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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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裴谙端起案几上的汤药,执起勺子缓缓搅了搅,舀起一勺倾身将其探到沈清仪唇边,一边应到:“嗯。”

    停了一会儿,他又道:“倾娘喜欢你侠肝义胆,不然,这处也不会留你。”

    沈清仪笑叹一声:“初见便以若下为赠,到如今却也讨不得你半分好脸色。”

    裴谙淡淡应道:“你那法子赠酒,付与了嗜酒之人便是焚琴煮鹤、暴遣天物;便是不嗜酒的,给了武者是挑衅,予了文人是折辱。哪个会给你好脸色?”话间有却无恼意。

    “好好好,是我对不住了。”

    沈清仪一口一口咽着汤药。药味苦涩,好在得人细心照料,便也不是难事。偶尔两三碎语,描摹得便是那个精心设计的“初见”。

    闹市里人声鼎沸,却也掩不住女子的尖叫声震动耳膜:“登徒子!放开!”

    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边见一男子拉扯着一个粉衣女子的袖角笑得龌龊:“美人儿别气,光天化日下的别人可都看着呢,还是跟爷回去玩,想怎么闹怎么闹!”

    那女子挣扎间红了眼圈,嘴里骂着却隐有了哭腔,全然一般色厉内荏的模样。

    那混混笑着上前一步隔着袖子抓住女子的手,拍拍腰间别的刀:“爷的功夫硬着呢,这儿没人敢跟爷叫板,美人儿不如就从了爷。”

    话音才落,便听得有人出声:“阁下刀法想来精妙,在下甚想领教一二。”

    隐藏于人群中的裴谙看见一白衣道长走上前去,便暗暗收了指尖的银针。银针收起,不小心被挑破了的指尖便露出来。

    那混混嗤笑一声:“哪儿来的多管闲事的......”说这放开了拉扯女子的手,“便让你领教领教!”便拔刀向沈清仪刺去。

    刀寒光耀眼,想来是削铁如泥的宝器。

    刀破空而来,尖啸声中沈清仪抽剑一格,霎那间“铛”地一声巨响,寒光交映,剑气四迸,人群在听到声响后哄散开,于两人打斗间慌乱地逃窜。那女子慌忙拖着身子到了不远处,左脚微跛。又没几步,她便俯身捏着左脚脚腕,神色痛楚,再动不了一步。

    裴谙恰在女子右后侧。人群中他未动,仔细看着二人的招式。那混混散家路数,刀法看着眼生,招式刚猛,功夫不错。一侧的道长白衣似雪,使得皆是纯阳一派的剑法,剑式轻盈优雅,虽是藏锋但于细微处透出些凌厉逼人的意味。

    空地只余四人。

    裴谙轻轻抚了一下方才被银针刺破的指尖。那白衣使得剑法他早已烂熟于心,只是此人招式不如他相识的那位纯熟。若不是那道长的声音听着陌生,凭着那身影和几分相似的容颜,他恐怕要误认故人。

    刀剑缭乱。两人虽僵持不下,那混混横劈竖砍,刀呼呼做声,招招霸道有力,但已微微有些体力不支,那道长却守住破绽,四两拨千斤,仍旧从容。再有几个过招,那混混虚晃一招,侧身挪步躲开纯阳弟子,顺手抡起一旁摞着的酒坛,冷笑一声“爷不陪你玩儿了”,将酒坛一掌拍向那粉衣女子的方向便跑。酒坛大如铜盆,来势汹汹,直冲女子门面而来。电光火石之间,纯阳弟子无暇顾及那人,运起轻功向酒坛飞的方向冲来。

    片刻酒坛距女子仅有一步之遥,那女子惊恐地尖叫出来;裴谙蹙眉,疾步上前欲拉,却不想那女子慌乱间一个趔趄扑倒在了一旁。裴谙扑空,酒坛转瞬便在两尺之外。躲不开了。

    沈清仪一怔,紧接着一步跃起,在空中将长剑狠狠向酒坛掷去。长剑呼啸而去,正中酒坛中心。瓦罐伴着一声脆响碎裂,酒水四溅。在第一个瓦片落地前,沈清仪的剑已破开青石地板,深深插入地里,剑柄震颤。

    碎瓦碰撞着地板声声玲琅,反复弹起落下,于一阵细密响声后归于平静。那万花弟子连退了几步,衣袖遮面。

    沈清仪上前一步,轻声问道:“阁下还好么?”

    话音里未有太多感情。

    眼前的万花弟子外侧衣袖上皆是酒水。他缓缓把胳膊放下来,露出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他眉心皱起,抬眼望向沈清仪。

    除却额前几缕发丝被浸湿,睫毛上亦盈着点珠,他的面容便干净齐整了。

    这张脸比画上的精致万分。

    裴谙轻道一声“无妨”,话音才落便侧头掩唇咳嗽不停。沈清仪看着裴谙轻颤的肩头,亦是同之前一般淡淡道了一句:“平白波及无辜,望乞恕罪。”

    沈清仪侧头看向倒在地上的女子。那女子费力地坐起来。

    他走近,俯视女子:“姑娘还好么?”

    那女子一双杏眸盈水,泫然欲泣:“谢......谢大侠救命之恩。”

    “无妨。能站起来么?”

    “脚腕......疼得厉害。”

    沈清仪应一声。

    “在下略通医术,”一旁的裴谙望过来,“姑娘若不介意,让在下看看。”

    女子自是应了。

    裴谙走近,蹲下身来,将女子带裙边拂开一点,只露出脚腕。本纤细白皙的脚腕处肿了一大片,泛着青紫。裴谙轻声问:“姑娘可否把鞋履脱下?”又道:“哪里疼?都告诉我。”

    女子依言示与他看。

    “没有了么?”

    “没有了。”

    沈清仪看着裴谙。湿发沾额,衣襟染酒,蹲下身时长发从肩颈滑下,垂到地上,随人的动作摇曳时在青石板地留下几痕水渍,又沾了泥尘。如此稍显狼狈,换做旁人该有几分恼怒,可眼前人面色和善,言语轻细,全然没有半分恼意。

    “疼么?”裴谙说着压了压女子的脚腕后侧。

    “不疼。”

    “这儿呢?”

    “也不疼。”

    “嗯,没有伤到骨头”说罢便利落地将扯了袖摆一片布条下来,着手包扎。他侧头看向女子:“姑娘先去在下的医馆小驻,在下给姑娘开些药。”言罢又望向沈清仪:“道长轻功想必使得很好,若能劳烦道长将这姑娘送去医馆,想必是比马车快些。”

    沈清仪道:“大夫如何回去?”

    “在下去借一匹马便好。”

    裴谙交代了医馆方位和注意事宜后离去寻马,这处只余了沈清仪和那姑娘两人。

    那姑娘说:“明明不会武,还自己冲上来,险些救不回来了。”

    她听了一会儿,又对沈清仪笑笑:“没想到这大夫如此温柔,也不枉我伤了脚腕了。”

    沈清仪默然。

    那姑娘接着叹一声:“脸也是个极好看的。”

    沈清仪闭了闭眼,好似还有分困意,片刻后睁眼,便想好了答词:“梦到……暮春三月初见,便让你淋了若下酒满襟。”

    裴谙看他双目清明了许多。先前不着急喂药,便是想沈清仪初醒时是否能探出些破绽,不想没苦味刺激,沈清仪也清醒得很快。

    除却第一次外,裴谙对他醒来的时辰拿捏得分毫不差,时辰到了,药便温度正好地摆在了榻侧的案几上。

    沈清仪侧过头去看他。

    梦中的万花弟子就在眼前,只是身子更加瘦弱。裴谙面上平淡,眼中也没有那么浓厚的情绪,与梦中判若两人。

    困意消散了些。

    “没什么。做了个梦。”沈清仪收回目光。

    裴谙不急着喂药,问:“哦?梦到了什么?”

    那人在仰头看雪。

    他远远地站着,望着那人。

    那人久久不动,宛如大雪中的一座雕像。

    许是因着初醒迷蒙,沈清仪的目光停留得过长了。

    裴谙问:“怎么了?”

    入目的是熟悉的房间,鼻尖盈着的是闻惯的药香,闲适安详的气息与方才的梦境截然不同。

    “醒了。”裴谙淡淡道一句。

    他缓步而行,远方一颗松树后露出一个人影,他便停了下来。

    他看过去。那人一身墨紫长衫——万花谷的衣裳。那人背倚靠松树而立,侧身对着他,一头长发倾泻而下,挡住了那人的面容,只能隐约看到一点鼻尖。

    不知过了多久,那万花弟子缓缓抬起了手。他低下了头,看着一瓣雪花落在他掌心,触手即融去,最后连水渍都未留下。

    那万花弟子怔了一会儿,随后抬头。他的脸庞转过来,往向旁边的他,眼中盈着伤恸,面上一片漠然。

    沈清仪睁开眼睛。

    冰天雪地里没有分毫声音,除却雪花簌簌而落,再无其它动静。

    大雪漠然。

    华山大雪。

    这素裹的山、白茫茫的天,他相对十余载,一草一木早已印在脑海中。他在大雪中漫无目的地行走,心中没有悲喜,还微微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来此处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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