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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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一阵,忽听左首数里外号角声响,几排兵马冲将过来,当先的将官是个瘦长青年,身上披了红色斗篷,高举长刀,领头冲锋。双方兵马冲近,厮杀起来。攻过来的那一队人数甚少,不久便抵敌不住,退了下去,后面又有援兵抵达,只打得杀声震天。眼见攻来的兵马又要支持不住,忽然数十支号角齐声吹动,一阵急鼓,进攻的军士大声欢呼:“朵颜穆勒莫贺咄来啦,莫贺咄来啦!”双方军士手不停斗,却不住转头向东方张望。

    邢飞廉顺着各人眼光望去,只见黄沙蔽天之中,一队人马急驰而来,队中高高举起一根长杆,杆上挂着几丛白毛。欢呼声由远而近,进攻的兵马勇气百倍,先到的兵马阵脚登时散乱。那长杆直向土山移来,邢飞廉忙缩向灌木深处,一双光溜溜的小眼仍往外望,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纵马上了土山。他头戴铁盔,下颏生了一丛褐色胡子,双目一转,精光四射。邢飞廉自不知他便是室韦某个部落的部长朵颜穆勒,就算知道,也不懂“莫贺咄”是什么。

    这时虽是十月天时,但北国奇寒,这一日竟满天洒下雪花,黄沙莽莽,无处可避风雪。三百余人排成一列,在广漠无垠的原野上行进。正行之间,突然北方传来隐隐喊声,尘土飞扬中只见万马奔腾,无数兵马急冲而来。众人正惊惶间,大队兵马已涌将过来,却是一群败兵。众兵将身穿皮裘,也不知是室韦的一个什么部族,但见行伍大乱,士众抛弓掷枪,争先恐后的急奔,人人脸现惊惶。有的没了马匹,徒步狂窜,给后面乘马的涌将上来,转眼间倒在马蹄之下。

    突厥官兵见败兵势大,自想保存,当即四散奔逃。屈驰聘本与辛鸿鹄同在一起,但众兵犹如潮水般涌来,混乱中辛鸿鹄已不知去向。当下屈驰聘抛下担子,拚命往人少处逃去,幸而人人只求逃命,倒也无人伤她。

    她跑了一阵,只觉腹中阵阵疼痛,再也支持不住,伏倒在一个沙丘之后,就此晕了过去。过了良久良久,悠悠醒来,昏迷中似乎听得一阵阵婴儿啼哭的声音。她尚自迷迷糊糊,不知是已归地府,还是尚在人间,但儿啼声越来越响,她身子一动,忽觉胯间暖暖的似有一物。这时已是夜半,大雪初停,一轮明月从云间钻了出来,她斗然觉醒,不禁失声痛哭,原来腹中胎儿已在患难流离之际诞生出来了。

    只听得轰雷之声愈来愈响,过了一会,又听得轰隆声中夹着阵阵人喧马嘶。他从未听到过这般的声音,心里害怕,忙牵了小马小羊,走上一个土山,钻在灌木丛里,躲好后再探出头来。

    只见远处尘土蔽天,无数车马奔驰而至,领队的长官发施号令,军马排列成阵,东一队,西一队,不计其数。众兵将有的头上缠了白色头巾,有的插了五色翎毛。邢飞廉这时不再害怕,看得很是开心。

    不过几日便到了室韦境内,辛鸿鹄心想室韦远离大隋,中间隔了多个部族,且室韦一向同突厥交好,与大隋不和,那几人不会轻易追来,便找个僻静所在躲了起来,只消俟机杀了这泼妇,仇人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自己了。他满肚子打的如意算盘,不料刚到城门口,城中走出一队胡兵来,不问情由,便将二人抓住,令二人挑担。见屈驰聘身材矮小,胡兵给她的担子轻些。辛鸿鹄肩头却是一副一百来斤的重担,只压得他叫苦连天。

    这队胡兵随着一名官员一路向东。原来那官是派赴室韦宣示突厥威严的使者。随行护送的胡兵乱拉汉人百姓当作脚夫,挑负行李粮食。辛鸿鹄抗辩得几句,胡兵的皮鞭便夹头夹脑的抽将下来。这般情形他倒也阅历甚多,不足为奇,只不过向来是他以皮鞭抽百姓头,今日却是胡兵以皮鞭抽其本人头而已。皮鞭无甚分别,脑袋却颇有不同了。这时屈驰聘肚子越来越大,挑担跋涉,本就身子疲软,如今更是酸痛欲死,但她决意要手刃仇人,一路上竭力掩饰,不让胡兵发现破绽,好在她自幼习武,身子强健,虽是怀有身孕且多日副食软骨散,但好在进了室韦几日,因软骨散用尽,辛鸿鹄一直未再强灌药,当下豁出了性命,却也能勉力支撑。数十日中,尽在沙漠苦寒之地行走。

    行了数日,地下草木渐多,这日向晚,忽见前面两骑马奔驰而来。乘者见到她的模样,便勒马询问。她连说带比,将遇到败兵、雪地产儿的事说了。那两人着蒙古服,却不似胡兵,想到自己所处地界,心知约是室韦一族,虽不懂她言语,但蒙古人生性好客,怜贫恤孤,见她母子可怜,就邀她到蒙古包去饱餐了一顿,好好睡了一觉。蒙古人以游牧为生,赶了牲口东迁西徙,追逐水草,并无定居,用毛毡搭成帐篷以蔽风雪,就叫做蒙古包。这群牧民离开时留下了四头小羊给她。

    屈驰聘缘因服了一个多月辛鸿鹄那厮的软骨散,又在失神之时生下孩子,身子硬是熬垮了。但还好依旧可以劳作,便同孩子一齐,在大漠中熬了下来。她在水草旁用树枝搭了一所茅屋,畜养牲口,又将羊毛纺条织毡,与牧人交换粮食。忽忽数年,孩子已经六岁了。屈驰聘依着丈夫的遗言,替他取名为邢飞廉。这孩子学话甚慢,有点儿呆头呆脑,直到四岁时才会说话,好在筋骨强壮,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母子两人相依为命,勤勤恳恳,牲口渐繁,生计也过得好些了,又都学会了蒙古话,只是母子对话,说的却仍是长安故乡言语。屈驰聘瞧着儿子憨憨的模样,说着什么“羊儿、马儿”,全带着自己的长安乡下土音,时时不禁心酸:“你爹爹是甘肃好汉,虽说甘肃陕西相去不远,但你也该当说甘肃话才是。只可惜我跟你爹爹时日太短,没学会他的说话,无法教你。”

    这一年方当十月,天日渐寒,邢飞廉骑了一匹小马,带了牧羊犬出去牧羊。中午时分,空中忽然飞来一头黑雕,向羊群猛扑下来,一头小羊受惊,向东疾奔而去。邢飞廉连声呼喝,那个羊却头也不回的急逃。他忙骑上小马追去,直追了七八里路,才将小羊赶上,正想牵了小羊回来,突然间前面传来一阵阵隐隐的轰隆之声。邢飞廉吃了一惊,他小小的心中也不知是什么,心想或许是打雷。

    她疾忙坐起,抱起孩儿,见是一个男孩,喜极流泪,当下用牙齿咬断脐带,贴肉抱在怀里。月光下只见这孩子浓眉大眼,啼声洪亮,面目依稀是亡夫的模样,不由想起自己丢在长安城外的孩子。她雪地产子,本来非死不可,但一见到孩子,竟不知如何的生出一股力气,挣扎着爬起,躲入沙丘旁的一个浅坑中以蔽风寒,眼瞧婴儿,想起亡夫和生死未卜的孩子,不禁悲喜交集。

    在沙坑中躲了一晚,到第二天中午,听得四下无声,鼓起勇气爬出去,只见遍地都是死人死马,黄沙白雪之中,抛满了刀枪弓箭,环首四望,竟无一个活人。她从死兵的背囊中找到些干粮吃了,又从死兵身上找到了火刀火石,割了一块马肉,生火烤了。剥下死兵的皮裘,一件裹住孩子,自己也穿了一件。好在天时酷寒,尸体不腐,她以马肉为食,在战场上挨了近乎十天,精力恢复,抱了孩子,信步往北走去。这时怀中抱着的是亲生孩儿,那恨之切骨的辛鸿鹄已不知去向,本来的满腔悲痛愤恨,登时化为温柔慈爱,大漠中风沙如刀,她只求不刮到孩儿脸上,自己却是丝毫不以为苦。

    辛鸿鹄冷笑一声,举刀砍将下来。屈驰聘死意已决,丝毫不惧,使尽平生之力,挺短匕向辛鸿鹄扎去。辛鸿鹄只觉寒气直逼面门,回刀一挑,想把短匕打落,哪知屈驰聘武家出身,动作极快,只听得当啷一声,腰刀断了半截,跌在地下,短匕头已抵在自己胸前。辛鸿鹄大骇,往后便跌,嗤的一声,胸前衣服被划破了一条大缝,自胸至腹,割了长长的一条血痕。辛鸿鹄不由暗自庆幸,“幸亏自己这一个多月每日给屈驰聘强灌软骨散,若是她力气再大些,动作再快些,怕是会遭了开胸破膛之祸了。”他惊惶之下,忙举起椅子挡住,叫道:“快收起刀子,我不杀你!”屈驰聘这时也已手酸足软,全身乏力,同时腹内胎儿不住跳动,再也不能跟他厮拚,坐在地下连连喘息,手里却紧紧抓住短匕不放。

    辛鸿鹄怕白驹骥等回头再来,如独自逃走,又怕屈驰聘向对头泄露自己形迹,忙逼着她上船又行,仍是沿河北上,顺边境一路向上,到了奚国境内。每次上陆小住,不论如何偏僻,过不多时总有人找寻前来,后来除了那矮胖子与女子之外,又多了个手持铁杖的盲人,也幸得这三人不认得他,都是他在明而对方在暗,得能及时躲开,却也已险象环生。

    不久又多了一件大头痛事,可能是软骨散服用过量,屈驰聘忽然疯癫起来,客店之中,旅途之上,时时大声胡言乱语,引人注目,有时扯发撕衣,怪状百出。辛鸿鹄初时还道她迭遭大变,神智迷糊,但过了数日,猛然省悟,原来她是怕追踪的人失了线索,故意留下形迹,这样一来,要想摆脱敌人的追踪可更加难了。这时盛暑渐过,辛鸿鹄逃避追踪,已远至霫部,虽说一路节俭,但所携带的银子软骨散也用得快要告罄,而仇人仍然穷追不舍,不禁自怨自艾:“老子当初在长安当官,官职虽不大,但钱财粉头,要什么有什么,那是何等快活。无奈自己发疯,没来由的贪图了人家银子,到狼沟村去杀这贼泼妇的恶强盗老公,却来受这活罪。”他几次便欲撇下屈驰聘,自行偷偷溜走,但转念一想,总是不敢,对她暗算加害,又没一次成功。这道护身符竟变成了甩不脱、杀不掉的大累赘,反要提心吊胆的防她来报杀夫之仇,当真苦恼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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