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的泥偶向这个世界、向他的缔造者瓮声发出第一句呼喊。
老人脸上狂喜的神情瞬间凝固。
“砰——”地一声。
老人仰面朝天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为了自己和祖先的梦想，持续不断地燃烧着自己。
如今，一个全新的生命在他苍老的双手中诞生，他的生命也被瞬间抽离。
自此，泥偶孤零零地一个人在这个小世界里游荡着。
由于老人只完成了一个粗胚，尚未更进一步地改造和打磨泥偶的形体，就撒手人寰。所以，泥偶虽然有自己的意识个思想，却没有血肉，没有知觉。
好在它不用吃，不用喝，不会衰老，甚至不会流血和疼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老人未能彻底完成它，倒也不全是一件坏事。
这样孤单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类闯了进来。
*
泥偶很少见到人类。
但也不是完全没见过。
这个小世界的张开与闭合是有周期的，犹如潮汐的涨落。偶尔小世界张开它的壳时，泥偶也会趁着这个机会，到人类的村庄附近看一眼。
不过，它也只是远远地看着。
人非生而知之者，但泥偶生来就获得了老人留下的记忆传承，多少还是了解人类的想法的。
在他们的眼里，它是一个怪物。所以，泥偶每一次出去，都会小心地避开人类，以免给自己惹来麻烦。
但麻烦，还是来了。
泥偶又一次返回小世界时，发现那里不知何时闯入了一个人类，正在翻看着老人和偃师先祖留下来的笔记资料。
这人自称是民俗爱好者，常年在国内各地旅行探访秘闻，就连湘南、苗疆一带都曾经实地走访过。这次来考察西北省这边的丧葬风俗，无意中闯入此地。
对方非但没有被泥偶吓到，反而露出好奇的神色。他已经从老人留下的手札中知道了泥偶的非同寻常之处，向它请求多在这里留些时日。
当年的泥偶还是个天真的泥娃娃，心想，人来都来了，总不好再赶走吧。
它单纯也没什么杀人保密的心思，便一口答应下来。毕竟，它如今只是个半人，甚至连半人都算不上。老人的衣钵总该有个真正的人类来继承。
那人自此就留了下来。
他整日翻着那些典籍，只偶尔出去一趟，买一车食物回来，再继续回来钻研老人留下来的资料。
一人一泥偶，倒也算相安无事。
可接下来的事，却出乎泥偶的意料。
一天它醒来，突然发现自己的意识中多了一根无形的透明丝线，攥着丝线另一端的，正是那个外来者。
转眼之间，主客颠倒。
老人在制作泥偶时，担心它的能力过于强大，怕它日后心术不正，便在它的身体深处留下了这么一段小小的线头。
外来者从老人留下的札记中抓住了泥偶的弱点，让它成为自己的傀儡。
不过他的力量还是太弱了些，终究无法完全操纵生来就十分强大的泥偶。但同样地，愤怒的泥偶也无法伤害他，只能厌恶地看着这个外来者鸠占鹊巢，继续研究着偃师一脉的技艺。
虽然厌恶这个人，但泥偶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个天才。
无论是从老人留下的手札中找到它的破绽，还是陆续做出了一些有模有样的简单傀儡。
但外来者显然并不满足于此。
他仿佛被什么驱使着，迫切地希望制造出更强大、更完美的傀儡。
老人选择了用泥土制作傀儡，但小世界里的珍贵材料已经用完，这人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他要制作真正的人偶。
这个小世界的外面，有着无数交通落后、信息闭塞的人类山村。
风都吹不透的穷山坳里，贫穷、野蛮与愚昧是常态。没有外来的媳妇肯嫁入，村里的青壮年像秋天没人去掰而一直留在秆上的玉米，一日一日，渐渐干瘪。正因为如此，这一带的人口贩卖，几乎到了猖獗的地步。
那人和人贩子搭上了话，出大价钱，买了一个又一个人类作为他制作傀儡的材料，其中以女性和幼童居多。
每隔一段日子，那人便开着卡车吹着口哨，翻山越岭地回到小世界中，将运来的活物卸下，或开膛破肚，或斩断四肢，要么制作成傀儡，要么被他丢弃在一旁。
泥偶偶尔会在一旁冷眼旁观着。
没错，这很残忍。
可是跟它又有什么关系呢。
它不过是一个泥偶，何必关心人类的死活。
**
那人的实验偶尔会有成功，但更多的还是失败。
渐渐地，他所需要的人类越来越多，于是他便让泥偶指挥着低等傀儡们把小世界重建成小镇的模样，专门辟出仓库用来关押人类。
那些被卖来的人都没什么两样，起初是绝望、惊恐，后来渐渐麻木。泥偶一开始还会因为他们的逃跑生出一点兴趣，后来则完全无动于衷。
但是那个女孩，她有些不一样。
给饭就吃，给水就喝，即便这样的情况下也尽可能用手指拢好一头短发，尽可能把自己打理得相对干净一些。发现泥偶有自主意识之后，还会对它说“你好”“谢谢”。
她的身体似乎很孱弱，从来的时候就一直在发低烧，整日蜷缩在仓库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很少说话，不哭也不闹。
她的神情总是很恬静，即便处在这样的环境下，脸上仍带着脆弱温暖的笑容，看起来像个白痴。
但闲来无事的午后，泥偶总会跑到她身边坐下，问些更白痴的话。
别问它为什么，它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她很安静，或许是因为她很干净，或许是因为她从没有对着泥偶大吼大叫或者跪地求饶，或许是因为她脸上的笑容……
但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反正她最后也会被制作成傀儡。
泥偶坐在她身边，歪着大脑袋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角落里其余头发乱蓬蓬的女人，瓮声问道：“你为什么没有留长发?这里的女人多数都留着长头发。”
她转过头来，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泥娃娃……你来了……”
泥偶:“……！”
泥娃娃你妹！不，你哥！
她轻声道：“因为、因为头发会吸收身体的营养……”
在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泥偶这才知道，她家里还有一个常年生病的哥哥。
原来，因为儿子身体不好，需要移植骨髓，所以她的父母生下了这个女孩，为的就是救儿子的性命。
女孩从一生下来就被父母教导要为哥哥着想，除了骨髓之外，还被当做了移动血包，三不五时地要抽血为那病秧子哥哥续命。因为被抽血的次数太多，哪怕吃了再多的营养品，她尚未长成的身体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类啊！
无论是那对自私冷血的父母，还是她口口声声对她很好的兄长，只是想要她的骨髓而已。她所谓的亲人们都是吸血鬼，她却还是一副傻傻呆呆的样子替他们说好话，还想用自己的命去换渣滓的命。
“不要、不要这样说……哥哥……哥哥他对我很好……他也不想生病的……”
泥偶被她气得转头就走。
这种傻瓜还是赶紧死掉算了!
泥偶黑洞洞的眼眶深处闪动着光芒，嘴巴咧开一条缝，缓缓露出一个丑陋却天真的笑容，让老人激动得浑身发抖，涕泪横流。
“父亲。”
在上古传说中，女娲抟土，才有如今的人类。倘若能用一团粗陋的泥土，完成这等创举，那岂非……
可以和神灵比肩?
不知历经了多少个昼夜，不知度过了多少晨昏，翻烂了了先人留下的手札，用尽了小世界里的珍奇材料。
终于，他先是成功地用泥土做出一个泥偶的粗胚，而后又不知用什么材料，做了一个复杂奇妙的心脏机关。
当他枯皱如橘皮般的双手颤抖着把机关放进泥偶胸膛的那一刻——
它活了过来。
即便再精妙的傀儡，始终离不开偃师本人的操控。一旦失去了那根细细的丝线，它们终究只是一群死物。
周穆王之后的历代偃师都以制作出精妙无双的傀儡为己任。其中一位先祖在躲避战乱时无意中发现了这一方小世界，于是便带领族人们躲入这里扎根，进一步钻研技艺，企图究天人之际，用术法和材料做出真正有生命的傀儡。
原本，偃师一脉手里有着数代能工巧匠积累下的秘笈，有着数不尽的偃师天才，一直坚持下去，有朝一日未必不能完成祖先的遗志。
或许是历代先祖的眷顾——
老人成功了。
然而，使用人类的血肉之躯来制作傀儡毕竟有违天和，而且容易滋生变乱，所以最终，老人还是选择了后者。
抟土造人，并非没有先例。
老人的祖上就是做这一行的，据说族史可以上溯到周天子时代，他们的先人就已经能做出仿若活人的傀儡。
然而仿若活人，终究不是活人。
经过历代的经验总结，老人发现，制作傀儡最好的材料有两种：
人类的血肉与泥土。
人乃万物之长，躯体便是浑然天成的傀儡之身，魂魄是天然的灵窍。驱使人类行走，可比俑身上没有生机的泥土要好。
然而，天才们都是孤傲的，他们争论不休，互相仇视。等外面时局一定，天才们就因为意见不和而大批出走。
到了老人这一代，族人凋零，最终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这一方小世界，试图完成祖辈未竟的事业。
从前有座山，山上没有庙。
山下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村子。
村里没有老和尚与小和尚，只有一个老人，经年累月地制作着各式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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