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之前跟您提过的那个女孩子就是他的孙女，她还活着。”
陆西城怔忪片刻，眼泪顺着眼角滴进枕头里，他闭了闭眼，喃喃道：“老天有眼，好，好啊。”
陆西城抬起干枯的右手握住白清明的手腕，微微用力，“我这一辈子只做错过一件错事，就是错信了张硕，长樱一家的命案多半也与他有关，好孩子，如果你还能见到你弟弟，替我跟他说声抱歉，我没能尽到一个外公的责任，你父母那边，我很快就去和他们道歉。”
老人的手如同枯藤缠上来，捏的他的骨头阵阵作响，白清明喉头一阵哽咽，“外公，你要好起来。”
陆西城蓦地松开了手，重重的躺回去，半晌，才道：“我不会这么快死的，这么不清不白的死了，我怎么有脸去见他们。”
这场以人命做筹码的闹剧里究竟谁才是罪魁祸首，他们谁都不是，但都脱不了干系。
***
时遇从周家离开之后并没有回家，虽不是亲生，但时冬青夫妇对她也是如同亲生女儿一般，养育之恩恩重如山，她只是一时之间还无法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夫妇二人。
她没有和任何人联系，独自买了去其他城市的机票，这是一个非常偏远的小城市，当地人的生活悠闲自得，没有人认识这个陌生的女孩儿，但这份陌生却让时遇无比的安心。
她找了一份平平淡淡的工作，独自生活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偶尔能感觉到胎儿的律动。
直到某天，一个男人找上门来，他说：“啊，终于找到你了，真是不容易啊。”
***
警方在确定了嫌犯的名单后迅速对这个团伙展开了抓捕，一共十一名，张硕得知事情败露在公寓楼顶跳楼自杀了，其他九名嫌犯外逃后被S市警方全部逮捕，在逃的那名嫌犯劫持了两名研究室的工作人员，但已经被警方锁定了藏身的位置。
这九名嫌犯中有两人供认钱山是被他们所害，因为钱山无意中发现了他们藏货的废弃居民楼。
警方在张硕的公寓里发现了他事先写好的遗书，遗书里尽数交代了他这些年的罪行，他说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在为他的儿子讨一个公道。
他的儿子没了，至今生死不明，好好的一个家最后落了个妻离子散的下场，这些年他活的人不人鬼不鬼，他在遗书里质问警方凭什么只有他要承受这一切。
警方在张硕的研究所里找到了一个奇怪的上着锁的房间，据研究所的工作人员陈述，这个隐蔽的房间终年上着锁，钥匙只有张硕一个人有。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里头只有满室的玫瑰，花瓣鲜红欲滴，警方在培植玫瑰的土壤里发现了大量的血液残留，这片安置在写字楼里的花圃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张硕在遗书里供认，他们用药物控制了那些孩子的神志，日复一日用这些幼小生命的血浇灌花圃，这个写字楼里每天都有无数的人来来往往，包括研究所的其他成员，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竟然藏着如此触目惊心的真相。
张硕在遗书里还供认司长樱一家的命案也是他做的，当年他的手下误打误撞把陆西城的一对小外孙给弄了回来，凭陆家的势力，不出多久就能查到他头上来，到那时候留给他的就不会是什么好下场了，不如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于是那年的除夕前一天，张硕主动去找了陆西城，两人在陆西城的书房里大打出手，张硕从陆西城的书房出来，恰好看到司长樱匆匆离去的背影，很明显，他肯定是听到了什么，不然不会走的这么匆忙，司长樱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事听不得，可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
这两起案子当年在S市闹的风风雨雨，这伙人才不得不把阵地转移到了G市，这帮人里头只有张硕是为了报复，其他人不过是些为了钱的亡命之徒罢了。
在逃的那一名嫌犯叫姜林，今年三十八岁，五年前加入到张硕的团伙中来的，因为个人能力突出，张硕近年来又越发的不管事了，这一帮人的日常事务都是姜林在管。
姜林有个女儿，今年八岁，姜林跟前妻离婚的时候女儿被判给了前妻，但父女俩感情一直很好，经常会见面，姜林的女儿先天就带有法洛四联症，即使是经过了心脏缺陷修补手术，也一辈子都需要专家的医疗护理。
警方在对姜林实施抓捕的那晚，白清明对韩格提出要和他们同行，这并不符合规矩，但他说他要去见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韩格几乎是堵上了自己的前程才为他争取到了随行的机会。
姜林藏在郊区一间废弃的工厂里头，这么些天他一直躲在这里，最开始的时候还会觉得恐惧，但人被逼上绝境之后整个心态都会发生改变，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所以他见到警察的时候一点都不意外，反而很平静。
他站在工厂的仓库门口，仓库的大门紧闭着，并没有下雨，地上却是湿的，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汽油味，姜林早在他们来之前就把四周都泼上了汽油，很明显，如果他今天走不了，大家都别想活着出去。
狙击手已经就位，韩格压着火气问他：“姜林，人质在哪？你应该明白你已经跑不掉了，不要再做没有意义的事。”
姜林露出一个诡异的笑，“你们警察不是很厉害么？自己找去啊，找不到是吧？因为他们根本就没在这里，我可不傻，不会把筹码带在身边，这么跟你们说吧，只要你们放我安全出了境，他们自然就会没事。”
韩格冷笑一声，“办不到。”
男人幽幽的笑起来，笑声回荡在昏暗的厂房内，愈发面目狰狞，“那我们谁也别想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哦？是么？”脚步声回荡在空档的厂房内，白清明怀里抱着一个小姑娘穿过人群走到韩格身边，那小姑娘趴在他肩头，一动也不动，白清明笑的一脸如沐春风，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
韩格瞬间就明白他要做什么了，皱了皱眉，他并不喜欢白清明把无辜的人也牵扯进来。
姜林再看清白清明的脸后愣了几秒，白清明把小姑娘的脸转过来对着姜林，男人的脸色瞬间变的惨白，“萱萱！”
然而小姑娘仍旧双眼紧闭，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男人猩红着一双眼，恶狠狠道：“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白清明看着他狰狞的面孔，嘴角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淡淡道：“只是让她先睡一会儿而已，毕竟你应该也不想被他看到你这幅模样吧？”
他白清明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女儿是姜林的软肋。
男人踉跄几步，再也没了先前的底气，咬牙切齿的盯着他们看了半晌，突然变了脸色，神色玩味道：“不会的，他们是警察，警察从来只会救人，不会伤害我女儿的。”
“呵，”白清明冷冷的笑开来，手指抚上江萱细瘦的脖颈，“你说的没错，警察不会这么做，可并不代表我不会，想必你也认出我来了，对吧？”
姜林的背上密密的冒出来冷汗，他试图从白清明脸上找出破绽，但他失败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白清明冷冷抬眼，“我要见我弟弟。”
韩格心下一惊，下意识的朝白清明看过去。
姜林本来已经精心布置好了每一步，但因为这个人的出现，事情开始变得一团乱，他磨了磨牙，恨恨道：“你在威胁我？陆总，威胁一个亡命徒恐怕并不是什么理智的选择吧？你就那么自信我会为了我女儿放弃我自己？”
白清明咧开嘴角浅笑了下，那眼神却让人不寒而栗，“你挟持了我弟弟，我用你女儿来和你做交换，这很公平。”
姜林的手臂无力的垂在身侧，垂着头沉默半晌，才道：“好，但只能你一个人进去，你什么都不许带，否则咱们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白清明把江萱递给韩格，韩格腾出一只手摁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小心有诈。
“没事，他在里面，我知道。”
白清明拨开韩格的手指，转身走向姜林，姜林平静的看着他走近，伸手在兜里慢慢掏着钥匙。
“小心，快闪开！”
韩格看见姜林从兜里掏出一把匕首，突然发力朝白清明劈了过去，但很显然白清明早就料到他不会这么乖乖的配合，他见过那么多人，姜林连对手都算不上。
姜林被白清明摁在地上动弹不得，白清明把匕首丢向下水道，冷冷道：“别再挑战我的耐心，警察在意那几个人质的性命，我可不在乎，你大可再试试玩什么花样，要玉石俱焚是吧？好，那咱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包括你女儿。”
男人的脊背猛地一僵，铁青着脸把钥匙递给了白清明。
仓库的大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里头却空无一人，只有满室的月色，白清明反手合上门，轻声道：“寒露，出来吧，我知道你在。”
片刻后，从稀薄的月色里走出来一个颀长的身影，那人长着一张同白清明有七八分相似的脸，他眼角盈盈有笑意，“哥，你终于来了。”
男人在离白清明不远的地方站住了，一双眸子在黑夜里晶亮，他是白清明的双胞胎弟弟，白寒露。
“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这么快就找到我了。”
白寒露的舒朗的声音透着几分悲凉，“哥，你怎么知道是我？”
白清明借着微弱的月色看着弟弟的脸，这么冷的天，他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从领口可以隐约看到已经结痂的伤疤，落寞的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
他的弟弟已经长大成人了，但还好，他还活着，其他的就都不重要了。
白清明慢慢的走向他，“我本来只是怀疑，直到你找上薛平涛，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你一直在提醒我。”
白寒露对于他的靠近显然有些抗拒，下意识的想要后退，却被白清明先他一步握住了他的肩胛骨，瘦削的让人心疼。
“别怕，从今以后换我保护你。”
白寒露怔忪片刻，忽的笑开来，他一笑的时候又仿佛还是幼年时那个最爱黏着他的弟弟，他说：“哥，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着你来找我，张硕把我当一颗棋子，但他总会老，总会力不从心，确实，让他们把作案地点重新转移回S市，改变作案手法，确定目标，这些事费了我不少精力，但总算没有白忙活。”
他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都隐隐可见已经结痂的伤口，白清明喉头一阵哽咽，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孙音的被害现场是你后来帮苏黎清理的是吗？”
提起苏黎，白寒露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落寞，但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
“恩。”
那个可怜的女人，不该把她牵扯进来的。
白清明的手指微微紧握成拳，他闭了闭眼，甚至不忍心苛责白寒露半句，换做是他，未必能隐忍至此。
白寒露垂了眼，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哥，我是不是活不到三十岁了，我好想做回一个正常人啊。”
很快他就又恢复了那副不以为意的模样，浅浅的笑起来，“不过还好，陆西城当年选择的是你。”
“哥，我好冷啊。”
幼年时，父母总说弟弟要比他更成熟一些，周围的人也都这么说，白清明伸手揽住弟弟瘦削的肩膀，眼眶一阵酸胀。
白寒露闭了闭眼，轻声道：“哥，作为你这么快找到我的奖励，我再送你一份礼物吧。”
***
韩格一行人在门外等了许久，还未见白清明从里头出来，韩格甚至已经想好了，如果过五分钟他还不出来，就先救人。
仓库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白清明从里头走了出来，却并不过去韩格身边，门里头是他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弟弟，白清明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他了。
他对韩格快速的说了句什么，两人隔的远远的，但韩格还是凭借口型判断出了他的话，立刻安排下去。
十多分钟后，韩格接到电话，说是人质被找到了，夏春生的儿子夏衍也和两名人质被藏在一起，因为失血过多已经被送去医院了。
韩格挂了电话，冷冷抬眼：“姜林，人质已经找到了，现在你的手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筹码。”
姜林嗤嗤的笑起来，那模样诡异而绝望，“别骗我了，没有我告诉你们地址，你们不可能找到他们。”
韩格把手机丢给他，不耐道：“自己看吧。”
姜林抓过手机，看到屏幕上的人，终于瘫软在地。
尘埃落定。
后来，韩格告诉白清明，白寒露并没有参与张硕他们作案，但他毕竟和S市的几起命案都有牵扯，怕是逃不过去。
白清明说：“没关系，我等他。”
***
弄堂里的住户发现那家小旅馆又开门了，老板日日开门，并不接客，像是在等什么人，却不见了从前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姑娘。
一开始众人茶余饭后还会讨论这件事，说起那家小旅馆的漂亮老板，但日子一久，久到再也找不到新的话题，就再也没有人好奇了。
白清明去找过周庭深，周庭深说时遇自他走后第二天就离开了，但也没有回时家。
秋天接近尾声的时候，那天天气正好，弄堂里来了一位客人，白清明仍旧像往常一样坐在他的那方小小的柜台上，执着的等着一个人。
直到那人拖着行李箱在小店门口站定，白清明才恍然抬眼，时遇笑吟吟的站在日光里，她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团子。
男人瞬间红了眼眶，像是不敢确认似的揉了揉眼，却愣愣的坐着不动。
时遇弯了眼角，腾出一只手来向他张开怀抱，柔声道：“傻子。”
白清明心里所有的委屈和不安在这一瞬间都消失了，他把脸埋在她肩窝，一阵哽咽，时遇像他从前哄她那样轻轻抚着他的脊背，一颗心软了又软。
“时小遇。”
“恩？”
“你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
“恩。”
时遇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浅浅一笑：“白清明，我回来啦。”
***
数月前，时遇搬到小城的第二个月，沈律找到了她。
他说：“啊，终于找到你了，真是不容易啊。”
男人眼里盛着温和的笑意，“既然我能找到你，那么其他人也能，你知道他正在做的事很危险，先生让我转告你，他会替你好好教训那家伙的，但在这之前，你不能有事，日后你要走还是要留都随你，时小姐，和我回去吧。”
他独自背负着这笔血债生活了这十几年，不能说，无人可说，本以为要带着这个秘密长眠地下，却没想到这段往事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白清明的手指紧握成拳，眼眶猩红：“外公，司长樱一家的案子和您有关系吗？”
陆西城闭了闭眼，缓缓开口，气流从他的喉管里穿过，“我刚刚梦见你的外婆了，她说我害死了她的女儿，不配做一个父亲，她不会原谅我。”
老人眼里慢慢积起泪水，“你外婆身体一直不好，她总是说要死到我前头，后来张硕找到了我，他说他有办法治好你外婆的病，但他需要资金。”
陆西城的身体已是极为虚弱，说话的时候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气，“那时候你外婆的状况非常不好，医生都说活不了多久了，我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相信张硕，我没想到他会用我给他的这笔钱做出那样的事来，而我的女儿竟然成了第一个牺牲品。”
张硕给了陆西城两个选择，他不可能把白清明两兄弟全部交还给陆家，他心里也清楚，一旦这样做之后以陆西城和陆清和的性格，新仇旧恨，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得把一个孩子握在手里，这样才能安然无恙，在为女儿报仇和白清明的命中间，陆西城选择了后者，也从此为他的这个选择背负了这十多年的心魔，让他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从那之后他便从高位上退了下来，不问世事，心灰意冷。
白清明一言未发的坐着, 眉目肃穆悲凉, 半晌，恍然起身：“恩, 我知道了。”
白清明去了陆家老宅, 此时的陆西城已经被病痛折磨的卧床不起, 这个昔日呼风唤雨的老人已然如同一株枯木, 药石无医，大限将至。
在白清明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和这个沉默的老人好好交流过。
白清明沉默的坐着，目光落在陆西城枯瘦的手背上，淡黄的药液一点一点的灌进输液管，进到这具衰弱的身体里。
“牵扯到你父母是个意外，张硕的那两个手下没见过你们，没经过他的允许就动了手，但这也许是老天爷在惩罚我吧，当时你和你弟弟都在他手里，他让我选一个，他只能放一个。”陆西城剧烈的咳嗽起来，“我的身后是整个陆氏，人手里的权利越大就越是身不由已，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错事，它像一根刺一样扎在我心上，日夜煎熬。”
陆西城定定的看着他，目光飘忽似乎看见了另一张熟悉的脸，这孩子已经有很久没有这么叫过自己了，老人艰难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为别扭的笑。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笑过，他这一辈子活的太累，终于可以结束了。
“既然是必须要做的事, 我原不原谅你并不重要。”
男人眼底锋芒毕露，淡淡道：“你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就好。”
“坐吧。”陆西城抬了抬手, 嗓音沙哑如同老旧的收音机。
白清明从陆西城的眼睛里看到了许多东西，是他从前从来没有看过的，也许，是他从前没看懂的。
白清明在老人的床前坐下来，轻声唤他：“外公。”
陆西城刚吃过药，药物的副作用让他昏昏欲睡，日光灯白惨惨的，白清明站在陆西城的床前，沉默的看着眼前这具干枯的身体。
陆西城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缓缓睁开了眼，这双眼睛如同油尽灯枯的油灯, 浑浊不堪, 这一双眼已然能看透自身的结局。
白清明问陆清和：“舅舅, 如果有一天, 我做了对不起整个陆氏的事, 你会原谅我吗？”
陆清和脸上的表情看不出高兴或是不高兴，他这个侄子在做些什么他其实心里多少是有数的，陆清和问他：“必须做么？”
“恩。”
阅读蜜糖情人最新章节 请关注完美小说网(www.umix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