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偶又想了想，瓮声道:“你待会进去……要小心一点……”
傀儡少女神色冰冷:“我说过，我的事用不着你来管。”
一再地被她讨厌、抗拒着，泥偶终于有点不高兴了。它粗声粗气道:“你这颗心的主人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她和你原来的性格差的真是太大了。怎么说当初我总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
傀儡少女的金属手指已经洞穿了它的胸口，它还没说完的话彻底堵在了喉咙里。
泥偶呆呆地低头，看着胸口的大洞。
没有血，不会痛。
“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用不着你来提醒，”傀儡少女语气森然，黑玻璃一样的眼珠闪动着冷光，“还是说，你以为你袖手旁观，我就该对你感恩戴德？”
“我没有、我没有袖手旁观……”
泥偶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磕磕绊绊地为自己辩解，“这些年来，你的身体都是我帮你修补的……我、我当你是妹妹。”
“可是我已经死了，”傀儡少女嘲讽道，“我活着的时候受尽折磨，死了任人摆布。虽不全是拜你所赐，但也要多谢你推波助澜。”
泥偶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还有，我的哥哥很早以前就死了。”
傀儡少女说完，转身欲走。
泥偶的声音闷闷地在身后响起“……你现在用的这颗心，味道已经不好了。我这里、我这里有一颗很好的心……如果你需要的话……”说到最后，它的语调又重新上扬，话里带了一点献宝的味道。
“不必了。”
傀儡少女的脚步甚至没有停顿，头也不回地拾阶而上。
泥偶呆呆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这才又低头看向自己凹陷的胸口。
泥巴快速向那里聚拢，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良久，它这才伸出粗大的胳膊，把自己笨笨的身体抱住，瓮声道:“好难过。”
……
等傀儡少女来到顶层的房间门外时，夏觉双手环胸，背倚墙壁，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显然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她瞥了傀儡少女一眼，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算是打了招呼。转过身，她抬起手敲门三下，语气恭敬道:
“母亲，她过来了。”
半分钟后，里面才传来声音。
“进来吧。”
那声音仿佛有着金属般的质地，澄亮柔和又不失低沉悦耳，说话时习惯性地带着一点咏叹般的语调。
这种语调让傀儡少女感到恶心。
就像说话的人口中含了一条会吐信子的毒蛇，冰凉的带着鳞片的身体缠绕着人的脖颈，滑腻腻地钻进人的耳朵里，令人作呕。
咔嗒一声，房门开了。
傀儡少女走入。
门在身后合上。
这房间大而空旷，里面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张工作台，一把椅子。螺丝帽、图钉、针头线脑、边角料、缎带、刨木花……它们随意地散落在地板上，堆得到处都是。整个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腐朽味道。
工作台上大半堆满了各种娃娃，木雕娃娃、软陶娃娃、塑料娃娃……纷纷睁着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看着她。
椅子上坐了穿着长裙的女人，缎子一样的黑发盘在脑后，膝盖上的围裙下摆一直垂到了地面上，正侧对着她忙碌着。
从傀儡少女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拿着针线翻飞的修长十指，和她手里洋娃娃蓬蓬的大裙摆上坠着的金丝花边。
金属手指下意识地在身侧收拢，指尖却不经意地淬出一点寒光，倏地消失不见。
傀儡少女微收下颌，幽黑浓密的睫毛低垂，在鼻梁处投下一层阴影。
她声音嘶哑道:“……母亲。”
对方缝完手中这一针，而后才轻轻抬起一根手指，放在薄唇边:
“嘘——”
傀儡少女终于冷冷地看着它道:“你想做什么?”
见她终于肯和它说话，泥偶赶紧又恢复成原型，“我没想做什么，就想和你说说话。”
外面的那些人类，也不知道能不能冲到这里来。
想到这里，她黑玻璃一样的眼珠闪过复杂的情绪。
等钟声散去，她这才抬脚继续上台阶。
泥偶圆乎乎的脸上上露出一个十分人性化的喜悦表情道:“妹……你回来了。”
傀儡少女连眼皮都没抬，径直向前走着。
泥偶的身体立即张大扩展变形，把自己变成了一堵泥墙拦住了傀儡少女的去路:“不礼貌的孩子是不允许从这条路通过的哦。”
那是多少年以前，她曾被玩偶们拖着，衣料与地面摩擦留下的痕迹。衣裙下脆弱的肌肤，也被地面上的沙砾石子擦出了一条条淋漓的血痕，都已消失不见。
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滑冰冷的肌肤，并不柔软，没有温度，甚至受了伤也不会流血，而是违反正常生理的快速愈合。
伤疤会消失，但记忆却不会磨灭。
单调的脚步声继续在楼道里回荡着。
还没等傀儡少女走到顶层，前方的楼梯口上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
她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着。
这钟声一连敲了十二下。
每走过一个拐角，墙壁上的烛台会突然蹿出红色的火苗，跳动的烛光照在少女瓷器般苍白的面孔和眼下蜿蜒的黑痕上，有种奇异恍惚的美感。
她穿着一身破旧的粉色套裙，因为这裙子有些年头了，上面的布料垂垂欲朽，仿佛稍用点力气，它就会化成一滩碎片。而事实上，裙子上确实有几道撕裂开的痕迹。
“当——”
“当——”
钟塔的顶层传来阵阵钟声，在楼梯之间剧烈地嗡嗡震荡着。
有的时候，人自己都以为已经忘了那些陈年往事，而事实上它们已经烙入骨，融入血，深深地刻在灵魂深处，只等着有朝一日，被再次唤醒。
“当——”
钟塔。
脚步声回荡在旋梯上。
楼梯一阶接着一阶，循环往复，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从下往上看，楼道犹如一口荒废的古井，而行走期间的人则是井中终年不见天日的幽灵，背负着潮湿而沉重的记忆，渐渐浮出冰冷的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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