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珩犹豫着，“长官，这样做不符合……”
朗格蒲扇大的手掌落在他肩上，险些将青年从椅子上拍下去，“去他的军法，那臭小子就是欠揍，不用客气，过来，我教你几招厉害的，肯定能制住他！”
不容沈珩拒绝，直接将人拎起来，推搡着到舱房中间的空地上，拉开架势近身扭打起来，朗格体格健壮，爆发力比起圣亚学院的近身格斗术教官要强上十倍不止，更难得的是他的速度极快，丝毫没有受到块头大的影响。
“小子，把你的拳头握紧，你那点力气够干什么的？打蚊子吗！”
“谁告诉你侧踢腿是这样的？把脚背绷紧，软绵绵的没吃饭吗！”
“再来、再来！快一点！你的动作太慢了，百岁老太婆也比你快！再快！快！”
招式套路都是没用的东西，在绝对的力量和速度面前消解无形，在带起阵阵腥风的拳影中，沈珩发现左躲右闪并不能让他少挨打，干脆奋起反击，以攻为守。
半个小时后，汗如雨下的侍从官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激烈的对抗让他热血沸腾，几乎在倒下的同时就爬起来，继续战斗——肉搏是冷兵器时代的宠儿，在帝国现行的学员课程体系中比重不大，甚至在某些师资力量不那么充沛的学院，干脆被弃置成选修或者自修科目。
因此，沈珩之前并从不知道，近身作战是一项如此迷人的运动。
你来我往的交锋中，某些被严苛的礼仪规范和良好的教养压制的天性悄然释放。
他不知道的还有另一件事——朗格并非一时兴起，而是看准了他这个人。
沈珩再一次倒在地上时，体力被朗格永无止境的攻击榨干，连呼吸都成了负担。
朗格十分中意他，中意到将五十年前的陈年旧事娓娓道来，他这才知道为何这位平民少校会在最负盛名的时候突然销声匿迹，甚至时间一长被传成战败阵亡。
五十年前，帝国和联邦的主力都压在西线战场上，东线这边长久以来都是被人忽视的存在，当时西线指挥官几乎清一色都是皇室和贵族出身，平民军官想要出头遥遥无期，因此有些不甘心给皇室贵族当垫脚石的平民军官就请缨到东线战场。
虽然短期看上去，东线战场一个月也没有几场战事，升迁几乎无望，但谋求长远的话，东线不会永远被闲置，总有一天会迎来参战单位过万的大型战斗。
平民军官的期待，从某一天起，终于开始显露端倪。
最初的端倪，就是由当年时任少尉的朗格发现，当时朗格负责一小队运送平民的观光飞船，从东线战场的大后方经过前往某个风和日丽的度假星。
运送开始前，一向谨慎的朗格并没有因为路途是安全的大后方就掉以轻心，而是非常仔细的核对了所有星航图，然后在某张图纸上发现了超出范围的监测数据。
立即上报异常，并亲自率领一队即将报废的旧式轻型战舰阻击联邦偷袭，由此正式拉开帝国联邦东线交锋，短短三天，他的名字就成为帝国民众口口相传的战神。
由少尉平步青云，直接提拔成少校，成为无数平民军人向往的楷模。
但事实上，光鲜亮丽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陈旧的军备，远逊于敌人的战舰总数，以及经常无法及时达到的援军——朗格以区区少校军衔，指挥着整个东线战争，步履维艰。
幸好，当时的联邦似乎也没有准备妥当，战事不算吃紧，朗格才能在恶劣的情况下勉强维持，但三年后，东线战场还是到了弹尽粮绝的绝境。
沈珩不由瞪大双眼，胸腔里心脏几乎停摆，书上从来没提到过这些细节，只写着朗格少校如何用兵如神，原来那样的奇招险招根本不是什么计谋，而是不得已？！
朗格苦笑，他当年就是个笨蛋，如果他能早一点发现贵族的用意，或许他的老同学、他的下属就不用付出生命作为代价。
“在没发现伯德公爵能源星域之前，奥丁皇室穷得跟要饭花子没两样，西博·奎恩用三条能源矿，从乔治三世手上买下了东线总指挥的位置，之后四十年，金鹰指挥令就在那些贵族手上从早到晚的交易，谁都想坐一坐这个位置。呵！”
同样，这段历史也没有被纳入战争史，即便是沈珩这样用功的学生，也仅仅知道一个名字，布莱德·戈林，大公主安娜接手东线总指挥之前最后一任指挥官，那时东线战场已经从UI90星域缩到RO5K星域，在朗格离开后的四十年间，帝国东线战场总共丢掉了75个星域。
这种狗屎一样的战果，让尝到甜头的联邦，直接将主要战斗力从西线转移到东线。
而安娜接手的这十年，虽然帝国接连大胜，打了不少漂亮的战役，却也没能拿回全部故土。
沈珩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飞快的凝结，寒气自胸口攀升。
四十年，连同75个星域一并被夺走的，还有无数人的生命，而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甚至连名字也没能留下——按照帝国军法，只有在皇室成员指挥的战役中牺牲的参战人员，才能被列入帝国英烈纪念碑。
而那些死在四十年贵族争权中的军人，则是错误指令的牺牲品，错误不该被纪念。
而对于朗格而言，在卸任后的四十年间，他一直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
平民需要英雄，正如一直低迷的士气需要一位战无不胜的神祇来拯救。
少有败绩的朗格便是被无数人寄予殷切希望的神祇，平民走上街头呼唤着他们的英雄，浑然未觉这样的摇旗呐喊会为朗格带来怎样的灾难。
东线战场是贵族与皇室的博弈，如果贵族在东线站稳脚跟，那么皇室就会被架空，反之贵族的资源被耗尽却无法守住东线，皇室便会趁虚而入，彻底掌握权力。
平民不关心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皇室也乐见其成，甚至在适当的时候推一手，比如向驻守东线的奎恩家族建议重用朗格，在另一种层面上则是暗示奎恩无能。
贵族对朗格的存在痛恨至极，如果朗格阵亡——最好是惨败牺牲——那么，同样惨败的贵族至少不会显得那么无用。
再后来，贵族对朗格已经没有那么多耐心，他们决定直接杀掉他。
一个死人，拥有再高的威望，也影响不了活人。
“我逃了四十年，直到安娜公主成为总指挥，才睡上一个安稳觉。”
凭借一个人的本事大逃亡，显然不切实际，在最初他还能靠着老同学的关系从一个星域到另一个，但没过十年，老同学要么战死，要么被收买，再也没有人能对他伸出援手，朗格转向黑市藏身。就是在那里，他认识了汤米，一个奴隶贩子，一个自认为虽然做着犯法的勾当却很有原则的蒙面英雄，在汤米的庇护下，他又藏了很久，直到某一天汤米的老家被夷为平地，躲在地下的他和汤米也被震晕过去，再醒来时他们就到了这艘巨大的玛利亚母舰上。
救下他们的是，一个还没有两人大腿高的皇室小屁孩。
皇室无论男女，都非常早熟，同时也早慧。
决定救下他们的，并且在很早之前就开始有计划的寻找朗格的，不是日理万机的乔治三世，也不是有新一代战神之称的安娜公主，就是安杰自己。
尽管奥丁皇室的内耗是众所周知的少，皇室成员即便不是一奶同胞也亲如一家，这样的和睦少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烦，但沈珩也万没有想到安杰会将注意力放在去搭救一个平民军官上面，那时候他才几岁？远不到能够独立决定……
“作为帝国第一届军校预备生，你也是收益者。”
朗格直视青年，将他的惊讶收入眼底，一开始他也以为安杰的所作所为是大帝授意，直到后来他在安杰身边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跟了十年，才渐渐看清这个以纨绔伪装的小皇子。
“安杰，正是提出军校预备生主张的发起人！”
怎么可能？！
沈珩不由自主从地上站起身来，动作几乎是跳跃。
令无数平民也包括他自己受益匪浅的预备生计划，竟然是他之前最看不上的纨绔皇子提出的，朗格刚正的品格和几十年来受到的迫害，绝不会无的放矢，为皇室背书，除非——这一切都是真的！
沈珩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朗格会甘心藏身在暗无天日的母舰底层，不是逃命，而是用他自己的方式效忠。
总有一天，大战再起时，他会成为安杰麾下所向披靡的一张王牌！
难怪，圣亚的老院长也告诫他，不要小看奥丁皇室，原来很多事都是有迹可循的。
一时间，沈珩的心口充斥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如果不是沈衍对自己多有顾念，那么以孤儿的身份在帝国服役就是他的命运，那么安杰的所作所为，他和像他一样父母战死前线的遗孤就是最大的受益者。
主张并实施了这一切的皇子，却从未在人前大肆宣扬。
将帝国未来真正记在心上，的的确确尽到了皇室义务。
“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想在平民出身的军官中为他挑选一名——终生伴侣。不要目光短浅，把一时的得失锱铢必较，他虽然还年轻，但已经有了肩负整个帝国未来的觉悟，所以他值得一颗真心，去把他当做一个人，而不是权力的显形，去倾心相对。你能做到吗？把你的一切，坦诚的交给他，让他可以放心的把后背交给你，做他永远的避风港。奉献，忠诚，甚至牺牲！”
“殿下的身手很好，下官没吃亏。”
朗格笑容更盛，“小子，如果下次他再惹你，你就给我狠狠揍他，听到没？”
“长官，私下议论皇室……”
“你揍过他吗？”
侍从官的脸可疑的红了一些，朗格呵呵笑了，兴奋的搓着黝黑粗粝的大手，“他身手怎么样？你没吃亏吧？”
可是现在，他出发点奇异的问题，把沈珩弄糊涂了。
为什么朗格猜到自己动手揍了安杰后，不仅没有叱责他的无礼，反倒更高兴了？
难道朗格吃过安杰的亏？又或者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受到安杰挟制？
“跟他吵架了？”朗格浑不在意，仰头痛饮起来，墨绿的液体是平民阶层最常见的劣等品，味道很一般，但胜在并非限量供应，而且足够廉价。
“没有。不，我是说，我——”措词越精准就越艰难，沈珩下意识的咬住下唇。
他和安杰当然没有吵架，身份地位相差如此悬殊，完全不存在吵架的可能，在某种层面上讲“吵架”这件事本身是非常亲密的私人行为，而他们的相处模式，除了安杰戏谑中带着羞辱的命令，就是他反抗也无济于事的厌恶。
这算什么问题？
本以为朗格是因为对安杰观感极好，才会想要打探那些有的没的。
“你对他的印象很糟糕，说说看，理由。”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奥丁皇室的小皇子，但沈珩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像朗格这样平民出身的军官，会对安杰那种一无是处的纨绔的私生活如此在意。
他和沈衍定下的计策是下猛药没错，但他似乎有些操之过急，把安杰逼得太狠了。
作为校友同时又是上级，甚至在某段时间还充当过榜样的男人递来的烈酒，几米远也能闻到那股呛入鼻腔的辣味，沈珩摇了摇头，“谢谢，我不会喝酒。”
“你进入了皇室，这是事实。”朗格看着青年的眼睛，十分严肃。
沈珩为之气结，一阵见血无可辩驳，这事实让他无力去说什么，或者说，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他必须要在安杰身边服务至少一年这件事。
见青年没反驳，朗格心里有了盘算。
朗格大口吞咽着冰凉的烈酒，然后把空杯扔到一旁，抬起袖子在嘴上一抹。
丝毫看不出他身上有半点曾经接受过圣亚学院教育的优雅，沈珩思绪微顿。
朗格第二次见到年轻的侍从官时，对于他的来历和处境都有了正确的认知。
“来一杯？”
沈珩再一次被打发到母舰底层时，已经做好了在这里孤独终老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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