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载.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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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户敞开,只见绵伦哥哥身着青色绣蝙锦袍,他瞧见是我,眼中光彩顿时熄灭,眉头一拧,眼瞳斜向下睨,露出一副嫌恶的嘴脸,方欲将门关上,我连忙顺着门缝挤了进去。瞧他这副模样,想必是将我当成了二伯父,半藏嬉笑,这算是逮着个打趣他的好由头。

    “绵伦哥哥,你方才叫我什么?”

    “你可别唤我‘哥哥’,”他自上而下打量着我,“我可没你这样的妹妹。”

    我早就听惯了他如此刻薄言论,巧笑着瘪嘴,也许是今日心情好,便由着性子与他多打趣了几句。

    “对了对了,不是‘哥哥’。”转眸思虑,“既然你方才唤我‘阿玛’,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

    见眼前公子哥儿被我气青了脸,心里这叫一个解气,上前几步,本想踮脚摸摸他的头,谁知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长这么高,活脱比我高出两个头来,也罢,那便意思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学着阿玛平日语重心长的口吻,“绵伦啊...真是我的乖儿子!”

    “滚开!别用你的脏手捧我的衣服!”话罢,眼前少年剑眉一瞪,猛然抬手,一股力气随之推搡在我臂膀,我竟猝不及防摔了个屁股蹲。回神之时,只觉臀部钝痛不已,两只细嫩手掌也因撑地擦破了皮,鲜血渗出皮肤,如灼烧般疼痛。

    阿玛时常教我坚强,额娘成日要我规矩。

    但此时此刻,我像个市井泼妇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眼泪如连珠似地滴落不停,哭声撕心裂肺,震得树上鸟雀纷纷弃枝扑朔落荒而逃。手背擦泪,两腿弹蹬,玉面涨得通红,明明咽喉嘶哑,却硬是哭个不停。

    一旁有婢女瞧见了,这不是六公子家的丫头么,想要来搀扶,却被眼前这个魔头拦下。

    “谁都不许去扶这个爱新觉罗家的废物!”

    婢女听见,纷纷犹豫,蹙眉暗自寻思,这亲王府,究竟是二公子势力庞大,还是六公子更胜一筹。

    “你说谁是废物!”

    虽是哭得昏天黑地,听到污蔑之言,还硬是要挂着眼泪鼻涕顶上一句。

    “谁是废物?你瞧瞧你,本来就是个小女子,不在闺阁中刺绣,整日跑出去与那些个卑贱之躯同流合污!你不嫌害臊,我都替你丢人!”

    “他们才不是卑贱之躯呢!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哼。”绵伦鼻腔闷滚不屑,抬靴走近几步,将半轮明月清澈的光亮全部夺取,“那只能证明你与他们一样,都是鄙陋的老鼠。昔瑶,爱新觉罗的姓氏,骨子里流着高贵的血,就你,也配?别说你不配,你阿玛更不配!”

    “不许你说我阿玛!”

    彼时,他的阴影将我吞没,我只得将幼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抽泣着,唯有一双刻着狠厉的眼瞳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阿玛是和卓氏所生,本来就是个杂种!你和你阿玛一样,都是杂种!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废物!”

    “绵伦!”

    身后忽闻低沉戾斥,眼前少年闻之一怔,随即别过脸去。

    脚步声稳而缓,鞋底踩青石板路,声音愈来愈近。

    他迎月而来,却比蟾光更甚一分。

    片刻,身侧绛色缎绒靴站定,他蹲下身子,随即我便感觉到他指间老茧轻拭我脸颊,虽似磨砂有几分不适,却于无言中叫我的泪珠听话关了闸。

    泪眼朦胧中,我瞧见他眉间细纹,面颊微凹,唇瓣干涩泛白,髭须隐有银丝。爷爷似乎比前些年要憔悴些,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他老,其宽厚臂膀并不亚于阿玛与二伯父,贴靠上去依旧能够挡风遮雨。尤其是那双饱含疼惜的眼瞳一直没变,每当我受委屈,他便会蹲下身子,与我平视,以这种眼光看着我,眼角低垂,似乎受委屈的是他,而我,是来安慰他的一般。

    “昔瑶,不哭了,你看,爷爷不是在这儿呢吗。”

    我似是瞧见了救星,不知怎得,越是听他安慰,越是想将方才受的委屈无限放大,以博得他关怀。虽然我知道,我大可不必这么做。

    我还是忍不住,嚎啕着扑到他怀里,哭喊着唤他,“爷爷!”

    这一哭闹真是把他心疼坏了,我没看他的脸,但光是听着他的声音我也知道。小小的我得将两臂努力伸展才能勉强全部环住他的脖颈,贴着他的面颊,我觉得他的脸有些粗糙。

    爷爷的声音格外轻柔,将我紧搂在怀里,在我耳畔软语安慰着。他的声音就仿佛是一片飘落在井水之中的树叶,没有荡起任何涟漪,却美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嗯...爷爷在...爷爷在...昔瑶,你瞧爷爷不是在这儿呢嘛...谁敢欺负我们家昔瑶,爷爷定是饶不了他!”

    话罢,他两手托着我腋下,起身时轻而易举将我抱在怀中,转而眸如中烧,开始替我声讨眼前少年。

    “绵伦!你方才怎么说你妹妹的?!”

    “......”少年一声不吭,眼光却依旧桀骜,时不时抬眼瞪着我。

    不过如今有爷爷撑腰,我才不怕呢,“刚才哥哥说昔瑶是爱新觉罗家的废物...”虽说是告状,但是说到一半还是红了眼睛,另半截话哭哭啼啼,“还说了...还说了昔瑶和阿玛...都是杂种...还说了奶奶...”

    “放肆!”爷爷喉结一震,一声怒斥随即而来。

    “爷爷,您怎么还不明白?”绵伦蹙眉开口,“和卓氏是她奶奶,不是我奶奶!我奶奶是吴扎库氏!爷爷,奶奶从小同您青梅竹马...她和卓氏乃是皇帝弃妃,她何德何能嫁入我亲王府?!和卓氏不贞不洁,六叔还不一定是谁...”

    “跪下!!!”

    爷爷突然一声吼,把我也吓得一激灵,连忙捂住耳朵,往衣襟里缩了缩脖。

    空气乍然静止,直到看见绵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确认爷爷不会再突然怒吼,我才敢悄悄抬眼去瞧。我看到爷爷仿佛变了一个人,脸容因愤懑之至泛红,鼻息下喘着粗气,眉峦紧凑,眸中寒光聚拢,眼瞳之中似乎有什么不可撼动的东西。

    “本王怎么会生下你阿玛那个逆子?!还有你!”爷爷怒气未褪,“本王还没死呢!何时需要你指手画脚?!本王告诉你!如今她和卓氏乃本王的嫡福晋!她就是你们的奶奶!不认她这个奶奶!你也没我这个爷爷!你给我滚!”

    棉纶这回没了底气,不吱声,只是默默垂颅。但我瞧着,他虽是不言语,也仅仅是被这几句怒斥吓没了胆,不是真的悔改。他这种人,同二伯父一样,满眼的功名利禄,又怎会真心悔改呢。

    “爷爷...”我瞧着爷爷骂红了眼睛,心中不由得心疼,两只小手盖在他唇上,髭须掠过掌心有点痒,“爷爷...别生气了...”

    “......”爷爷没言语,但我能看出来,话语入耳,他绝眦眼瞳隐有松动。他提了提臂,将我抱得更紧些,抬脸瞧着我,任由我的手掌滑过他高耸鼻梁与吻唇。他眼中有些模糊,不若往昔那般清亮。他只是如此盯着我看,像个受委屈的孩子,又像在期待着我的话语。

    “爷爷...奶奶不喜欢...听爷爷大声喊叫...昔瑶也不喜欢听爷爷大声喊叫...”

    “诶。”每当提到奶奶,爷爷眼瞳中总是低泄万籁柔光,我是知道的,“爷爷不喊了...瞧把我们昔瑶给吓的...爷爷不喊了...”

    爷爷抱着我转过身去,丢下一句话,是说给绵伦听的,也是说给周遭婢女小厮听的,“你便在这儿跪着,跪到天亮!谁都不许去扶他!”

    周围几个下人屈了屈身子,也纷纷离散开。只有我清楚地感觉到,两行热泪落在我手上,氲在掌心的伤口,疼得我皱了眉。

    那是我第一次见爷爷哭。

    我慌了,两只小手慌乱地在他粗糙脸庞上擦拭,即使伤口一次一次灼烧,我亦觉得无所谓。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刚擦净,两行泪又会流下来。就像我不明白,爷爷究竟为什么哭。

    “爷爷...”

    我只是小声唤着他,并没有问个彻底。因为我知道,即使我知道爷爷为什么流泪,我也无法替他分忧。

    就好像绵伦所说,我可能,真的是个废物。

    爷爷听了我唤,苦笑着冲我扯了扯嘴角,微仰面颊,试图阻断眼泪流下。这个方法我试过,没什么用,但我不愿意戳破他,只是继续一遍遍替他擦泪,然后努力伸开手臂环住他脖颈,就像他经常安慰一样。

    我瞧见绵伦正鄙夷地瞪着我,不过此时我也无暇顾及他。

    此时,王府的大门被叩响,一个穿的灰蒙蒙的小厮撂下扫把去开门,人未进,声先行。

    “和亲王府听令!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那声音尖脆刺耳,就像是用石碴子划玻璃一般。我不愿意接近,甚至想要捂着耳朵跑开。可是爷爷却果断地抬袖蹭了蹭泪,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抱着我离那声音越来越近。

    来到大门口,爷爷跪下身子的同时,将我放在一边。我也懂事,学着爷爷的模样,双膝着地,跪坐在爷爷伟岸身躯旁,好奇驱使我自上而下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

    他穿了双暗青色长皂靴,乌色长裤上精细地用褐色丝线绣了几朵祥云,蓝灰色宦服。我想看清楚,能发出如此尖细声音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可是那顶朱帽下的脸被一席明黄锦缎遮挡得严严实实。

    未等我左右挪身想瞧个仔细,这人又突然开口,嗓音尖锐,把我吓了一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镶白旗汉军副都统永璧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今特授其镶黄旗蒙古都统,承袭和硕和亲王,赐亲王府邸、白银千量、锦缎百匹,钦哉!?”

    “谢皇上隆恩。”

    爷爷踌躇起身,双手接过那匹明黄锦缎。虽说是谢恩,但他脸上却没有一点欢喜神色,反而眉峦重叠,仿佛愁绪连绵不绝。

    原来皇伯公将承袭和硕和亲王的名号指给了二伯父。我听阿玛说过,通常只有亲王薨逝,皇帝才能下旨世袭。如今爷爷还健在,这圣旨不知究竟所谓何意。

    我不再好奇这个宦官的面貌了,反而开始担心,担心爷爷,担心阿玛,担心整个王府。

    那宦官交叠于身前的手正微微翘着兰花指,细声细气地自语道,“恭喜老王爷,贺喜老王爷!如此大的喜事,二公子居然不在,真是可惜了。”

    爷爷牵强地扯了扯嘴角,话语低沉颇显无力,“劳烦公公走一趟,待永璧回来,我转告他就是了。”

    身后的绵伦不知何时站起了身子,吓得我连忙往爷爷身上靠了靠,小手攥住他的裤腿。但绵伦并没有伺机报复的样子,而是轻蔑地瞧着爷爷的背影,闪着精光的眼眸里有藏不住的得意。

    “不必转告了!”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吆喝,紧接着二伯父摇着扇子,恰逢其时出现在那宦官身侧。见其薄唇上挑,一身墨色衣袍,左右肩各有一只五爪金龙飞舞,中绣二龙戏珠,脖挂血玉朝珠,整个人容光焕发。

    我认得那身衣服,那是亲王的朝服。在我更小一点的时候,我记得有一年除夕,爷爷入宫赴宴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么一身,只是爷爷的胸前常纹闲云野鹤,而不是二龙戏珠。

    “呦,二公...”宦官机灵,话到嘴边又及时改口,既不显僭越,又于话里话外将二伯父捧到天上,“和亲王,您来了,奴才正念着您呢!”

    二伯父点了点头,眼光爷爷手中的圣旨上稍作停留,“多谢公公,改日我定亲自进宫,向皇伯伯谢恩。”

    “得,既然话儿带到了,那奴才就先告退了。”

    太监转身,还没走出几步,二伯父身侧的一小厮颇为事故地跟了上去,悄没声地递给那太监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两人装模做样地推搡了几下,最终这荷包还是被太监收入囊中。

    我依旧拽着爷爷的裤脚,耳畔听了动静,连忙回过神,仰头见爷爷单手将圣旨递给二伯父。我看不清爷爷的表情,但我却留意到二伯父在接过圣旨时,有片刻的迟疑。

    “阿玛,”二伯父开口,“我知道这和亲王的位置,您一直属意于六弟。儿臣也知道,论天资、论修为、论文武,儿臣皆比不上六弟...”

    二伯父是在夸阿玛吗?我这样以为的,于是听得津津有味。后来爷爷告诉我,这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只是六弟太重情意、优柔寡断,实则难当大任...况且...儿臣的额娘乃正二品副都统五什图之女,所以儿臣也算是出身高贵。”

    高贵,又是这个字眼。

    “你!”

    “阿玛,这么多年了,难道您一点都不觉得当年做错了吗?若不是您硬要娶了和卓氏,您也不会同皇伯伯结怨!皇伯伯又怎会在您还在之时就将和亲王的位置袭于儿臣?...要儿臣说,您干脆休了那女人,以免惹来祸端。”

    “永璧,”我没想到爷爷会如此冷静,他上前几步,与二伯父之间仅有一拳之隔,我抬眼瞧着他们,我仿佛看到他们眼中的锋芒,是那种水火不容的针锋相对。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爷爷缓缓开口,话语低沉如黑云压城,“觊觎你阿玛的女人,你也配。”

    “阿玛,”二伯父霎时间乱了方寸,但又很快定睛,掩去了方才的闪躲,“您老糊涂了。”

    “带上你的混小子,有多远滚多远,我不想再看见你。”话罢,爷爷蹲下身子,虽然冲我温笑,但我知道这笑容背后藏了无尽的苍凉,“昔瑶,待会儿想吃什么?”

    “阿玛,”二伯父明显失了耐心,也不愿过多纠缠,抬手唤了绵伦到身侧,“听说您那儿还有五十万兵权...既然儿臣成了亲王,不知您何时将那驱使将领的令牌交予儿臣呐?”

    爷爷将我抱在怀里,冲二伯父丢下一句话,“我告诉你,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将令牌交给你,你甭想了。”

    话罢,爷爷抱着我踏着青石板路,越走越远。我瞧见二伯父的脸阴沉得有点可怕,二伯父与绵伦的身影也随着爷爷的脚步越缩越小,最后消失不见。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二伯父和绵伦。

    后来他们就搬了出去,再也没有回过旧王府。我听说新王府修建得很气派,就连面积也足足是旧王府的三倍。我不知道新王府在哪,我也不想知道。

    “爷爷,令牌是什么呀?”

    “令牌呀,”爷爷抱着我在院中的一处凉亭歇脚,凉亭前有一片湖水,“就是昔瑶身处为难的时候,一旦把令牌亮出来,就会冲出来千军万马来保护昔瑶。”

    “这么厉害...”爷爷所描述的一切,在幼小的我的脑海中,成了鲜活的画影。

    夜破晓月重门幽冷,山涧凉风萧瑟拂过苍树残叶。月倾柔光,照湖水色霞粼粼,烟波缥缈水明潋滟,幽风过境淡然无声。

    “爷爷,”唯有素衣裹身,寒气入体时下意识搂他更紧些,“那你就是昔瑶的令牌。”

    就是这样一句话,说红了他的眼睛。

    “哦?”

    “每当昔瑶受欺负,爷爷都会第一时间冲上来保护昔瑶。”

    我觉得我心里一定也有这样一块儿令牌,爷爷便是我的千军万马。

    “爷爷老了,”爷爷微仰下颚,月光将他的轮廓羽化,而我,望着他眼瞳中的熠熠星辉,看得出神,“很多事力不从心...”

    “将来啊,”他回过神,满眼慈爱地望着我,“会有一个更厉害的‘令牌’出现...比爷爷这个更厉害,而且只属于昔瑶一个人的...他啊,会拼尽性命护着昔瑶。”

    “真的吗?那昔瑶什么时候才能得到那块儿更厉害的令牌呢?”

    “嗯...”爷爷沉吟片刻,眼中重复明亮,“等昔瑶再长大些了,便会有的。”

    “那到时候昔瑶有了更厉害的令牌,再回来保护爷爷,这样就没人再敢惹爷爷生气了。”

    爷爷怔住,凝望我片刻,我看到他的眼底似有薄雾翻涌。

    “得嘞,爷爷没白疼我们昔瑶。”他看着我,像是在看一幅稀世画卷,月光揉进他的眼眸,透出清澈温软的光。他贴着我的脸颊重重地亲了一口,髭须蹭得我“咯咯”直笑,孩童独有的稚嫩笑声似是将他逗乐,他撅嘴故意在我脸上刮蹭,直至我用小手推搡他的额头,这才作罢。

    笑闹过后,我见他深邃眼底笑意更甚。

    “昔瑶啊,”爷爷冲我叮嘱道,“方才你听到的话,都不能告诉别人。不能让你奶奶知道,也不能让你阿玛额娘知道,懂了吗?这是你与爷爷的小秘密,你可得替爷爷保守好这个秘密。”

    “知道了。”我点了点头,他不叫我说,我便不说。就算说出去了,我人微言轻,想必也没人相信。但我更在意爷爷的感受,我怕他会难过,“爷爷,昔瑶替您保密了,您能不能替昔瑶偷拿几块儿牛轧糖?”

    “好啊你个小毛贼,”爷爷笑着,腾出一只手来刮了刮我的鼻尖,“现在都学会威胁爷爷了?还跟爷爷讲条件,哼...你额娘可说了,不让你吃糖,你刚开始换牙,若是吃了糖,爷爷保证你牙齿上全是小黑洞。”

    “我不是自己吃...”我有点心虚,我怕告诉爷爷关于小伙伴的事,他会瞧不起我,“...我想拿给朋友们吃...”

    “呦,”爷爷提了提双臂,“我们昔瑶又交到新朋友了?”

    “嗯...”我的声音像蚊子一般小,低头哼唧着,掰着手指头数那些个小伙伴,“果市的虎头、菜市的春玲、豆坊的小镜子,还有...”

    “......”

    我瞧着爷爷不说话,眉宇微蹙,像是在思索。我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连忙捂住嘴巴,悄悄打量着他。

    “没了?”爷爷突然问我。

    “嗯...”我捂着嘴点了点头,声音穿过手掌显得闷闷的,“爷爷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嗯?爷爷在想找个什么理由才能让小厨房做点牛轧糖...应该怎么说才能让你额娘不怀疑你...诶,一天到晚的净给爷爷出难题。”

    爷爷一边嘟囔,一边抱着我回殿中,路途上,我看着他皱眉思索的样子,心里突然很感激,谢谢他尊重我的选择,谢谢他呵护了我幼小的自尊,谢谢他让我明白,人无贵贱,让我知道每个人都值得被善待、被珍惜。

    我很想抱抱他,我也的确这么做了。

    我张开双臂,迎面怀抱遮住他的脸颊,两臂环绕他的头,手掌温顺地拂过他的发辫,脸颊贴在他额头上。

    我瞧见夜空中的圆月,真的很亮。

    直到他直呼“看不到路”,我才松开怀抱,他依旧宝贝似地将我捧在怀里,髭须下薄唇翕动,吐露几片嗔责话语。

    那一年,我六岁,他四十七岁。

    “阿玛!”门才开了个小缝,我还没瞧清究竟是谁开的门,绵伦哥哥的声音便迫不及待的挤入耳廓。

    他唤我什么?阿玛?

    垂眸盯着自己那双香色锦缎绣花鞋,悄悄瞄着眼前这几个脏兮兮的面庞,瞧着他们几个不气不恼,其中一个唤作虎头的小哥咧嘴笑露出一排不大整齐的牙齿,我真想提醒他别叫青鼻涕流到嘴里。

    “没事儿,那明日我们再来找你玩儿!”

    “得嘞!”这句话是我从爷爷那学的,每当我笑嘻嘻地念出着两个字,心头便一阵畅快,仿佛刚解决了一桩大事,我也会想到爷爷笑时脸上愈加深刻的细纹,“那我明日出来时,从府里带牛轧糖给你们吃!”

    瞧着哥儿几个勾肩搭背地从那条小巷离开的背影,我突然很羡慕他们。或许因为他们的快乐很简单,一块儿牛轧糖,或者半截摔炮,几颗形状各异的石子都会让他们兴奋半天。他们也不怕弄脏衣裳,一双草鞋仿佛可以带他们去任何地方,看各色光景。

    而我呢,玉靴锦袍,云髻宝簪,浑身散发着异彩流光,这种华丽的束缚,或许只有我自己懂得。我讨厌与他们格格不入。

    趁着天色还未擦黑,踏上台阶,踮脚抬手,叩响王府朱门上的门环,那是一对儿狮子模样的手环,上面裹着一层鎏金包浆。

    “昔瑶,”阿玛俯下身子,蹲到床边,手背划过我的脸庞,“这个‘和亲王’,是谁都好,但是绝对不可以是你二伯父。”

    “为什么?”我依旧不解。

    “因为...”阿玛目光黯然,沉思片刻复望于我,墨色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更加坚定,“你二伯父心思不正,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他可以不择手段,甚至以他的亲人为代价。”

    几个小伙伴儿听到牛轧糖,眼中闪过期待的光,灰扑扑的脸上美滋滋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

    今日瞧薄月腾空,我也知趣,摔响最后一截小鞭,同伙伴们笑闹过后,两只脏巴掌相互拍了拍泥,瘪了瘪嘴,小声嘟念,“我该回府了...”

    没玩儿尽兴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些小伙伴大部分衣衫褴褛、草民出身,我怕他们觉得我摆架子,因此疏远我。

    “阿玛,”有一日就寝前,我仰着脑袋盯着阿玛,启唇问了一些不该我干涉的问题,“亲王的名分,真的这么重要吗?”

    若是待到平日,以阿玛坚毅的性格,定会斥我多管闲事。那日深夜,不知是周身疲倦,还是残烛光晕太过温柔,就连阿玛的眼光也变得柔软。

    二伯父有一子,唤作绵伦,年长我八岁。这位绵伦哥哥简直同二伯父长得一模一样,一双深窝眼,虽是叫人看上去有种意犹未尽的诗意,但却总蕴藏算计。棱角分明,高挺鼻梁有几分像爷爷,薄唇时常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这爷俩眉峰一挑,唇角勾翘,时常伴随着轻蔑的冷哼,着实叫人难以亲近。

    这一日,春风送暖,马蹄飒踏,十里街巷灯火杳然。银月偏挂青天幕,日火才起东隅边。王府门前几棵桐树,四通邻里甬道,上覆青石板路,若是你瞧见几个野孩子中玩儿得最欢的、笑得最欢畅的、穿着娇艳粉嫩淡藕衣袍撒欢疯跑的,那定是我没错了。

    平日里额娘是不允我如此笑闹,况且还是在自家门前,用她的话讲,“在自家门前丢了自己的颜面”。但每当她说罢,爷爷通常皱眉纠正,“诶,小孩子,哪有什么颜面。”每每话罢,爷爷还会往我碗里夹一些我最爱吃的菜肴,撂筷还会亲昵地浅刮我的鼻尖。

    六岁的我哪里懂这些,听罢只是眨巴羽睫,学着大人的模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思不正,不择手段,反正就是说二伯父不是好东西就是了。

    虽然众人皆以为二伯父对我不赖,但是身在其中,我最了解不过。这个人深刻地让幼小的我明白,什么叫表里不一。当着爷爷的面,他巧舌如簧,见了我恨不得把我夸到天上去,还经常塞给我一些稀罕吃食。但是背地里,却又是另一副样子。

    我叫昔瑶,一个听起来平淡无奇的女儿家名字,但若是旁人得知我的姓氏,便会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别说是平日里一同在大街小巷扔摔炮、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穷小子,就算是这京城里声势最大的富家公子哥,话语也得在喉中酝酿几分,眼角眉梢多一寸敬畏。

    我姓爱新觉罗,爱新觉罗.昔瑶。当今圣上,爱新觉罗.弘历,是我的皇伯公,也就是爷爷的兄长。爷爷是当朝镶黄旗满洲都统、和硕和亲王,爱新觉罗.弘昼。阿玛于亲王府中排行第六,平日里听那些个小厮婢女恭恭敬敬地唤他“六公子”,在外头我也亲眼瞧见一些眼带谄媚的王公大臣叫他“六爷”。

    虽说爷爷膝下六儿一女,除却两子早年仙逝,除了二伯父,其余亲眷逢年过节聚于王府欢聚,平日里倒也不常见。有的被派遣边塞镇守,有的立了军功、被赐了府邸,唯有阿玛和二伯父还住在王府,听底下人嚼耳根子,说他二人钻了牛角尖,非要争着承袭和亲王名号,因此常年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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