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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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了吧。”明教漫不经心地随口糊弄。

    “啊?!”孙浅倾的脸刷地白了。

    明教弟子笑着:“是啊······可惜了。”

    孙浅倾要站起来,明教弟子伸手拽住她:“不要着急嘛。”

    裴谙从后面走过来,淡淡道一句:“仰躺。”便开始检查着这个明教弟子的伤势。

    “师父!你听见啦······怎么会啊?!你看见啦?”孙浅倾不自觉地把手搭在明教弟子道床沿上,几乎是要哭出来了。

    裴谙安抚:“倾娘不要慌。”说着寻着穴位按揉。那明教配合着,看孙浅倾好玩,接着慢悠悠地讲:“我倒是记得纯阳弟子死了不少,你的沈道长可能······”猝然一声痛呼,“啊!”

    他不满地望向裴谙:“怎么这么疼?”

    只见裴谙收了手,淡淡回望:“压重些疗效好,往日看你精神不足,今日倒是精神得很。”一双墨色眸子波澜不惊。

    孙浅倾站起来,跑到裴谙跟前就拽起他的袖角:“师父,沈道长······”话音里有了哭腔。裴谙不急不缓地反手抚了抚她的背:“倾娘莫急,为师今日探到些消息,沈道长好着呢。”

    孙浅倾小小松了口气,又听裴谙道:“事情不多了,倾娘回去歇着吧。”

    孙浅倾踌躇了一下,裴谙又道:“去吧。”

    孙浅倾最终是应了,回头怯怯地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明教弟子,跑开,掀了帘子出去了。

    那明教弟子斜眼看着裴谙,叹一声:“唉,偏偏让我碰上个护犊子的,治病还要受罪。”

    裴谙不欲答理,便要走,那明教又说:“如今前线正苦战,恐怕递不回来消息吧。”裴谙顿了顿,又听他饶有兴味地道:“怎么你半点不担心你的朋友呀?”

    裴谙不由得捏了捏手指。他不欲答,又要走。那明教接着讲:“恶人这回来势汹汹,袭击又突然,情势严峻,我刚才说的也不算是假话。”

    裴谙冷冷回头看他:“你有消息?”

    那明教弟子看裴谙回话了,眯了眯眼笑开,转眼间又像偷了腥的猫。他语调里有些得意:“没、有。”

    裴谙不欲与这顽劣狡猾的明教弟子计较,往一旁去了。

    那明教弟子倒是自顾笑了两声,随后安静了下来。他侧躺着,双手环胸,闭起眼来,宛若一尊冷冰冰的雕像,旁人看他,也不知是否睡着了。

    裴谙最后将伤者都查看了一遍,确定没有其他事务后,一手端着盛药品的小案,一手撩起帘子欲走。前脚才迈出门,又听得那明教弟子远远地说:“你那朋友应该不是在激流坞,那便是在不空关附近了。”

    裴谙看过去。

    那明教弟子笑了笑:“很近。”

    裴谙问:“你如何知晓?”

    “他看起来和叶天丞关系很好,若是叶天丞带着他的话,那就是在这处了。”

    裴谙看着他不动。

    那明教笑笑:“卖你个人情,你要不要我不管,我已经说了那就得算;若是我今晚能找到一个人带回来,还指着你救呢。”

    裴谙皱了皱眉:“今晚?外头情形你也参不清楚,你身负伤病如何寻人?”

    那明教勾勾嘴角,不再答应,又闭起了眼。

    裴谙再未说话,掀了帘子出去。

    夜色浓重,一轮弯月凌空。除却风动树响,除却病房内不时的呻吟声,四下再无别的声音。

    裴谙坐在院里的小桌旁小憩。他半卧在躺椅上,长发未束,外袍松松地披在身上。桌上,茶杯里的水已经凉透了。

    明明是夏末,这两日却反常的冷。方才还尚有暖意,不经意间潜伏的凉意又缓缓渗出来,丝丝入骨。

    裴谙倏地睁开眼。

    他愣神片刻,又闭了闭眼,找回几分清明,这才觉得周身发凉了。他以手掩口轻咳了几声,又喘息了几下,才扶着小桌子缓缓站起来。正欲回房,又突然站定了。

    他回头望向大门。

    他惊醒时分,隐约听到门口有声响;只是等了片刻未听到敲门声,他又向来浅眠,许是什么小动物经过惊扰了他吧。

    只是方才又隐约有声音传来。

    裴谙回头望望医馆。孙浅倾和病人都尚还安然。

    裴谙回过头来,欲往前探一探。虽说他离大门还有些距离,但也屏息凝神,小心地走近。还有几步时,大门后隐约地传来人的喘息声。浓重血腥味入鼻。

    裴谙定了定,思索一下,又向前靠近,脚步放得很轻。

    声响又起,是外面的人门环击门,只是手劲疲软,声音很小。

    裴谙轻轻问:“谁?”

    一门之隔。

    内里的万花弟子面容清秀,皮肤有些病态的白;长发柔顺地随肩颈散落,外袍披身,洁净妥帖;他立得笔直,身形很是好看。此时万花弟子微微敛眸,不知心里在计较什么,月色将那眸子映的澈亮。门外,一人以额抵门,整个身子趴伏在门上勉力支撑。他身上的衣服残破,染了大片的血和泥,斑驳污秽辨不清本来的颜色。他的左手捂着腹部,右手手指勾着门环,浑身不住的哆嗦。

    强弩之末。

    裴谙问罢,门外喘息是乱了几下,却没有回声。一片静默中,裴谙心里已有许多计较。他正欲开口再问,便听得有暗哑的声音虚弱颤抖地从门缝处传来,带着不住的喘息——

    “沈······清仪。”

    裴谙一惊。心中霎时涌现了下午的记忆,那个明教弟子玩笑般说了一句“死了吧”,而他心下浅浅泛起丝窃喜,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心绪后又是五味陈杂。

    心里如是想着,手上的动作却未慢了半分。木质大门的纹理在夜色中模糊不清。裴谙撤了门闩,才将手又扶上大门,不待他用力拉,大门已向里缓缓开了,沈清仪软软地随着门开向前倒去。

    大门中央露出一条小缝,尚还只看得一片漆黑,浓重的血腥味就由外争先恐后地涌入。这小缝越来越大,未待裴谙看清楚,便有黑影压过来。血的味道充斥着鼻腔,肩上怀里一重,沈清仪眉头紧锁,直直地倒在裴谙身上。裴谙双手原还扶着门,未曾料到如此情形,一惊,被沈清仪压得腰身后仰,连着倒退了几步,手早滑脱了门板。他回手虚扶着沈清仪腰身,手才碰上,便听耳边一声痛楚的低吟;裴谙却禁不住如此重量压在身上,步子绵软摇摇晃晃几下才勉强站定。他边向门外扫了一眼边唤:“沈清仪?”却只听到粗重的喘息声,怀中沈清仪的身体又开始向下倒去;裴谙忙弯腰扶着,勉强拖拽却只减缓了沈清仪倒下的速度,让沈清仪没有重重摔在地上。

    如此,已是一手的温热粘腻,只是于漆黑中看不清沈清仪何处有伤,亦不知这血是从哪儿来的。

    裴谙皱眉矮下身来跪在沈清仪身旁,又唤:“沈清仪?”

    他伸手在沈清仪脖颈间探了探脉相,只觉得脉相散乱模糊,欲凝神再探,却听沈清仪低低地笑了一声。沈清仪费力地抬手,握住了裴谙的手。裴谙欲挣,又听沈清仪低低地说:“沿途的血······”裴谙附身将耳凑在他唇边,“······还有追兵。”

    “那你······”

    沈清仪紧闭双目,唇间逸出一声低喃:“······我没事。”

    不清楚。

    房中突然亮了一些,又暗下去。裴谙从门口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径直向后面的病床去,并未看他们。

    孙浅倾小声说一句:“金钗。”

    那明教嗤笑一句:“呵,好小,毛都没长齐。”

    孙浅倾听得有些羞恼:“倾娘问你战场的事,你问倾娘岁数做什么?战场怎么样了呀!”

    明教弟子淡淡移开目光。

    还真是个见过的。三月新来的纯阳弟子,也就那么一个。

    “他么······”他想起平日趾高气昂走入叶天丞室里的白影。

    “小哥哥?”

    那明教弟子睁开右眼粗略扫了一眼孙浅倾,琥珀色的眸子微微映出泠冽的光。他又很快闭上眼睛。孙浅倾便讷讷不敢开口了。

    孙浅倾想了想,过了一会儿,声音更轻地问:

    那明教转了转眼珠:“战场呀······”语调又拖得绵长起来,“你师父的朋友是什么样,你说说,指不定我见过。”

    “我师父的朋友是沈清仪道长,他一身白衣裳,比雪还白呢。他剑使得很好,对人都很好,就是面上比较冷;今年三月才来的。”

    孙浅倾脸红了红:“你不要乱讲,那是倾娘师父的朋友,都二十五啦。”

    那明教挑眉,玩味地问孙浅倾:“是么?那你多少岁了?”

    人心惶惶。

    病房里光线更是昏暗。师徒二人忙里忙外了一整天。黄昏时候,孙浅倾累了,就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小歇一会儿。她将手安安分分放在膝头,侧头看了一眼昨日刚被师父捡回来的浩气明教弟子。那明教弟子侧卧着闭目养神,双手环胸,额上肩上缠着绷带,但未有血渗出,周身也无其它伤口。孙浅倾轻声唤:

    “那些恶人行事鬼祟,使得竟是些下三滥的诡计,不知道有什么脸给我们浩气并称两大阵营。”官话意外地纯熟。

    “啊?都是诡计呀……那你们没被人家骗了吧?”孙浅倾懵懵地问。

    那明教弟子张了张口,没说话,看了孙浅倾两眼,嘴角勾起,转而说:“怎么,莫非战场上有你的小情郎?”话语霎时透出几分轻佻意味。

    “小哥哥,现在前线怎么样了呀?”

    那明教弟子又睁开眼睛,细看之后极快地眨了眨,琥珀色瞳子随之一闪一闪的。本不想搭理人的他看在眼前小小的万花女弟子长得甚是可爱,这才愿意动一动嘴唇。

    在这乱世里,人如萍草,指不定哪日表面平静的湖就掀起一个浪头打下来,浪平之后便是细碎残叶随水四散飘零。

    医馆里小心着救治些伤兵。裴谙已是歇息不下了。好在身处荒郊野地的,离交锋激烈的前线不近,伤兵虽不少,却也还能堪堪负担得起。

    近日连着天阴,云层厚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空气中隐约弥散着战火的肃穆气息,又隐约有烧焦的树皮的味道。山野寂寥,偶有孤鸟仓皇地掠过,洒下一串凄怆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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