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毁了你父亲。”
“娘亲，我晓得。我一定会嫁给三郎的。”可是娘亲，我信你了十年啊，这十年你是我所有作为的信条，可你不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宋家一定会被其他士族消亡？为什么一定要扶持李唐？你要我如何信你。
可是不信你，我又能去信什么。
容宁绕过屏风，便见娘亲安安静静地坐在桌边，手中端着一个碧玉的酒樽。岁月未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仍然是温婉如初。
两人一坐一站，良久，母亲放下酒樽，看着容宁道：“宁儿，李三郎娶了王氏，这不打紧。这么早嫁给他并不是最好的结果，要给他时间，慢慢引他看清形势，才能成为真正的君主。”她深深看进容宁眼里，“但是你，宁儿，一定不要动摇。相信娘亲，如果不能让王室手中集着权力，就是给世家递刀，迟早要毁了宋家。”她轻轻吸一口气，颤抖着呼出——
可是如今这境况是从何时开始的？或许，自从六岁在华山坠落矮崖归来后，娘亲便不再亲近她了。每次与娘亲见面说话，也不再是一些神奇却好听的故事，而是伴随着娘亲有些急促的语气，说出的关于朝堂、关于政治的事情。她说虽然如今王室衰微、世家看似势如破竹，但是不出十年，长安的世家必定被李唐王室一一铲除。为了保全宋家，必须要依附皇室，协助皇帝振兴王族，方能顺应天道，避免灾祸。
六岁之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娘亲担忧的眼神感染，即便不能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却仍然潜意识里相信娘亲，遵着她的意思去做事。直至今日，娘亲那双看似漆黑，仔细瞧着却有着深蓝色的瞳孔，是海一样的冰凉。
胡思乱想着，她走进了内堂。听闻爹爹低沉雄厚的一声“进来”，又听闻他咳嗽了一声，走到容宁面前，说：“今天的事情，以后再找你算账。先陪你娘亲说说话吧。”
好不容易醒了，自此之后妻儿两人俱是性格大变。妻子寡言冷淡，女儿大部分时间仍然玉雪可爱、聪明乖巧，却时不时地夜里发烧，胡言乱语。身上的病好了，也是连着几日病恹恹，打不起精神，长久不能安眠。
请了郎中也请了道士，却无人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久而久之，唯有细心呵护，毫无办法。
宋璟看着容宁，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便走出了房门。
她抚着额，拇指轻轻揉着穴位。长安位置靠西，一到夏日，昼夜温差极大，白天晒得恨不能钻进冰窖，便脱了长衫丢在了武落衡的寝殿里。如今入夜，寒气逼人，一冷一热，便是一阵发昏。
马车一晃，稳稳停住，车夫从车老板上下来，几个小厮搬下红木的车凳，动作忙而不乱。着月白长裙的年轻女子自大门迎出，眼神焦急地望着车厢。
宫中距家不近，宋容宁身子弱，宋府的侍卫车夫便极为谨慎，尽量减少颠簸。一路走得宋容宁昏昏沉沉，意识不清醒。马车晃的一下摇醒了她，她抬手揉了揉眼角，唤了一声“阿襄”，便懒懒地靠着车壁，等着人来。车外那身材高挑、容貌迤逦的女子松了一口气，快步上了马车，掀起帘子。
宋璟虽至中年，五官仍然锋利英朗，妻子十年前变得沉默寡言，唯有在他面前勉强展露笑意。他知道，妻子不是中原的女人，起初见到她时，虽容貌与中原人无异，言语上却总带着些腔调，也不像是南边的吴侬软语，是从未听过的口音。
妻子的变化被他归结为是受到了容宁坠崖的刺激。那年容宁自华山跌落，归家后昏迷半月，妻子邱罗守在床前，紧闭屋门，旁人半步都不许靠近。
她深吸了一口气，低低地应了一声，便抬步向里屋走去。
其实，她与娘亲，已经许久不见了。尽管娘亲仍与她在同一府中，也不曾去到别处，却仍然不得相见。如今若非有娘亲唤她，便见不到。在她记忆的深深处，似乎娘亲并不是这般的，她格外温柔，还会抱起她，唱着听不懂的歌谣，哄她入睡。
容宁不甚了解这个西边的神族，她知晓的不比旁人多。只知这天云海既非佛教，亦非道教，却又似佛似道。先前的天玄法师著作等身，其所说的“有无天道”更是使得天云海信徒满天下。
这天师，怕就是这个神神叨叨的少年神棍了。也不知这朝廷何时才能把眼睛向下看看，而不是一味地请“神仙”来供奉。
宋容宁抿了抿唇，静静地看着老管家。静默了半晌，宋叔浓密的眉毛轻轻皱着，脸上两道法令纹显得更深了。他感受到二娘委屈巴巴的眼神，毕竟是疼爱的孩子，便靠近了两步，小声说：“二娘，老爷不会怎么样的。倒是夫人在里面，应当不是为的同一件事，你重点儿啊，应付夫人罢。”
他的语速缓缓的，语调却是深沉。容宁一听，浑身一凛——早上对爹爹的玩笑和戏耍，敢做就不怕责罚，如若有阿娘……想必是为了临淄王的事情。
又是这彻夜长谈的架势。用爹爹的名头唤了她去，再把爹爹赶出内间，与她说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宋容宁悠悠地打了个哈欠，便把自己依靠在阿襄身上，艰难下了马车。
进了内堂，便见管家宋叔笑眯眯地站在院中，轻轻躬了身，道：“二娘，老爷等在里边了。”言罢，垂袖站在一旁。
自宫中而出回府已然黑夜，夜色如墨。白日里欺瞒了父亲，回去也不知什么境遇。
半梦半醒着，容宁心中想着落衡今天老神在在地说起的西边的那位天师。自从高宗当年与天后泰山封禅以来，祭天成为皇室一年一度必不可少的举国大事。传闻西边有天山，山有神族，名曰“天云海”。天云海不仅是西域广袤土地上众生顶礼膜拜的精神信仰，更是大唐人祖祖辈辈流传的不灭神话。高宗着人搭着文成公主的线，于天山之下三跪九叩，终于请得天云海圣主天玄法师来到长安，一开天眼，主持祭祀。
待得则天皇帝崩逝，皇室衰微，天玄法师便归天云海。此番正值政变后的第一年，圣上遣使臣携万金往天云海，请为大唐的天师，供于长安。天玄法师年岁已高，不得舟车劳顿，便使天云海少主代为回应。这少主听闻天资极高，虽在西边深居浅出，却因年方十岁便绘制长空星象图，而名扬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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