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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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声声,深得可怖。庭郁跑过来,正要拿开他捂着胸口的手细细查看,就见他身子一震,突然喷出一大口血来。

    猩红的血色,染红了眼睛。

    ……

    “为什么不跟我说?”

    次日晌午,纪寒食才又醒过来。面对小蛇毫不留情的逼问,瑟缩了一下:“怕你担心嘛。”

    “……”庭郁别过头去。

    咦……你也别、别突然这样啊。纪寒食很无措。

    蛇妖不是遇着啥事儿都波澜不兴的吗?突然这样他真的好不习惯!

    那天之后,纪寒食几乎每日早晨醒来,小蛇妖就来敲门。

    今天试个新偏方,明天扎个新穴位,各种难喝的补药补汤不间断灌下来,不配合就蛇眼死光盯过来,弄得纪寒食整天战战兢兢。

    当然,不用被折腾、活受罪的时候,还是照常嘻嘻哈哈过日子。

    这让庭郁无话可说——身体都那样了,这人居然还笑得出来?!

    纪寒食其实觉得吧,这世上值得他笑一笑的事情,还是蛮多的。

    比如织锦姑娘近来定了亲,未婚夫是外族有名的年轻俊才。比如筵晟的竹筒饭又做坏了,竹妖一脸黑乎乎对着竹子想不通。比如雉羽又新酿下了桂花酒,明儿春天便能启开……

    但,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大约是春天到了的缘故。

    放眼看去沼内甚至妖集里,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甜甜蜜蜜的。

    纪寒食也不是什么情感纤细的大妖怪。

    可看得多了,不免有点难言的寂寞。

    这天,略惆怅地躺在大青石上,咬着草叶面对碧蓝的天空犯迷糊——以前小狐狸明明给他算过命,说他这一世是有姻缘的。虽然只有一桩,但总归还是有的。

    眼看着都没几天可活了,那姻缘呢?

    他以前虽穷了点,但好歹也是月沼老大哥。后来月沼长出果子来,连穷也不穷了,可还是无人问津。

    为什么从来没有别的妖怪发觉他的好呢?怎么从来就没有妖怪看上他、跑过来追求他呢?

    纪寒食并不是很怕死。但一想到最后很可能都没有人拉着他的手说喜欢他、说会想他,难免觉得还是稍微有点凄凉。

    一只小鸟啾啾了两声,落在耳畔大青石上。

    跳了两下,跳到纪寒食脸颊蹭了蹭,毛绒绒的。

    大妖怪正打算蹭回去,那鸟却忽然扇开翅膀飞走了,扑棱扑棱拍他一脸。正有些失落,身边“啪叽”有人坐下了。

    千化姑娘玲珑身段,晃着一双腿:“老大,又偷懒呢?”

    “……”

    “哈啊?什么?你说没人喜欢你?”

    “老大啊老大,东海明鲛公主不但送你夜明珠、还专程从人间替你打造了上品良弓,你觉得是为了啥?上个月刚定亲的织锦姑娘,之前默默给你用五色线绣了那么多件衣服!还有羽族的小公主,月沼以前每逢断粮都是她第一个托人送来接济……你当她们只是单纯好心?”

    “人家姑娘家家的,一个个都放下脸面做到这个份上了!还要如何?只可惜,喜欢上的是你这个木头!”

    纪寒食:“……”

    明鲛公主?织锦姑娘?羽族的小麻雀?他还真的没注意到啊!

    果然是真的傻,活该最后孤老终生。

    ……

    庭郁一向对过节无甚兴趣。

    生辰什么的,尤其从不当一回事。

    但这年纪寒食的生辰又至,他还是去了妖集认真采办,想要给他好好过一过。

    毕竟,过一次少一次,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到了妖集,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看到成衣铺子里那一成不变“量体裁衣”的招牌,看着烟花铺子,看着卖面摊子,竟恍惚想起了几年前。

    那时,他是跟小神仙一起来的妖集。

    小神仙非说,大妖怪的一百九十六岁也很重要,因而满妖集乱跑买礼物。几乎是看着这个也好、那个也适合,这个不愿意撒手,那个也要来一份,想要把这世上一切好的东西都送给纪寒食一般。

    可是,结果呢?

    却走得不见踪影,还弄得大妖怪那么难过。

    庭郁那天中午回月沼回得异常早。一众月沼妖怪见他出现在村口,纷纷围过来瞧他买了啥。

    这次他买回来的,出人意外竟是一只小活物。

    一只短手短脚的小妖怪。

    庭郁本也不想买的。但实在是……这只小东西,长得太奇特了。白皮、机灵的大眼睛、唇红齿白,一切特征像极了小神仙夏长泽。

    可是!

    单看眉眼,却又全然和纪寒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特别神奇,难以形容。在庭郁看来,这简直就像是……那俩人不知道啥时候背着他,偷偷生了个娃!

    这小娃娃在妖集被叫卖。因为白所以丑,因为丑所以没人买,最后被剩下来,蹲在笼子里好可怜。

    标价一降再降,最后只卖到五金,不过一瓶蛇药的价码,庭郁在旁边盯了一会儿,实在是挪不动步子,最后掏钱把小妖怪给抱了回来。

    庭郁不擅长养孩子,结果买回来还是纪寒食养。好在纪寒食养娃专业户,一点都没觉得麻烦反而很开心。

    逗那孩子玩时,把那孩子举高高时,笑容是真的灿烂,终于不再像是平日里一样藏着寂寞。

    月沼因为已经有过一个白皮小妖怪,大家已经懒得再在私底下议论“丑”,都在讨论别的重点。

    “那张脸,也太一目了然了吧。啧啧,保准是老大在外头偷偷跟人生的,庭郁帮着瞒!”

    “咱们老大看着老实,竟闷不吭声便有了这么大的儿子。啧啧啧~俗话说满水的葫芦不出声,厉害厉害。”

    新养的小娃娃连牙都还没长齐。

    也不会说话,每天只能呀呀呀的。

    但自从有了他,家里总算又不是冷清清的只有纪寒食一个了。只是有的时候,看着小娃娃在枕边呼呼大睡,却比平日里更加想念起藏在心底的小棉花糖了。

    日子依旧一天天平平静静地过。

    只是一天早上起来,纪寒食发现自己的辫子稍居然变白了。

    再过几天,那种枯白色向上蔓延,总感觉再这样下去,他整头头发都得未老先衰。

    筵晟雉羽他们还打趣:“年纪轻轻的愁白了头?可是,老大你天天吃了睡睡了吃,也并不操心什么吧?”

    纪寒食只能跟着哈哈哈:“哎呀,老啦,老啦。”

    白色的发梢,后来全部被庭郁给剪掉了。

    纪寒食有点伤感,他那么多年很珍惜的、像是大尾巴一样拖在身后的长辫子从此没有了,只剩短发凌乱及肩——发肤身体受之父母,没有别的妖怪会剪头发,看起来不但很奇怪、还丧丧的。

    然而,其他妖怪们明显不这么认为。

    “哇老大,好适合你!”

    “剪掉头发看起来好凶好凶,超级不好惹,太帅气了!”

    ……

    又过了几个月,那本来仍是如常的一天。

    逢妖集开市,又下了小雨。纪寒食一手撑伞,一手牵马车,后面跟着庭郁、筵晟等一众年轻人,却在刚出沼时便看到了个熟悉的人影。

    一袭白衣,伞面上烟雾蒙蒙。

    纪寒食的伞缓缓滑了下去。一时间,喧嚣嘈杂的雨声隐没,亦听不到背后筵晟他们叫他的声音。

    两年不见,小妖怪已经是个青年的模样。许是四处奔波的风吹日晒,不再似以前一样细皮嫩肉,眼中多了些砥砺,样子更比以前冷峻挺拔了几分。

    却仍和以前一样天姿玉质、出尘脱俗。

    于风雨伞下黑白分明,如淡墨竹林般寥寥写意。却又透着几分浓烈,一如庭郁以前说过令人一眼便神魂颠倒的画皮妖。

    纪寒食如今真的是信了那句邪,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的。

    虽是仍旧白了些,但……哎,不也挺好看的吗?

    ……

    两年多的时间,夏长泽去了很多地方。

    在东海看到过海上落日的红霞。在极北体验到冰天雪地的异常苦寒。去了西边的沙漠看孤烟浩瀚,到南边的森林看到雨后的虹。

    下界众生繁绮。

    比《博物志》里记述的还要美、还要精致与恢弘。

    可明明那么美,他却只想回家。

    并非是走到了半路,累了饿了疲倦了,才想起了温暖的家——夏长泽几乎是从出走的那日,穿越妖集看到眼前一片陌生的山川河流之后,就想转身回去了。

    可他不能回去。

    破庙漏风,野地漏雨。

    很多次梦醒时分,睁开眼睛是都觉得应该会看到阳光暖暖照在被子上,听到身边大妖怪“啊呜”一声的哈欠,咂咂嘴呓语一句“小棉花糖”,然后将他整个儿暖暖卷进怀里。

    但真的睁开眼睛,却是满目荒草萋萋。

    ……当时只道是寻常。

    而有时对着漫天繁星,夏长泽更会想起曾经哭唧唧乱跑,最后迷失在无边草场里的小小的自己。

    在那夜的黑暗中,他曾无数次问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蠢。亦几乎是发毒誓一般想过,只要寒食哥哥找到他,那么他以后便再也不要离开他身边了,一步都不走。

    可最后,却怎么样了呢?

    是否恃宠而骄,是否重蹈覆辙,是否愚不可及……

    两年多的时间,天雷迟迟不降。

    夏长泽猜不透魔尊是怎么了,是好心放过了他么?还是被什么别事情的耽搁了?

    按说天雷不落,他本该高兴,却只觉得越来越焦躁。最后简直是望眼欲穿,只恨不得上界赶紧动手,给他个早死早超生。

    两年多,真的……已经太漫长了。

    夏长泽高估了自己的心,高估了自己忍受思念的能力。可是偏偏越是想念、越是辗转难眠,提笔写信时却越是不知道该写什么。

    纪寒食不怎么认字的,所以写信过去,肯定是要庭郁给他一句句读。

    可是夏长泽一想到庭郁会坐在纪寒食的小竹床上,一脸不情不愿地给他念信。阳光透过竹窗照进来,打在蛇妖特别好看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染上了好看青金色——一想到这一幕,就要摔笔。

    这些年,他不在月沼,但庭郁一直在。

    一直陪在纪寒食身边。

    同样是纪寒食养大的小妖怪。纪寒食以前也给庭郁梳过头发,甚至说不定也喊过庭郁“小棉花糖”一类的昵称。

    夏长泽自知别扭、阴暗、钻牛角尖。

    可这样的他,纪寒食都能日久生情,想要他当小媳妇儿呢。

    而庭郁的好,那么多人都看得到,长此以往……寒食哥哥会看不到吗?如果看到了,会怎么样呢?

    庭郁说过,嫁给纪寒食也没关系。会不会等他回去月沼,他们已经……

    胸口忽然又是一阵刺痛。

    这两年里,夏长泽觉得自己大概是病了,每次想起纪寒食心口就会很疼。一开始还只是隐隐作痛,后来却愈发重了,每每想到就好像灼烧一样。

    于是每一天,变得愈发地饱受折磨。

    后来实在是忍不了了,心想就当那魔尊已经死了。可真的回到月沼,外面又有雾瘴环绕,他进不去,就只能在那里一直等一直等,也不知道等了几天。

    终于……

    那日小雨,一地泥泞。

    熟悉的车马声,熟悉的人声。目光穿过淅淅沥沥的雨丝,他看到了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他的头发竟给剪短了,熟悉的大尾巴辫子不见了,看起来熟悉又陌生。

    没有了大尾巴的大妖怪,好像少了几分傻气可爱,却莫名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野性危险。夏长泽之前除了杀入白狼营地那次,还从没见他这种模样……

    心口紧缩。

    本来以为,已经足够想他。可直到这一刻,一切记得、不记得的破碎片段,疯狂涌入脑海。什么都再也想不了,夏长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心像是停滞了片刻。

    寒食哥哥……

    寒食哥哥。

    口干舌燥、不能呼吸,心脏真的没有在跳。

    夏长泽恍惚觉得自己可能是不是已经死掉了的瞬间,那东西才终于再度疯狂地鼓动起来。

    好不容易又开始跳了,却又跳得飞快,快到夏长泽手足无措。那么冷的天,那么冰的雨,打在身上不但不冷,反而前襟后背都烫得厉害。

    “呜哇哇哇哇小土地精,你终于回来了!”

    雨中,筵晟像是第一个反应过来一般。首当其冲,扯着破锣嗓子冲上来就是一个大大的抱抱。随即,雉羽也扑上来,其他人也扑上来。

    庭郁一向慢悠悠,毫不掩饰眼中的嫌弃,轻轻骂了一句“混账小子,还知道回来”,捞过夏长泽的肩膀轻轻碰了一下。

    然后,就只剩下那一个人。

    夏长泽看着他。

    那一瞬间,仿佛有千言万语,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小妖怪数着自己几乎凄惨的心跳,看着他的脚步,一声、两声,一步、两步……

    终于靠近了,那人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嗯,回来就好。”

    说着摸了摸他的头。却只不过是礼貌性的摸摸而已,且摸的时候,身子距离他至少一尺远。

    夏长泽懵了。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种小心翼翼控制过的疏远。

    他没有抱他。

    非但没有抱他,还像是……只摸摸头而已,就已经很勉强了一样。

    这时雨水再砸在身上、脸上,终于开始森森发寒。

    小妖怪微微低下头,差点哭出来。

    庭郁作为村医,早在每家每户都留了些积食腹痛的药。

    赶紧去竹柜里翻出来,正要倒水,却听纪寒食忽然狠狠地咳了起来。

    庭郁那时还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新香以你的性子, 谁嫁过来都是享福的命吧,何谈祸害呢?

    半个月后,深夜,蛇妖打灯笼出门捉入药的流萤。

    “馋哥?”

    他跑过去敲门,没人应。踹开后,只见月光皎洁照在地上,纪寒食正蜷缩成一团躺在床脚下,旁边还有个翻倒的椅子。

    见有人来,大妖怪艰难地睁开眼,明明浑身抖得厉害,还努力哑着嗓子傻笑道:“哈哈,昨儿吃坏东西了……咳,胃疼。”

    “若不是那些年养你们几个,怎会这么晚还找不到媳妇儿?当小拖油瓶也要有自觉, 多劝劝他!”

    庭郁不算什么良心蛇。

    去劝纪寒食,主要是意难平——都两年了,走掉的小妖怪竟只写了两封信回来。

    从南边摸到西头,最后终于在纪寒食家后院的深草里瞧见了萤火闪闪。庭郁蹑手蹑脚翻过篱笆无,正要扑,忽听到竹屋里一声“咚”的巨响。

    他起初还没在意,早知道某大妖怪睡觉不老实,可不一会儿,又传来了重物倒地的声音。

    大妖怪捉着辫子尾巴,局促道:“我知道等不来的,我也没在等他, 可是, 总也不能祸害人家外头的小姑娘小伙儿吧?”

    祸害?

    而如今, 啃不动纪寒食这块老骨头,又故技重施跑来找庭郁。

    “你家师父, 真的很不小了!!”

    “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次红鹤婆婆举荐的几个都很不错, 你挑一下,总之无论如何也必须答应同其中一位见上一面。”

    大妖怪像是有些为难, 又像是有些纠结。

    “馋哥, 你别傻了!你觉得你这样等下去有意义吗?能等到你等的那个人吗?不可能的!”

    庭郁以前没觉得他没良心,可如今看来,简直比狐狸还薄情。既然如此, 何必还眼巴巴地等他?

    能等来什么?

    很快的, 又是一年匆匆而过。

    月沼岁月静好,一切如旧。沼外的红娘却一个个又开始不死心,蠢蠢欲动起来。

    以前, 她们啃不动庭郁这块难啃的硬骨头蛇, 就去找纪寒食。试图怂恿他发扬“师父之命、媒妁之言”的优良传统, 按头逼小蛇就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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