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名叫御草。”奇怪的是这个女人说起话来声音有些颤抖，似乎在挣扎着什么一样，“公子能不能把妾身买下？”
她的话说得很快，我几乎有些失神。透过窗户撒进来的光，我看着这个名叫御草的女人。
御草不漂亮，身材也不惊艳，或许这是那些权少们从不钦点她名的原因。但她长得很耐看。是那种温婉妻子的类型，就是那种，不像那些莺歌燕舞的女子会玩腻，而是共度一生也不会嫌弃的类型，但也并非会很受宠爱，只是普通对待的女人罢了。
这样一个女人，却混迹在风尘中。而且，还向我提出了那样的请求。
我爱惜萤上，可我希望的是萤上嫁得好，最好橘公子纳了她，我不会想要萤上做我的女人。同样，对于御草女子，虽然我觉得她一定是一个温婉可人的女人，跟其他卖身求荣的舞姬不一样，但我依然觉得她的请求可笑，因为我凭什么帮她？帮了她我又能得到什么？她的身体吗？我现在就可以要了她，一个风尘女子的身体并不值钱。
“抱歉。”
御草眼中的光芒熄灭了，她默默地起身，退到阴暗的里间。我没有再看她一眼，慢调儿喝完半壶茶，收拾一下，推门出去了。
京都常常下雨，与我的故乡不同。出了花馆，我径直回去橘府，打着公子送我的印花伞。我的一切都是公子给的，为了公子我即使要做恶事也无妨。唯有这一次，卖了中式王这个人情，只是为了萤上的小松犬，为了一个女人和一只狗！纵使是我！纵使是我！也会为了这样的事情而行动吗？呵呵。
不会再有下次了，我在心底里这样对自己说。
鞋子踩过淌水的街道，污浊的水面倒映出我冷漠的脸。果然，也许都不用拿出橘公子来比较，我已经足够面目狰狞了。
另外，中式王是真的很有魅力啊。这样的人怎么能留？他也太聪明了点儿，左右与朝中重臣逢源，偏偏又做的滴水不漏，让所有人对他的印象都固定下来，以为他就是个悠闲王爷。但他给我的感觉很不寻常，尤其是那副完美无缺的笑颜，与他对坐而谈我甚至不寒而栗。
不过，再过两天就是根国国教选拔新门徒补充血液的时候了，那可是整个中国的盛事，对我也极为重要。目前还是应该以选拔之事为重。中式王此人，让公子日后出面对付也好。
“赤君，你可算是回来了，先生刚刚来，还等在堂内，说要检查检查功课。”一名绿衣小侍急匆匆赶上来，接过我手中的伞。她是橘公子指给我的女佣，名字我竟没有记住过。大抵是授课先生太啰嗦太烦，又在我堂内骂骂咧咧，让这个小侍也心烦，巴不得我快点回来好跟先生去嚼口舌。
我也对那个先生不太感冒，因为我虽然喜欢读书，却不喜欢背书。我也同橘公子说过，我明明是个侍卫，为什么非要学这些诗书经文？公子皓齿一开：“我就是想要赤学一学，难道你还能说不学吗？”
“喂，那个贱人，是你又欺负我的萤姬妹妹吗？！”一道蛮横的音线闯进我的耳朵。同时一个身穿华服、手持一张弓的少女窜到我的面前，猝不及防地砸了一拳在我的脸上。
话说，砸到鼻梁骨是真的很疼啊。
但是这个少女我却得罪不起，我退后一步行大跪之礼：“仆赤君式，见过藤宫公主殿下。”藤宫姬，皇帝的小女儿，也是神田氏为皇帝所生。藤宫自幼出落得楚楚动人，因为兄长（李太子只长她一岁）被立为太子，母氏又是大权贵，她长得可爱颇得皇帝喜爱，因此性情极为骄纵傲慢。不过这藤宫姬很是爱慕橘公子，常年居住在橘府，俨然一副将来要做橘家女主人的架势。我小时候不喜欢这个女人，讨厌她总是黏在橘公子屁股后面，便没少捉弄她。现在这妞儿长大成人，倒是有了身为皇室贵族的意识，加上又厌恶我至极，已经给我上过许多次私刑。橘公子出根国后，我在府里见到她都绕着走，没想到今日如此倒霉撞在她的手上。不过，萤上是如何和这个女的搅到一起的？她两个都爱慕橘公子，按说应该不会互称姐妹什么的。况且，藤宫她不是极瞧不起下人奴隶的吗？
萤上从藤宫姬的背后探出头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圆圆的脸上显得有些焦急。
藤宫姬不叫我起身，随意踢了我两脚，说道：“赤君氏？对哦，你是叫这个名字的。公子倒是真的把你当兄弟，名字也给你起了个这么像他的。不过贱人终究只是贱人，公子再可怜你，你也冠不上大姓。”
她所说的大姓是指橘家之姓。国令有规定，只有皇室才有赐姓之权。出生为奴的人若是无姓，主人也不能随意取姓，更不能随意冠主人之姓，否则判斩首之刑。橘公子所以只在他九岁定名帖时为我也取了个名字，叫做赤之君。当然，我没有自己的姓。
藤宫姬似乎是突发奇想，用手中的弓敲了敲我的头，道：“哎，你不如做我的奴隶怎么样？我可以给你冠皇姓！”（注：这里藤宫姬所说的皇姓是指她的母亲神田族姓，皇帝的姓氏则只留给皇子。但是皇帝的女儿一般也不随母族姓。譬如藤宫姬的“藤宫”两字，称为代姓。皇女可以选择随母姓，也可以自己取代姓。一般都会选择后者。）
我心里划过“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想法，不过嘴上还是恭敬地说：“多谢公主殿下的抬爱。不过赤君氏是橘家少主随侍，一切还得问过少主才行。”我这么说是明摆着回绝她，又强调了我现在是橘公子的私仆，并非是橘家之仆，藤宫姬若真想拿我怎么样，不通过公子那一关是不行的。
藤宫姬对我的回答表现出一副早已预料到了的表情，狠狠地踢了我两脚后，她满不在乎地说：“那算了，贱人也配不上我神田家姓。哼，萤姬妹妹，我们走！”她像一阵风，来时疾去时也疾，拉着萤上一阵小跑，在我的面前卷起一阵淡淡的香风。萤上跑得跌跌撞撞的，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却像是受惊的兔子。
我慢慢地站起来，看着身上被藤宫姬踹出的鞋印，无声地笑了笑。橘公子是很在乎这个藤宫姬的，怎么说也有一起长大的情分。而我不同，我不仅因为她的傲慢骄纵而厌恶她，我还有更深的恨。
曾经有一个从乡下来的我的亲戚家的女孩儿，来橘府投奔我。那时我只有十岁，女孩儿十二岁。我当时很喜欢这个姐姐，许诺她一定让她在这里有安身之地，甚至说出了将来会娶她的话，尽管是一个小孩子当初纯真的想法。这个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只是因为在府里玩接球游戏时，女孩儿失手，球砸到了藤宫姬，藤宫姬发脾气动用私刑，女孩儿本来身体就弱，竟被藤宫姬手下几个仆从玩弄致死。
我知道后冲进了藤宫姬的住处，把她揍得像个猪头，甚至想要杀了她。当然我很快就被闻讯赶来的侍卫抓住了，没能掐死她。藤宫姬发了疯一样，把我也打成了猪头。后来要不是橘公子赶到救下我，估计我早就死无全尸了吧。殴打皇族的罪名足够我被处以极刑、挫骨扬灰。
那个女孩儿就这么死了，除了我没有人去追究原因，或许她自己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死。我也仍然不明白。我就想问问藤宫姬，她明白吗？
再后来，我学会了隐忍。
听过了先生枯燥无聊的训斥之后，我回到自己的居所倒头便睡。很久之前我就不会做梦了，今夜却突如其来做起了梦。梦里的光景极为可怕，大概是橘公子死在了朝堂换代的权力斗争中；萤上也被充入军妓营，随军队北上跟高天原国交战。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过或许在这个梦里的视角就是我吧，一个四处游荡的孤魂。
就在这滑稽的梦幻之中，我忽然浑身一震，整个人直直地坐起，等到看清周围与我房间完全迥异的布景时，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全身。我的意识似乎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
我有夜游症，那是十岁之前发现的事了。我以为这个病再也不会复发的。橘公子也说既然请龙鸣上人大师看过，这病应是已经根治了。
我现在首先想的倒不是怎么夜游症复发了，而是，我到底是在哪里？这不是我的住处，这里是哪里？橘家不是普通官宦人家，皇帝钦点橘家为皇家别苑，安置皇室贵戚、各方诸侯大名的那些在京家眷们，其重要程度甚至超过了久远寺。（久远寺负责接待外国使臣，是国家一级机构）在橘家占地近一千顷的家宅中，我认识的、不认识的贵眷至少有百八十人，而这些人，都不是我能得罪得起的！
要是我无意间闯入了哪位贵人的居所，而对方又不好说话的话，有口莫辩那我可就糟糕了。莫说现在橘公子远出根国，就算他还在橘家，也不一定就能力保下我。世间贵族不讲情理，视人之生命常如草菅，这一点上，即便是我对那些平民又何尝不是一样！
打量一下这房间的布局极简，但十分之宽敞，而且明显是一处主室。橘家建物的规格我很清楚，这里与橘公子烟煴堂的规制相仿，所以主人应该是地方大名或者与皇室无近血缘的诸侯家眷。至于皇族的住处规制则称为“金式”，乃是最高级的。藤宫姬的住处两天殿就是“金式”，幼时与橘公子一道同藤宫姬玩耍时，我去过几次，那是真的金光闪闪，尽显皇室气派。
不过眼下的这个房间，有点太过朴素。随便看两眼一应饰物全无，虽然因为是夜里不太看得清，不过空旷感十分明显，身上的被褥薄而且质地粗糙，略有些冷，空气中施的熏香是贵族不用的廉价的松香。
帘外忽然有人影晃动，接着，那人掀开帘子进了我所在的内室。见我醒了，便道：“身上可有什么不适？若是觉得困倦就再睡，我这边无妨的。”
是个女人，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容貌，听声音应该不认识。但，她说话的语气沉稳之余还带有一丝亲切之意。
是那种长辈的口吻。
她执着火折子，弯腰点燃床边几上的油灯。松香的气味突然更浓郁起来，是她靠近我时，身上素色衣裳带来的。
灯光亮起，她转向我：“我尚要读会儿书，你觉得这灯刺眼吗？若是刺眼，我便搬到外屋去。”
我有些惊讶。她的侧颜，她的正脸，年轻不输橘公子，美貌不输藤宫姬。
一句话说，是个年轻的美人儿。
但身住一处主室，却毫无贵族气息，穿着太素土气的衣裳，熏最廉价的松香，一应用具都极简。还有面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却语调轻松如同家人。我绞尽脑汁，也记不得她的印象。我认识她吗？可是她好像真认识我的。
“你是……”
女人也愣了一下，然后她把披散的长发用右手束起撩到胸前：“是我。”
哦。我知道她是谁了。
溪云姬。橘公子的义姐。同时是苇原之国征夷大将军。
但今日稍微有些不同，这女人在我的对面坐下。我便无法想自己心中的事，只有向她搭话。
“你，你叫什么名字？”
有数人说道不曾见过，但有一个少年站起来不阴不阳地说：“左大臣家得了此等宝物不先献祭皇宫，看来真是与中式王大人情谊深厚啊！”
我抬头看这位敢于杠上中式王的少年，但此人脸生得很，我之前似乎都没有见过。
中式王似乎没有察觉到少年话外之音，依旧笑眯眯：“哈哈哈！孤陋寡闻！皇宫龙角凤羽珍宝无数，有谁不知道吗？我等看起来稀奇无比，皇帝看这也不过是之物罢了。”
中式王风骚无比，其言论又要影响京中风气了。只是好像没人再问神鸟羽毛的事了？这一番神吹之后，众少年又陷入女人酒气之中。舞姬应要求都穿的极少，又都是些妙龄少女，不少少年情欲浮动，在玲珑倩影之中四处追寻。
最后便是贵少们叫了自己中意的舞姬，肆意放纵。我并未有让舞姬相陪的意思，不过有个女子总是会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找到我，我也总是半推半就，随着她到了她的闺处。
但我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一旁独自喝茶。那个女子也从没有打扰过我，她在房间的另一边非常的安静，常常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或许在安心睡觉也说不定。我们两个就这样互不打扰。
为了一只狗得罪李太子这种傻事谁也干不出来，就算是公子再溺爱萤上也不行，当然我就更没必要。李太子并不差钱买一只松犬，他只是眼馋萤上这一只罢了，若是不给，李太子蠢人一个，犯起狠劲儿来，加上他又身居高位，很可能就有人头落地。说到底，萤上一个女婢，岂能拒绝一个皇子的要求？
“我只要小葵！”萤上哭唧唧的。
“胡闹！”我怒斥一声，把手中之书砸在堂下她的面前。
中式王继续说道：“本王听闻高雅之人持有高雅之物，譬如这凤羽。本王家中饲养宠物，必是仙鹤、无角龙、灵鹿之属。贵人有三不养，鸡犬不养，丑女不养，废人不养，诸位觉得怎么样？”
鸡犬、丑女、废人。中式王这“贵人三不养”倒是有趣的很，也亏他想得出来。在座的贵族子弟都觉得有趣，纷纷附和。也有人问他为何“鸡犬不养”，中式王说：“鸡鸭犬豕都是贱人们才养的东西，贵人们养人为鸡犬才对啊！”众少年又恍然大悟，觉得好有道理好有道理。
次日，我早早起身，赴京城少年之约。所谓京城少年之约，便是一大群贵族少爷相聚花馆，听歌舞互相扯皮，再干些不可言道之事。我因为与橘公子在外经常以兄弟相称，有不少贵少以为我也是橘家之子。但像中式王、李太子这些知道我身份的人也不揭穿，因为我会些武功蛮力，权当做个打手，在这些贵族眼里也是很有趣的。
席上，花里古哨的中式王向众人吹嘘道：“前日，左大臣家来拜访本王，送来一根凤凰羽毛，诸位可曾见过这神鸟之羽？”
我在心里冷笑，我是个什么身份地位，充其量不过是橘家的家臣，公子的护卫。李太子殿下又是什么身份？当朝太子不说，母氏又是神田氏，连皇帝都不敢轻动的大贵族。若是李太子殿下铁了心抢你的东西，就是橘公子在这儿也不顶用。
“萤姬，左右只是一只狗而已，你就欢欢喜喜给了李殿下吧。”我嗤之以鼻，拾起书卷，居高临下地看向萤上，“等到公子回来，你要多少只松犬就有多少只，高矮胖瘦，黑白黄棕公子定是任你选的。”
我虽爱惜萤上，终究也是瞧不上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加上萤上不通诗书音律，无一丝才情，笨得一级，看不出将来除了陪嫁出去或者被橘公子收入房中外，还能有什么作为。而且到底女子也是不需要有什么作为的。
最终萤上很委屈地走了，我看着她小小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点儿心酸。她的衣服也太单薄了。萤上是自幼随着橘公子的，我当然也一样。正因如此，橘公子待我和她犹如亲人，尤其萤上年龄最小，又笨笨的显得傻气，公子没少关照她，一些粗重肮脏的活计公子总是不会让她干的。久而久之，一些其他的仆从自然起了非难之心，处处为难萤上。去年春橘公子出根国跟随龙鸣上人大师修行，要总共外出两年，这段日子里，萤上便越发被欺负。我无奈只是橘公子的臣仆，管不了橘家家务。只是便不愿常常去见萤上，怕见到她容易让我情绪失控。
我虽读书，心胸亦狠。
萤上猛地抽泣了一声，被我的举动吓着了，一动不动的看着那本书。
虽然同为橘氏之奴，我毕竟是远亲之子，萤上只是个地位低下的更衣侍之女，自然我的地位远远高于她。待到将来橘公子承父之职，我也会是心腹幕僚，而萤上依然只是个无用女人罢了。
萤上第三次抱着她的小松犬从我门前经过时，我无奈地放下书，大声喊道：“萤姬！进来！”
萤上从前就很胆小，但又很倔强。我知道她怕我。因为橘公子并不可怕，所以我在萤上眼中的形象就很狰狞。当然，橘公子这样的贵族，是从来不爱摆架子的，十分亲民，我也十分欢喜他。唯有一点，我虽然好狠斗勇，却十分爱惜萤上。但这小妞暗暗倾心橘君，有了什么事总往烟煴堂去，极少来求我帮忙。
“李太子殿下要我的小葵。”萤上抱着狗，像个傻子似的杵在堂下，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义兄，你去帮我和他说说，叫他别抢我的小葵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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