便带她出去。是在一个星光满天的晚上,纪小洲给同学补完课回家的路上,罗二飞流气的涎着脸跟在纪小洲后面,冷灰不知从哪里闪出来,骂了一声“真特妈恶心”,被罗二飞听了去,俩人便扭打起来,十三岁的冷灰哪是二十三岁罗二飞的对手,被打的鼻青脸肿。待停了手,纪小洲不知哪来的勇气上去一掌打在罗二飞的脸上,道:“你欺负小孩算哪门子本事。”看仗的、拉仗的都愣住了,记忆里,村长家的长女纪小洲一直比较乖巧,说话声音都是细细柔柔的,今天这一举动着实吓住了大家,罗二飞被这一掌打的收了脸上的嘻哈气,扭头就走。待众人散去,纪小洲扶起冷灰,他却手一拂,挣开他的帮扶,往地上唾了一口血水,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背后飘来不大却坚定地一声:“我才不是小孩!”纪小洲看着他一瘸一拐的的背影噗嗤一声笑了,那一脸的明媚在星光下格外的耀眼。

    开春后不久,纪小洲便接到了被保送县里唯一一所高中“沙河一中”的消息,这可是小渡船首位“女才子”,据说上了沙河一中就等于大半个身子都入了大学的门。向来低调成性的纪成名高兴地合不拢嘴,摆了一桌酒席,邀相亲四邻把酒相叙。冷言青帮衬着徐兰花在灶间忙碌着,男人们啜着徐兰花自酿的烧刀子酒聊的红光满面。纪成名喝高了,唤过纪小洲让她跟叔伯们问好,纪小洲觉得爹有点陌生,纵使熬白了头为村里争取了款项建校,为村里拉来推土机修路,纵使被评为乡里的先进人物,纵使涨了工资,都没见他这么笑过,她看着爹的眼睛,透着微光,一片模糊。

    爹和娘的日子,向来相敬如宾,相安无事。爹敬娘,娘似乎又怕爹,有几次纪小洲看到娘偷偷地喝着烧刀子酒泪流满面。他们之间交流的不多,大部分时候是娘不停地忙忙碌碌似乎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爹不忙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坐着想事情或者去废港口一坐就是一天。爹有一把褪了色的口琴,淡绿色的吹口里总是会飘出清脆的响音,爹从来不在家吹,只会在喝了酒后来到废港口才偶尔会吹起,纪小洲听到过,还看见了爹的眼泪。纪小洲不懂,也不敢问爹,更不敢跟娘说。

    纪小洲听娘说,冷言清出现在村子里时正好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多雨的时节,因为害怕海水倒灌,村里人都做了防范,家家户户包裹的严严实实。冷言青拍了好几家的门,都是一片沉寂。是纪成名去乡里开会回来,才发现了已经半昏厥的她。徐兰花给她换了干净的衣服才发现她已经有了九个月的身孕,经历了一天的长途跋涉,镇痛袭来,冷灰便在那个晚上出生了。那是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冷言清血流不止,那场大雨阻绝了一切去医院的可能,直到凌晨三点,那个孩子在经历了整整十个小时的辗转挤压才终于被徐兰花抱在怀里,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因为脐带绕颈变得酱紫,但孩子竟然没哭,滴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便不再睁开,直到满月才再次睁眼。而名字,早已累的虚脱的冷言清看着早已凉成灰烬的炉灰,淡淡地说:就叫冷灰吧。那时纪小洲三岁,纪小溯正在徐兰花的肚子里,她隐约记得,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姨和弟弟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回过神看到瑞香时,她已经站了半拉小时,瑞香看着兀自笑着的纪小洲,好像被什么攫住了,从她的角度打量着她,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不是一张十分明目善睐的脸,却有着不一样的光彩,鼻梁高挺,细细的眉眼,薄薄的唇角轻抿着,带着淡淡的笑意,怎么看都像罗二飞说的“招人”。和瑞香的“妖冶”比起来,纪小洲更像一棵开在空谷的小花,独自绽放着,无声无息。

    被瑞香的媚眼盯了那么久,不知是怕撞破了心事还是想起撞破罗二飞和瑞香的那点事,纪小洲变的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垂下眼脸,轻声问了句:“瑞香姐,你怎么来了?”瑞香绽开她妖娆的嘴唇,朗声笑起来:“哎呦,看我小洲妹妹真不愧是村子里的高材生,书不离手啊。”小洲给她搬了张凳子没有言语,瑞香拿眼瞟着纪小洲的神情,忍不住道:“妹子,昨天。。。”纪小洲听她说起昨天,脸刷的绯红,嚯地一声站了起来说道:“瑞香姐,我觉得你还小,不要被欺负了。。。”说不下去了,双手绞着衣角不再吭声。瑞香接话道:“我已经不小了,我都17了,罗二飞说年后就带我去大城市打工,他说那里到处是钱,好挣得很呢。”“可,可,他,他的德行,村里人都知道,他,他。。。”纪小洲实在不知如何评判别人,便又不在言语,瑞香扑哧一声笑了,拉起纪小洲的手说:“你看你的小红脸蛋,姐都没害羞,你害羞啥?我跟你说女人是需要男人的,男人的胸膛跟女人是不一样的,很厚实,很暖和,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别人都说罗二飞不好,但我认定他了,他说他爱我,我愿意把自己给他!”纪小洲被她说的愤怒起来,顿顿地说:“你你你,你不识好歹!”瑞香拉她坐下说:“好了,我的妹子,姐知道你是个文化人,跟我们这些粗野的人没法论,我知道你关心姐,放心好了,姐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两个青春期的少女各想着各的心事,再聊了几句便散了。

    纪小洲答应瑞香替她保密,但她隐隐地觉得,瑞香迈出的这一步会生出很多变故。似乎她看到一个如花的女子就此陨落,所以多年后,当她在洛城的街头看到浓妆艳抹莺声浪语的瑞香时,她的心似被剜了一刀,那些该来的罪过,谁也逃不脱。

    冷灰没有言语,耐心地听她哭完,道了一声:回家吧,便在前面带路,俩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都不说话,他也不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好似他什么都不在乎。走到家门口,纪小洲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会在哪里?”冷灰依旧冷冷地说:“躺在荒地上看星星!”纪小洲琢磨不出他的喜悲,轻轻说了一句:“谢谢!”便闪到家中。从窗户里看到他独行的影子,十三岁的少年沉默的样子让十六岁的纪小洲觉得很陌生也很遥远。

    瑞香找过来的时候,纪小洲正在院子的一米阳光里读爹的那本《史记》,看到“黄本纪”里说:“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似乎想到什么,便用细细的手指点将着又一字一句的重读了一遍,她想起冷灰,好像她觉得在里面看到了冷灰的特征。听娘说冷灰十个月便能开口说话了,十一个月开始走路,这在村里的孩子中都是创了纪录的。纪小洲一直知道冷灰很聪慧,小时候写数学作业,冷灰总是刷刷几笔便合上本子跑出去玩了,纪小洲好奇的翻看,却发现他不仅写的工整,且道道题目都对。在这点冬日的暖阳里,想起冷灰的样子,特别是他昨晚那声声“哎呦”,似乎是从来不得见的另一个冷灰的样子,想到这里,纪小洲竟不觉地笑了。

    村子不大,临近大海,傍靠一个废弃了的港口,据说八国联军时有一股毛子小部队曾在此登过岸,村名无可考,一直以无名论,他人换“野村”,自纪成名上任村长后,几番修正,村子以“小渡船村”得以正名。大女儿纪小洲十岁时颇好奇地征询此名来历,喝了点小酒满脸泛红光的纪成名颇洋洋自得地卖弄到:你爹也是半个文化人,这名字不能瞎起,得有讲头。这“小”嘛,表示咱这村子不大,所以咱不能妄自称大;这“渡船”嘛,咱村不是有个港口吗?港口便是用来过渡、停泊船只的,再者,你爹我也希望,有一只大船能载着咱这村子乘风破浪,直挂云帆济沧海哪!

    纪小洲听完这文化人一样的爹解释完,笑了笑没说话,据说他爹年轻时也曾经是一个乡绅家的公子哥,只是后来落魄了,流离失所,带着奶奶来到这个当时只有七八户人家的无名村,很快便以其不俗的谈吐俘获了村子里最富裕住户徐老头的女儿徐兰花,这徐兰花纵使没念过书,凭着一股本能和泼辣性格,敢做敢当的,在村民面对陌生人尚处惶惶之中时,她便说服许老头,把纪成名和他娘移到了自家热炕头,并好生照料着,这股子纯诚打动了老太太的心,就这样过了几年,有一日,老太太拉着纪成名的手说:名儿啊,娘走不动了,也不想等了,我们认命吧,你娶了这徐家姑娘就在此住下吧,该忘的都忘了吧。于是就有了纪成名和徐兰花的三个女儿相继出生。

    纪小洲打记事起就觉得他爹跟村子里的人不一样,多年来,无论多辛劳,他的衣服总是将挺的,白衬衣的领子就算破了也会补补接着穿。爹有一本手抄本的破《诗经》,一直珍藏,书页都发黑了,依然板板整整的存放着。娘说三个孩子起名时,爹翻的就是这本破书,爹不让别人碰这本书,纪小洲曾趁爹不备,偷偷翻看,逐字逐字的将三姐妹名字的来源查了出来:纪小洲是因为“在河之洲”;二妹纪小溯源于那句“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三妹纪小洵,便是来自那句“洵美且仁”,虽然纪小洲懵懂不知所言,却隐约觉得她们的名字寄托着爹的一种情怀,至于是什么,她还猜不透。三姐妹从小就跟着爹认字,当别家孩子咬狗尾巴草疯玩,捏泥巴泥地里打滚的时候,三姐妹家里经常传出的是朗朗读书声,这也养成了三个女娃不俗的书卷气。

阅读小渡船最新章节 请关注完美小说网(www.umixs.info)



随机推荐:打脸是门技术活炼明大秦之万代帝王都市之最强仙道重生之追爱少女火影之超级副本

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推荐本书加入书签报告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