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缓缓翘首，目中的荷叶，携着若有似无的一缕笑意，仍是炯然丰神的样子，青玉却觉有些生疏。或许千篇人生，终是一律的。
“妘钰他，是为玉儿牺牲了自己……”。
青玉黯然，似是自己的心也冰封起，在一点点裂碎。这时却见一只蝴蝶穿了帘缝飞入，径直落在荷叶手面之上。怆然玄而成悸然，因这蝴蝶，像极了小剴被“蝶恋花”魅惑心智的那尾花蝶。
荷叶却无丝毫惊诧，任由蝴蝶在手上，抚一抚那飞腾的双翅。蝴蝶飞了出去，荷叶便拉青玉，想跟而去。
药屋后的荒草地，不知何时已成了花圃。新叶丛生，已有扶疏成荫之势。花丛中，闻声手把花锄，正融融乐乐地修剪着根部的杂草。这样的音容举止，与那时的小剴一般。
青玉看着眼前这一幕，难以置信，听得荷叶依依道：
“我利用了他的爱，悄悄施了这‘蝶恋花’在他身上。我想不出，是否还有更好的办法。”
“’蝶恋花‘毕竟是邪道，若长此以往，便会取了他性命的。”
荷叶听得青玉语中透着忧虑，将手上蝴蝶一弹，它便向着闻声，相应飞起。他停锄回首，憨然一笑，又转身埋在花间。
“姐姐本以为玉儿见了闻声，会恨我留他性命。纵是使得冰山与小果丢了命，你竟还这般关心他。”
“闻声是爱护蛇族太深，恨人族亦太深，才要同灵域联合。小果的惨死，玉儿伤心，却并不恨他，也绝不想他受到如今的对待。”
荷叶蔚然，方侧首徐徐道：
“‘蝶恋花’的害处，我亲见国主做太子时痴痴傻傻的模样，岂会不知。只是，冰山贵为蛇族主上，毕竟因他而逝，若不这么做，族人又如何善罢甘休。待大局稳固，我自会同两位山长一道，将他身上这咒泯了。”
青玉动容，轻声言道：
“霄哥哥他，还活着。”
荷叶缄默下来，青玉正自懊悔，轻唤她一声，却听得她道：
“妘钰、闻声，一个死、一个半死，一个是我爱的，却终求不得，一个是爱我的，却求我不得，这两人，只因在我心尖上各各占了些许分量，我便要着殇服，蓬头垢面，缟衣焚香么？再或甚者，举剑在喉，轻身赴死么？我本不是孑然一人，我有爹爹、有医术，这些都做不得、做不得！”
“苍天为证，鞭痕紫涨，淤血凝聚，三日尽消，纵是神农妙手，也难在寥寥数日回春。我妘荷叶，医根神骨，生来便是要普济众生，百年留名的。”
“玉儿，竟睡了三日？”
“可不是三日么，若非这三日沉睡，就你来林中那魔怔劲儿，神销气衰，现下指不定堕入哪条邪道了呢！妖、魔、鬼、怪、精、灵，你这上古神祗化作，蛮力无比，哪个都棘手得紧呢！”，荷叶探头又瞅一瞅那空空净净的碗，舒心道，“养足精神，填饱肚子，你这般神仙神气的样儿，哪条道，都该是无甚姻缘了。”
青玉向外处张望，四顾悄然，不见长覃山长在，相问之下，才知自从蓝田愷颁布人蛇两族休睦的召令后，隐竹林里族人喜极，一时间出林寻亲的络绎不绝。两位山长俱皆忙于此事。
“迁来搬去的，可非是小事。譬如赶路，赤足难行漫漫长途，如此便需备车马；譬如饮食，饥渴难抵困顿劳行，如此便需备食材、钱财；再譬如身骨，囿活山林，出去了水土不适，便需备药材……冰山不在，爹爹和长兹山长，霜发银髯的两位老人家去了，长者为尊，才能井然将这事儿安排得稳妥。若真是有些个吹毛求疵生事儿的，有朱雀白虎从旁压着，兽面凶光的，还不只剩下唯唯诺诺的份儿了。”
青玉看她，语笑嫣然，一如既往，一如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其天真。本在犹豫，是否对她说出妘钰的死，终于在这一瞬间释然，如实相告，淡淡同她诉说在灵域时的一幕幕。青玉讲着，自己情难自制，眼眶里噙了泪，却不觉察。
青玉大喜，奔向屋外，风影依稀，长久重逢的荷叶，悠然闲坐，似朦胧幻化的轮廓。跌跌撞撞，近身近前，她只觉整个身子要软软眠眠地沉沦下去。
“叶姐姐……”
本在轻摇中的秋千翕然大了幅度，在荡向她身前的一瞬，荷叶挣力飞起，抻臂捏在手中一根粗藤，便鞭向她脚踝处。巧笑双颊，登时凝得俨然，她整个人似化作冷面无情的烈女子。
日光比先时愈发耀目，满室温暖。青玉携着荷叶递来的手，借力坐在床沿，眠了三日，甫起身便觉兜头兜脑的清爽。
“玉儿来得竹林内，见一切如故，往事千般万般地在眼前回环，我自己便魔怔不清了。若非叶姐姐及时以藤蔓点了玉儿睡穴，怕是真要到走火入魔的境地。倘是留了疤痕，也是断断无妨的。”
她正要下床来，却见荷叶挑帘进来，捧了碗热腾腾的米粥。这才想起此间正是荷叶房中，安心不已，接了粥来，虎虎地吃起来。
不多时便吃完了，荷叶接了碗来暂放在一旁，掀了她脚上衣服，只见藤蔓伤及的脚踝处，缠了几条白布。她解了开来，又揭了草药，玉骨冰肌，雪白一片，竟全不见有伤痕。以掌力一压，见青玉无甚吃痛模样，宝相庄严道：
“青玉！”
她这才收了几分心神，隔窗望外，见藤蔓簇绕的秋千架上，荷叶缆绳而坐，双足悬空，吱吱悠荡着。
“冰山！”
荷叶一喊，她便真觉身后有呼吸游走，掇转身去。却猛觉得脚踝处一阵痛楚袭过，已兀自坠了下去。
醒转来时，青玉已在了松软的一张床上。起身时有些昏昏沉沉，日光洒得澄澈，可这窗明几净的小屋，却并非是方竹轩里。虽是熟悉，一时间却忆不起。
“叶姐姐！”
杀气喷薄而来，她吃了一惊，迎藤后退，见那藤尾势冲下端，凌空跃起，就力踩在藤蔓上，躲了过来，难以置信地去看荷叶。那本若银霜般的面色，在黄昏薄暮下，竟挂了慌张，一双眸子怯怯看向她身后。
青玉本以为会有白虎在林边守护着，可直到了隐竹林深处，仍未见得。好在一路行来，草木萋萋，曲水潺湲，全是如旧如常的面貌。朝来暮往，仿佛所经历的种种，都是梦境中的，仿佛她自己，从未离去过。
她便真恍惚起来，飞也似的跑去水竹轩，搴帘入得殿内，唤着妘霄，却是无所应，只自己回声跌连灌耳。她不敢再出声，暗暗惧怕，怕这梦境惊醒了。
又跑去了方竹轩，青竹如修，菜圃新围，若有长居。“小果……小果……”，心头狂喜，想要抱得这小家伙紧紧，吹嘘它的勤谨质朴。入得屋内，青玉便直奔向垂在半空的竹篮。竹篮摇曳，她便缓了步子，轻挪而去，踮脚看向其中，却是空空荡荡。轩窗半支，清风徐入，她迎风望着窗子，呆呆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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