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琰、子野两人都是一身劲装软甲，抹额系发，一人长枪一人剑战在一处。
过了年，子野身高窜了一大截儿，几与谢琰一般高下，只是身量还单薄了些。
两人坐在马上脸上神情肃杀，各不相让，枪来剑往险象环生，时时引发人群的惊呼喝彩。
“好！好枪法！刺他。”
“快，封住！参军好剑！”
郗超笑看着的场上争斗，挨着郗恢郗融找个位置坐下，他虽不懂武功，但两人幼时的功夫路数倒是熟悉。
五年前，由郗超引荐、子野拜了中郎将桓冲为师，谢琰则追随到堂兄建武将军谢玄麾下由他亲自指点。五年过去，两人武功自当进益不少，今日是两人从师以来第一次正式较量，郗超等人倒也好奇的想看个究竟。
郗超转头看向女眷方向，惊讶的发现一向好凑热闹的尓宴竟然不在人群之中，不用说，小丫头准是又去了圭吾苑叨扰珣之。
思嫣和谢道粲都是一脸紧张的看着场中激战。
思嫣自是关心他那宝贝学生子野的输赢。
谢道粲倒不关心谁输谁赢，又不是战场上对敌非得拼个你死我活，她只关心这位小堂弟可千万别受伤，不然自己跟那位疼儿子出格的大嫂没法交代。
郗超与谢安、谢玄叔侄俩自来不睦，倒是对谢琰这小子的爽直极为赏识。
他好笑的看着思嫣与谢道粲摇摇头，这女人啊！
顷刻间，场上的战局起了变化。
谢琰年长几岁，自小破云枪不离手，经谢玄一指点更是耍的舞舞生风，倒真不怎么把子野看在眼里。他当然知道桓冲可不是一般人物，只不过老觉得子野年纪小身量又没自己结实，心底总有点儿不好意思尽全力欺负他的意思。
可打着打着，他的两只胳膊隐隐酸涩起来才发现不对劲，这小子，太贼了，竟跟自己玩起了持久战！
自己使枪，一寸长一寸先，却也耗力甚巨，最宜速战速决。
子野使剑，一寸短一寸险，却是轻灵移动，最宜持久战。
“冰块脸，你使诈？”谢琰恨恨道。
子野不出声，揉身而上，将谢琰封在剑影里。
……
“嗷嗷，参军胜了！”
“拿钱拿钱！”
……
“子野赢了！”郗恢一击掌。
郗超笑道：“侥幸。”
郗融中肯的评了一句，“实打实的话子野还真不是瑗度对手，这孩子胜在机谋善变。”
郗恢点头，“瑗度到底年轻气盛，轻敌了，也忒心急了些。”
郗融看着谢琰、子野各自策马朝这边跑来，朝他们挥挥手，“年级再大些，自然就好了。”
郗超不置可否。
郗恢看着马上两个身姿挺拔的少年互相击了一下掌，脸上展露的笑容映着雪光晃人的眼。他眼里蒙上一层深思，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郗超，“眼下的形势……也不知这二人日后如何？”
郗超听了没直接回答，他自然明白郗恢在担心什么。
自己协助桓温谋反一事，朝堂内外也就父亲郗愔还蒙在鼓里，郗恢不可能毫无所觉。
高平郗氏忠孝传家，毫无疑问站在司马皇室一边，除了自己这个忤逆不孝子孙。
眼下大局仍以北伐为重，大秦和大燕盘踞长江以北对江左虎视眈眈。桓温麾下的姑孰大军和郗愔的北府大军是抗击五胡南下的主要兵力，攘外必先安内，桓温和司马昱彼此心知肚明，还不到双方撕破脸的时候。
一旦北定中原，桓温必定倒戈相向，剑指皇权。
郗超是桓温谋主，桓温事成他跟着流芳百世；桓温若失败他也只有跟着遗臭万年。
子野是他的学生又是桓冲的亲传弟子，这层干系怎么也摆脱不了。
只这里面有一个变数，就是子野的父亲、掌管京畿建康城锁钥的丹阳尹桓景。
成年后的子野何去何从，恐怕此刻连他自己心里也不分明。
谢琰是谢安幼子，谢氏一族与司马皇室、高平郗氏、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都是姻亲，又与桓温彻底决裂，早已站到桓温的对立面。
无论是朝政大局还是家族立场，桓伊和谢琰，两人情谊未来是否一如今日，变数太多。
郗融夹在两位兄长之间如坐针毡。
一个是自己的嫡亲兄长，却一意孤行将合族性命压在“乱臣贼子”桓温身上；一个虽是堂兄却坚定的站在正统、站在亲爹一边。
昨日妻子刚刚诊出喜脉，这是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前面两个都是儿子，这一胎全家都希望是个女孩。郗融心里清楚，朝局巨变之时就是家族分裂之日，真希望这一天来得越晚越好，或者最好永远不来。
郗超抬头看看太阳已到中天，光线强的有些刺眼，“日后的事情？顺其自然吧。”
谢琰与子野踩蹬下马，把缰绳扔给跑来牵马的侍从，健步走到三人面前抱拳施礼。
郗超对子野赞许的点点头。
“姐夫，”谢琰斜子野一眼，朝郗恢佯怒道:“这小子使诈。”
郗恢捶他肩膀一拳，训斥道：“兵不厌诈。自己轻敌失算还怪子野？”
“嘿嘿，”谢琰摸摸后脑勺，“姐夫还真是胳膊肘往外拐。”
郗恢欣慰的看着眼前的两个少年，笑道：“什么里面外面？还不都是自家人。我来之前统帅说了，今日较量你二人无论谁输谁赢皆有厚赏。”
子野、谢琰忙施礼，“谢统帅！谢将军！”
郗融忙附和：“二哥说的……”
“有圣旨到！”
一匹快马从校场东门处疾驶而入，马上一人四处张望，看到他们后连忙下马朝看台这边跑过来，抱拳高声道：“启禀将军，有圣旨到，统帅请桓参军去正堂接旨。”
“令大司马府参军桓伊为淮南太守，安定当地，抵御外敌，即刻赴任不得延误，钦此！”
吏部侍郎王珣宣读完圣旨，双手恭敬的将圣旨合上递给桓伊，笑着拱手道：“桓太守，恭喜了！圣命难违，明日便启程吧。”
子野叩头起身接过圣旨，客气回礼：“多谢王大人，一路辛苦！”说完恭敬退下，与谢琰分头回去打点明日启程的行装。
郗愔领着一干人与王珣见过礼相继离开，留下郗超招呼他。自王珣半夜留书“用人不疑”、从大司马府不告而别之后，两个旧同事还是第一次见面。
两只老狐狸皮笑肉不笑的打着哈哈，“王侍郎，恭喜高升啊！”
“郗参军客气。郗参军收的好学生，真是令人羡慕啊！”
“还不是当年托王侍郎的福，多谢！”郗超这句话倒说的真诚。
“郗参军客气。”
郗超调侃道：“说起来还得是谢尚书慧眼独具、不拘一格降人才。”
“这倒是。当然，这也是因为子野天纵奇才，十三岁的太守，本朝仅见。”
“王侍郎，客厅奉茶？请。”
“多谢郗参军，请。”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昔日无话不谈的知音同袍怎能想到，有朝一日竟站到了各为其主的对立面。
第二日清晨，郗府大门口站满給子野和谢琰送行的人。
子野环视一周向众人回了礼，看到站在娘亲身边笑着对他挥手道别的尔宴，小姑娘酒窝浅浅的，像绽放的梅花落在咬了一口的糯米团上。
郗超作为桓温参军、实则是桓温蓄意夺权的谋主，走的是文官路子不带兵。
郗超到教武场的时候，见众人早拉开架势斗得正酣。看台上，思嫣领了家里一众女眷来看热闹。
赌，好赌，是人，特别是男人的天性。
“管家年前说府库里的钱绳子都烂了，你好歹也招人归置归置。”郗愔对郗超说。
郗超调侃道：“那么些钱，总有千万贯，先扔那儿吧。放心，早晚给你花光。”
统帅发红包，军中将士人人摩拳擦掌，一吊钱不多，输赢图个乐子。何况，今日能进教武场本就是份荣耀，只有立过军功的将士才有资格。
谢琰是郗恢的小舅子，为他助威的都是郗恢嫡系。
桓伊是郗超的亲传弟子，给他加油的都是郗愔隶属。
高平郗府教武场上声势震天、一片欢腾！
“参军必胜！参军必胜！”子野的拥护者趾高气昂。
“散侍无敌！散侍无敌!”谢琰的支持者也毫不示弱。
郗愔善于理财不善花销，却不是个吝啬鬼，“量入为出，物尽其用，真能花光了也算你本事。”
郗超想了想，开年取个好彩头，谢琰斗桓伊，正好，开赌局。
教武场上开了赌局。
郗愔治军从来板板正，也深知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一大帮子壮小伙天天练兵不出兵，荷尔蒙没地方发泄，时间久了不找茬出气才怪。
壮志未酬身先死，可惜壮士不复返。
祖逖之后，朝堂到民间、世家到平头，“驱除鞑虏，重返故土”，成了多少人不得安枕的期盼和信念。
这只大军紧紧追随统帅郗愔，誓死效忠司马氏朝廷，是大秦、大燕盘旋不敢南下、也是桓温迟迟不敢起兵谋反的最大掣肘。
光复，故园，复仇，北定。
从来没有旧故事，也没有新故事。
郗愔的北府统帅可不是徒有其名。
郗府部曲的兵力占到晋朝总兵力的三分之一，以长江天堑为据牢牢盘守晋朝北境。
西北望长安，万仞山。
南渡五十年，亡国带来的屈辱、对家园的思念，渗进骨血。
祖逖江中击楫：“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不能北定中原，我愿如这长江之水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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