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觉得一年半载了,小黄鹂一定和你熟络得很。”
“……还行。”他别过脸避开我的视线,扛着我出气似的扔在马背上,又牵着缰绳走。
“你俩怎么样。”我不在意他的脾气。
“什么怎么样。”
“一起玩得开心吗?”
“他现在是你们沈班主的台柱子,你的活全揽在他身上,他哪有时间玩。”,他是个不大会说违心话的人,表露真心时会局促,我轻松了许多。
“哈哈哈……”
“笑什么。”他的挑眉挑得更甚。
“笑我要重回故里了。”我捋了把颠簸到脸上的碎发,“替我开心吗?”
看侧脸,他脑门上的青筋爆凸。
戏园子还是老样子,可明眼人一眼可以看出这光景大不如前,门庭、装饰都颓唐得像着了层昏黄的釉质。略微动荡的改朝换代中,即使不在制造时局新闻的木鼓,这块安稳的地界也难免波及,听曲消遣的闲散人是越发少了,戏园子断壁残垣没得休整,不景气。
“张甬,戏园子人怎得这么少了?”我在门口随手揪住正要出门的小武生问。
“廷?你怎么出来了?”张甬斜睨我,鄙夷唾弃毫不加遮掩,“人少了?你攀高枝远走高飞了,可不就人少了,你还记得我叫张甬呢?”
“好好说两句话,行吗。”从前我会为了别人的口出狂言不要命地大打出手,现在我再没那个心思。
“你先说你怎的出来了?金丝雀当腻了,触景生情忆往昔来了?”他魁梧地将扫帚结结实实拄在地上,满脸横肉哼口粗气,“你被达官显贵老爷子们**没呢?混不好要回来了?”
“怎么说话呢你!”阿令听不下去了,随手抽出剑鞘轻飘地怼在张甬肩头,寸劲恰到好处,张甬匆匆稍了两步,“你出路不好,关廷什么事?少说酸话。”
“梅奶奶呢?”随他怎么说吧……虽然我心里不好受,有种被举家遗弃的苍凉感在呼呼吹我的脊梁。
“……”张甬嘴角抖抖,魁梧的宽肩忽地垂下。
“梅奶奶呢?”我揪起他的衣领,攥得固执。
“早过世了。”他推开我,作势朝门外走。
“……什么时候的事?”我冲他背影大喊,语调很高,尾音凄怆起来。
张甬没答,消失在木门的死角,临走时不忘撞过我的肩头,我一个趔趄险些坐在地上。我扶着阿令及时伸来的一条手臂,皱眉时眉头都在抖,我盯着这断壁残垣,好像有只手,无形地勾画梅奶奶撑着扫帚的伛偻身形,勾画得不流畅,想必是如隔三秋,已忘记了当初......可我明明只离开了不足一年。
那年我发现我的眼泪已变得弥足珍贵,奶奶的过世也没令我流出泪来。
“我想吃枣糕。”我说。
“怎么突......”
“别问我话。”我想起我活蹦乱跳溜回院子,奶奶揪着我打完屁股,塞给我的那块枣糕,那块未吃就转眼被我随手扔掉的枣糕,那是我本该珍惜的东西,原来什么微不足道的人都有值得珍惜的事情。
“......那我去买。”
阿令走出门,我在戏园子徘徊,细数着那些已过的时光,樟树有七十六块石板堆砌的围栏,如今少了一块,樟树下的蚁洞原有三个,它们都去哪了呢?
“得去大戏台吧,黄鹂很少在这。”阿令跟在我身后说。
“你很了解他。”我扯开抹笑。
“……”,和我说话,他这自诩桀骜不驯一身孤骨的人显然不想总是回答。
“你和穆翰是从小一起长大吗?”
“......是。”
“那你们,算半个兄弟了吧?”我瞟过他的眼角。
没有波澜,他没答话。
“他自始至终待你如何?”
“自然是很好。”
“你知道就好。”
“什么意思?”他一心急就会不住挑眉。
“阿令应该是个有人味儿的好人。”
我想只要我在阿令身边,孙尧就不会急着让我回去。
我突然想在穆王府外的客栈多待上几天,我只说我有好多事情想做,我想陪黄鹂待几天、我想去祭拜梅奶奶、我想拜见沈班主,我想去百鸟竹林再泡个澡......
我想试图切断阿令这根孙尧深深插在穆翰身边的眼线,我怕下次穆王府痛失的就不止穆清这一位少帅了。
“我说我提早从少爷这走,想见见小黄鹂,可以吗。”
“行啊,”他的嗓音泠冽,天生是个武士,皱眉急着解释,“……你什么时候回去自己掌握时间,孙尧让你什么时候回去,关我什么事。”,他用余光瞟我一眼。
醒来时晨光熹微,有麻雀在叫。
头皮发紧,我记得我梦魇了,因为入睡前刻在脑海里的是我不能动,我恍惚梦见自己被困在绞架上,河边、梅雨、四周无人,针织缎袍湿得更像层被扒了毛的鸟皮。
整晚我都住在他眼睛的泉水里,没别的话,也说不出口,自我安慰的山盟海誓不如此时无声胜有声,他总是稳稳地切合时宜令我舒适。
他迟疑,“……少爷让的。”
“少爷早就知道我要来看他,然后提早安排的?”他谎撒得未免太明显。
“什么?”阿令轻车熟路地解缰绳,没注意我的话。
我记得我们面对面坐在各自的脚跟上、膝头顶膝头的触感,他环我的腰的双手的艰难维持的心有余力不足的轻抖,他唇上死皮磨刮我的顿挫,我们像两个盲人,抻着脖子用唇尖摸索这个二人世界很久。
舟车劳顿一天一夜都会困倦,何况我没车只有匹马,持续颠簸使我全身零件挂得松散酸疼,每每在穆翰身上换个休息的姿势,我的筋骨咯吱作响都会惊到他,他垂下大眼睛怜惜地瞧我……我是很讨厌这种双双悲惨的境遇的,我伸手覆上他的眼,他听话,一动不动地没再睁开,我再没换姿势,我也怕碰到他浑身零碎的伤口,有些伤口粘在他皱皱巴巴的里衣上。
我的睫毛沉得抬不起来,这月光像条河,流淌得直让我口渴。
阿令悄无声息蹲在地窖天窗边瞥见我们的种种。直到我被拉出天窗,我也没回头看熟睡的穆翰。
“孙……”,我跟在阿令身后,他的布靴踩在地上像抓手一样扎实有力。我其实想问他孙尧让我什么时候回去,“你怎么来接我了?”
“嗯。”
我们又强撑着一个仪式般的亲吻,累了,维持不久,我的头顺势滑落在他细长的脖颈,我跪在穆翰怀里比伤痕累累的他睡得都熟。
“其实我到现在才相信你。”
“相信了就行。”
“我该走了。”
“嗯。”
“我待在这没用。”
“穆翰。”我发现假若我想避免碰触他的伤口,我唯有一动不动地依附他一条胳膊。
“廷廷。”他嗓子暗哑,尾音像着了灰的新灯罩,“怎么了?”
无法接近夕阳,影子很长,我们拖着影子行走,休息时回头,起初只顾得四目相对,忘了拥吻。
我们十指紧扣,各有所思,即使今日这月光没有往日水汽的的投射,非凡的透亮,我们也的确少了些少年该有的情趣。周身的空气波动安稳,他、我,都没渴望在这个十米地窖里取悦对方,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们还是年轻气盛的。
我不喜欢垂死挣扎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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