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八章 金陵?瓮(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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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缓缓驰入了院落,经了十七道拐,终于在那藏头藏尾的巨人首肯下,得以停在了一道门前。

    这座在金陵城里也少有的深宅大院,极少将客人迎进内院里来,更从未允许主人座驾之外的马车就这么不清不楚地闯进来。

    然而那坐在少年身旁的巨人似乎在大宅中地位极高,不但对范家内院七拐八弯的高墙窄道熟稔非常,沿途偶尔招了招手,就遣得宅里的各处暗桩退个干干净净,无一人上来打扰。

    他们停在了花厅的门前。

    这是范门当家留给自己的清静之地,除了黑虎和她能来去自如,就连范家仍然在世的几位长辈也极少踏足。

    这里从来都不是她招待客人的地方。

    然而马车不但停在了花厅门前,巨人和少年还依次跳了下来,连眼色都未打一个,就推门往花厅里走去。

    那少年乖乖地跟在巨人身后进了花厅,神情严肃,就这么把那囚笼般毫无出口的马车丢在了门外。

    才刚踏进门里,少年身后就突然闪出个幼小的身影,粉雕玉琢,宛如从画里跑出来的神仙娃娃,作一身垂髻书童打扮,脖颈里却围着条不合季节的凌风巾,上面绘着不知属于人间何处的高山密林,让人觉得恍如临境。

    少年神色大变,还没来得及拦阻,那幼小书童便欢呼着往那非比寻常的庞大身影扑去,后者竟也全不抗拒,只有意地稍稍偏了身子,没让这小娃娃直接扑到自己的怀里来。

    那幼小身影扑了个空,顺势一把抓住了巨人的左臂,干脆把自己挂了上去,两只小腿在半空中踹了几下,就带着他整个身子悠悠荡荡的,像是颗早就该被树枝甩落下地的成熟果实。

    这小娃娃却因此笑得更欢:“黑虎哥!”

    那将面目隐藏在重重幔帘后的巨人从喉间发出了低沉的轻呜声,算是答应了,引得这幼童愈发眉眼弯弯。

    “你这娃娃怎么也跟来了……不知道这两天的金陵城是你们这种脆弱的木族后辈最来不得的地界吗?”

    厅里的太师椅上一直躺着位身量玲珑的锦衣女子,闭着眼像是在小憩,直到听到幼童的欢欣喊声,才实在没法装作看不见,叹着气坐起了身,这一开口,就又是不留情的教训言语。

    “范婆婆好——”衔娃刻意拉长了音,笑嘻嘻地向女子问了好,小脸上的笑容让范门当家也无奈地牵了牵嘴角,他则一转头又死死地抱住了黑虎的左臂,笑嘻嘻地仰着头,连自家亲兄长就在旁边瘪了嘴都没注意到。

    数年前就亲身领教过这小小参娃的撒娇之能,范门当家当即放弃了与这孩子纠缠的念头,干脆歪了上半身,往花厅外打量了几眼。

    被少年扔下的马车依旧静悄悄地停在门外,那两匹骏马也不为外界所动地安立原地,连四蹄都没动弹一下。

    “这就是跟隐墨师借的那宝贝箱子?”范门当家刻意扬高了声调,像是期待着什么,手指不自觉地在椅把上敲了几下,“不是说机灵得很?怎么进了家门还不动弹了?不好意思了?”

    那驾车而来的清秀少年一直低眉顺眼地等在旁侧,除了看到书童打扮的幼弟抱住了那巨人才骤然神色紧张外,并没显现出半点情绪。然而听到范门当家这一挑衅般的呼喝,他满面讶异地转过头来,冲着仍坐在太师椅上的女子偷偷摇着手。

    范门当家压根不在意少年好心的提醒,反倒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让少年满头雾水。

    门外竟幽幽传来了个女人的叹气声。

    “大宝一路来乖得很,没犯过半次脾气,你别激他……没有这孩子帮忙,你让百尺娃怎么带我和这么多缶器一起、在那些生灵的眼皮底下走进金陵城?”

    门外空无一人,可这声音的来源,却切切实实就是那辆马车的位置。

    这声音的主人并未现出身形来,甚至听起来闷闷的,像是躲在某只瓮里说着话。

    然而女子话音方落,那原本被两匹骏马牵引的马车突然做了个极为古怪的动作——竟以车尾为支点、猛地往上直立了起来。

    那两只骏马登时受了惊,原本清澈的眼睛里也像是破了层冰、骤然现出了惊恐之色。车驾这一猝不及防的直立,竟将它们的禁锢也彻底松了开去,于是两匹马得了自由,沿着本就狭窄的道路往前狂奔而去,在仍然平静的范家大院里留下一路的悲鸣马嘶。

    这本该就此散了架的马车却慢吞吞将两只前轮落回了地面上。

    此刻分明已经无人、也无马在牵引着它,这“马车”却稳稳地横在门外,甚至转动着四只轮子,灵巧地折过了方向,继而毫不客气地辗上了花厅的门槛,几乎是跳跃着……往花厅里驰了进来。

    它一路往范门当家靠近了过来,后者自命见过了这世上所有的稀奇怪事,却还是被眼前这辆小孩子脾气的马车激起了兴趣,满面欣喜地从太师椅上站起了身。

    那清秀的车夫少年却因此皱了眉,先一步迎上前来,对这已然成了四不像的“马车”发了脾气:“当心,不要摔了祖婆。”

    马车里与花厅里同时响起了两位女子的轻笑声。

    这一路装成辆凡间马车的箱车这才放缓了四轮的前进速度,咿咿呀呀地在原地碾来碾去,算是表达着它最后的不甘心。

    “他不会摔了我的,别担心。”

    这温柔声音的主人终于现身在了花厅中。

    她照例披着那件牙色的衣衫,长身如玉,更让人移不开目光的是女子满头的如瀑青丝,海藻般散落在衣衫上,长得几乎要落在花厅的泥土里。

    也不知她是被箱车从哪个地方放出来的,范门当家只觉得柳谦君是凭空冒出在她面前,然而好友真真切切地站在箱车后头,与五年前在如意镇告别时一样,仍是这副凡人双十女子的容貌与打扮。

    范门当家一时想不到针对好友本人的教训说辞,只好伸手一指仍然挂在巨人左手上的幼童,将方才堵在肚里的半截子抱怨抛给了柳谦君:“百尺娃好歹算半个得道的参仙,陪着你来唬人也就算了……这小鬼可是这代唯一的参娃,要是被人发现了他也在金陵城里,顺便猜到你根本不是我偃息岩倾山门之力‘请’来的座上宾,你还嫌咱们不够麻烦?”

    那寡言的清秀少年已然迎上前去,朝柳谦君伸出双手,想要扶祖婆下车。

    女子微笑着接受了玄孙的好意,被百尺娃扶着迈下了这不过区区一步的距离:“分明是你自己放出的风声,说同时将我祖孙都抓到了手里,要是衔娃不来,你要怎么圆这个谎……再说了,我从你这将他带回长白去那次,就答应过他,接下来的两百年不管要去什么险恶之地,都必须得把他带在身边,出尔反尔只会让他脾气更大,说不定哪天又得把自己送到谁的肚里去……他如今这身障眼法是孤光所赠,除了你我这些亲友,旁人绝认不出他的真身的。”

    “你说是就是吧。”范门当家打眼瞧了瞧巨人藏在重重幔帘下的神情,不知为何迅速服了软,“刚好黑虎也不放心我和死大头这次的安排,说什么都要帮忙,如今幻化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在金陵城里来去倒也少有不长眼的家伙敢惹他,就让衔娃跟着他好了。”

    “好好好!我就跟着黑虎哥,不会自己乱跑的……祖婆哥哥都放心。”衔娃借坡上驴,趁柳谦君来不及搭话、就赶紧迭声应了下来,顺势将黑虎的左臂抱得更紧了。

    实则是参族百尺娃的少年神色愈发严肃,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地叹了口气,继而冲着黑虎郑重其事地躬身致礼,算是把难管教的幼弟交托给了这位传说中的瑞兽前辈。

    “这就是桑耳做的缶器?”范门当家皱着眉走上前来,打量着柳谦君顺手从箱车“里”拎出来的几副竹笼模样的器具,这些东西一路陪着柳谦君而来,也都藏在箱车腹中,从未让旁人看见过,她还是这世上第二批见到的生灵,可她显然不满意,“不过就是些八面漏风的破笼子嘛……”

    “比起曾经送给六方贾的那些,这几个缶器要稳妥得多。”柳谦君笑着解答了范门当家的疑惑,没忘了顺手拍了拍身边那比自家小玄孙们还淘气的箱车,“这次还有柑络长老……和孤光家师姐的帮忙。”

    四轮箱车听懂了柳谦君话里的赞誉,立马原地颠了两下,欣喜非常。

    这让人泯灭目感的宝贝箱车,是孤光家的九师兄逼着傒囊借给参族的。殷孤光的担心与范门当家一样,生怕桑耳长老所制的缶器会有哪怕半点的纰漏,到时候只要放跑了一个,这盘赌千就会功亏一篑。

    所幸傒囊得了自家三姐的钦定,此后千年能够光明正大地跟着四师兄到处云游,对其他的玩物都丧失了大部分兴趣,虽然多少还是舍不得大宝,但鉴于小师弟都开口求了她,最终还是小手一挥、将这宝贝箱车借了出去。

    这一路而来,假装成马车的大宝果然不负殷孤光的期望,将柳谦君与数十只来自锹锹穴的缶器好端端地送到了金陵城,没有惹来沿路上某些生灵的注意。

    只是柳谦君藏在这箱车中,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了殷孤光昔年的噩梦,若不是她本就是地底修炼的参族、大宝又每隔六个时辰就会放她出来一次,恐怕她也与孤光一样,早就对这箱车惧而远之了。

    “柑络师伯吗……”想到五年前应师门所求,带着范家大库里藏着的几样救命灵药前去锹锹穴探望时,见到的那位传说中早已身魂皆灭、如今却带着破碎的魂魄回到山门的圆脸老前辈,范门当家尴尬地低了语声,将早等在嘴边的挤兑之语咽回了肚里,“总比死大头要靠谱些。”

    柳谦君似乎没有听到好友这难得的心虚嘟囔,只抬头望着渐渐亮堂的天光,继而慢慢地长出了口气:“我已将自己和这些缶器都如约送到了,你金陵城各处的网,可撒好了?”

    范门当家闻言耸了耸肩:“金陵城的暗市,已有多年未开了,要在区区半年里重新架起这么大个足以取信江湖绿林、甚至朝堂的暗市,取六方贾而代之,就算是我范家和死大头联手,也不是件容易事啊……”

    那仍被参娃抱着不放的巨人忽然低沉地吼了一声。

    范门当家忿忿地瞪了黑虎一眼:“可万年参王、和重新打开上神界通道这种大生意送上门来,就算我不多嘴,这世上也有的是人要催着暗市重开,有了这些家伙的推波助澜,不会让你和两个孩子白跑一趟就是了。”

    她向来雷厉风行,只是因为柳谦君难得到一次金陵城,才想尽办法要揶揄好友几句,既然被黑虎不给面子地揭穿了,干脆坐不住了,霍然展开了两只宽大的袖子,就要往箱车顶上跃去。

    柳谦君却一把扯住了她的衣摆,毫不给挚友面子地将她拽回了地面上,神色疑惑:“这就走?”

    “要是等你到了再放话出去,金陵城早就闹翻天了。”范门当家急得跳脚,“你以为那些家伙们等在金陵城里一两个月之久,会不派眼线在城门等到你来?这时辰早就已经开盘了……走了走了,既然说好由我范家与偃息岩来当这场赌千的庄家,当然早就帮你备好了一切。”

    她自己着急要走,看到旁边的巨人纹丝未动更急得不行:“对了,黑虎,你得带这娃娃先走,别让他被旁人看到……要是到时候多出几百号喽啰追着你跑,就太闹腾了。”

    百尺娃手脚奇快地上来帮着柳谦君拽住了范门当家的衣袖,闻言同样困惑:“这盘赌千不在范婆婆您这里吗?”

    范门当家身形一滞,慢慢地回过头来,面上似笑非笑,眼神却透着股难言的凶狠:“小鬼,我不管她到底算你哪一辈的祖婆,也不管你们参族入世后都怎么论的辈分,反正我的年纪可比你都小多了……要是再让我听见你唤我‘婆婆’,我会让黑虎吃了你哟。”

    少年脸色大变,当即连退九步,战战兢兢地直立在了整个花厅里离那巍峨身影最远的角落。

    范门当家心满意足地高扬了嘴角,一扬手便带起了小股的轻风,催的檐下十几串铃铛的其中一根摇晃不休,继而便有铃声顺着绳索与木纹,朝着大宅远处的某一角落不停歇地传了过去。

    她这才反手拉住了柳谦君的手臂,就往花厅外走去,跨出门槛前还不忘朝着百尺娃扬了扬眉:“这里连口气都喘不利索,怎么赌千?要拿你家祖婆当赌注的豪局,当然得去金陵城里最敞亮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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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汲月楼。

    这是金陵城繁华街道上的一处酒楼,造势华丽,据说常有外来的贵客在此一掷千金,只为一尝据说来自仙家的美酒。

    此时刚刚入了辰时,并不是这酒楼平日里的生意辰光,因此尽管大门洞开,也未有什么客人出现。

    但有心人若往酒楼附近细细观望、或倾听片刻,便能发觉四周各处的暗角里,藏着不知为数多少的窥伺眼神、与隐隐带着风雷之声的轻微响动。

    但这些行迹可疑的生灵似乎忌惮着什么,并没有明目张胆地往酒楼靠近过来。

    于是范门当家能够一路牵着柳谦君,悠悠哉哉地上了汲月楼最高一层的阁楼小间。

    这布置雅致清隽的阁楼造得颇为上心,虽然仅有几十步方圆大小,却构出了八扇光亮通透的和合窗,其中一个方向甚至特意辟出了飞檐与阑干,让人安坐阁楼之际,还能将近半座的金陵城尽收眼底。

    柳谦君与范门当家理所应当地坐在了靠近飞檐的那方茶桌两侧,刚想示意百尺娃也在一旁坐下,却发现后者正警觉地瞧着上上下下、不停要给他们端茶倒水的那几位酒楼伙计,怎么都不肯放松警惕。

    范门当家捧着口茶碗,里面装着梅子制成的酸甜羹,这是她在这酒楼里独一份的“茶”,却并不是汲月楼对外叫卖的茶点之一。

    也不知是不是茶汤太过美味,她一边斜着眸光盯准了百尺娃,一边埋在茶碗里吃吃笑着,引得柳谦君也忍俊不禁。

    直到确认百尺娃的注意力决不在她身上,范门当家才冲着柳谦君偷偷地笑:“我家黑虎要是有你家几个娃儿长得这么良善,也不至于连跟着我在这酒楼里坐坐、都害得这里生意一空。”

    柳谦君无奈失笑,生怕脸皮太薄的玄孙儿听到这话、又会惴惴不安,她随口转了话题:“你别怪他不放心,这里……怕不是你范家的产业吧。”

    范家的产业遍布人间各处府城,仅金陵城里的商号就有二十余家,其中不乏这等富丽奢华、暗里却又心思别致的酒楼。

    然而此处每一个从楼下上来的伙计,虽都尽力和缓了面目,但仍然行动莽撞、眼神凶悍,根本不像是在范家调教下的正经伙计。

    倒更像是暗夜无月之际,出没在荒山里的夜枭。

    “当然不是。”范门当家耸了耸肩,“这五年我忙着说服师长们帮忙,根本没顾上死大头……那冤家趁我和黑虎都不管他,干脆把他在苏州城的大部分家产都搬到这儿来了。”

    她跺了跺脚,毫不客气地当着柳谦君的面,揭穿了这酒楼地板间的夹层:“这酒楼原本是他太湖上一帮兄弟的销金窟,只做了不到十年,在官府那儿还算干净,而且规模不小,在各处府城里都有分号。他去帮里问起关于赌千的事时,才知道这酒楼在千门里早就是个名头响亮的啸聚之地,所以这次听说我愿意把这盘赌千交给他帮忙,都未跟我商量,就自作主张地把地方定在了这儿。”

    “不过你放心,这里只是明面上最后那两盘赌局的地头,真正等着那些家伙们上钩的暗点,都散布在金陵里的各处与我范家毫无干系的地方。不过我早早嘱咐过,这些暗点虽然分散,但全都围绕着这酒楼,咱们既能看看热闹,又能在那些家伙面前保全了你眼下这‘囚徒’身份。”

    “那些个不要命地扑进金陵里来的,恐怕现在都藏在这城里的各处、死死盯着这里,想着一旦赢了,该怎么处置你这个老参王呢……”

    范门当家半是讥嘲、半是厌恶地开了这一句玩笑,却让百尺娃激灵灵地打了个颤,不由地往柳谦君身边凑得更近了些——与至今不谙世事的衔娃不同,他和盖娃两兄弟在五百岁后,就自诩为祖婆的左膀右臂,因此也在人间各处都奔走且停留过,其中大部分时候,都是为了救下某位落在他族手上的参族同伴,因此这数百年来也算见识了不少生灵的卑鄙嘴脸。

    他深知这世上多得是觊觎祖婆一身修为的诡谲生灵,却还是第一次眼见着祖婆将自己作为诱饵,好整以暇地坐在这漩涡的中心,连眉头也不皱。

    柳谦君只轻轻地颔了首,像是懒得再问多点这关于她安危的正事,反倒将眸光投向了楼外,忽而轻飘飘地问了另一个问题:“黑虎身上的障眼法,是你偃息岩几位长辈的手笔?”

    那庞大如山岳的魁梧身影比他们早到一步,却并没有进入汲月楼,只是挑了附近的一处角楼的顶端,巍然不动地屹立在仍带着些许热意的风里。

    从柳谦君这次进了金陵城后见到他开始,这传说中只会跟着财神爷凡世化身的瑞兽就化成了这副人形模样,几乎与破苍主人差不多高大,却一直刻意隐藏在满身的玄衣墨纱中,别说面目五官,就连双手十指都未漏在衣缕外半分。

    像是障眼法出了错,若让旁人看见丝毫他此刻的样貌,就会坏了大事。

    若不是衔娃欢呼着抱了上去、冲口喊出了一声“黑虎哥”,她还未敢确定这就是一直跟在范门当家和沈大头身边的上界瑞兽。

    五年前得知她与殷孤光同陷渊牢,衔娃急于把祖婆救出来,毅然逃开了兄长的管护,径直朝金陵城来搬救兵,彼时若不是黑虎将他送到范门当家面前,说不定连衔娃自己都会被困在本就有万千精怪群聚的金陵城里。

    等到与如意镇众位好友分别后,柳谦君便先来了金陵城一趟,想来将这随时都有可能闹出更大麻烦的玄孙儿带回去。然而听到祖婆要带着自己走,衔娃第一次哭丧了脸,抱紧了那时还仍以真身现形于人前的黑虎,怎么都不肯离开范家大院。

    直到柳谦君哭笑不得地答应了他,说是不久之后必然又要回金陵来,衔娃才瘪着小嘴抱住了祖婆的脖颈,万分勉强与黑虎告了别。

    想到这五年间,衔娃常常装作不经意地在她耳边叹着气,说起金陵城有多么热闹繁华、人间各地和那儿比起来都无趣之极的模样,像是恨不得把长白山都搬到金陵去,柳谦君不禁弯了眉眼。

    此时此刻,这一大一小正凌风站在金陵城的高处,一位静极如磐石,另一个却挂在对方肩上,咯咯笑着、不停逗着前者说话,果然相处融洽,全无她担心过的半点隔阂。

    “哪里用得着我师门长辈出手……”范门当家放下了茶碗,顺手从旁边的盏碟里捻起颗山楂果扔进了嘴里,“你是不知道他,听说衔娃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候又要来金陵,而且我和沈大头还打算把参娃也作为赌注之一,黑虎就在家里闹了半天,有几次差点把大头颠得吐出来。这一年来我们俩好说歹说,他勉强相信了这场赌千是骗局,绝不会赔上那孩子,可还是怎么都不放心,坚持要出手帮忙。”

    仿佛在顾忌那巨大身影会听到她这句话,范门当家咽了口发酸的汁液,颓丧般地压低了语声:“他不像我和沈大头,已经是这世上怏怏众生的其中一位了……他的障眼术法并不来自地界,那些家伙们哪里看得清?”

    那凌风而立的魁梧身影偏在这时候动了动,重重幔帘掩盖下的眸光似乎瞧准了范门当家,让还没咽完山楂果的范门当家立马呛得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衔娃也跟着往汲月楼望了过来,笑嘻嘻地冲着祖婆遥遥招手。

    柳谦君顺其自然地冲玄孙儿微笑致意,也有意避开了黑虎的眸光,可话里的唏嘘与歉意还是半点未少地落进了范门当家的耳里:“他毕竟是天地钟灵所诞的瑞兽,何必要把自己拖进这团泥沼里来。”

    “我和沈大头放了风声出去后,就按当初说好的,立即抽身而退。死大头负责带着他那帮弟兄们去各处的暗点赌局捣乱,我则要以东道主的身份,全心全意地照顾你这个‘赌注’,绝不能让你跑了……因此如今明面上掌管着整个金陵城暗市的,就是他了,你让他往哪里躲?”

    生怕黑虎的眼神还没转回去,范门当家干脆盘腿坐在了地面上懒得爬起来,然而身子太矮,她好不容易才伸手从盏碟里又摸起了颗山楂果,就口齿不清地解释了大半。

    “参族承他之情,近百年可能都还不上了。”柳谦君却还未叹完那口气。

    “衔娃喊他一声黑虎哥,这帐就已经结清了。”范门当家没好气地摆摆手,开始不耐烦起来,“倒是你,怎么比从前婆妈了这么多?要是被人听见,谁会相信你是堂堂的柳千王?再说了,谁也不会让他站太久的,我范家难得摊上生抢万年参王这种大生意,要是拖太久,还以为咱们骗人呢。”

    百尺娃躲在旁边,捂着袖子偷偷笑了下。

    范门当家剐了少年一眼,顺便挥袖吓跑了一个刚刚在楼梯口冒了个脑袋、正准备送上更多茶点鲜果的“伙计”,干脆连口气都不歇地将接下来的安排统统告知了忧心忡忡的老友。

    “从‘送’你的马车进了金陵城开始,这城里的一百七十四处暗点赌局就陆续开了盘,以六个时辰为限,若该暗点最后无唯一的胜者,则留者尽数有资格参加最后两盘赌千。至于怎么个赌法……和咱们从前玩得差不了多少,只是这次无赖一点,以武力强夺可胜、以山门势力威吓可胜、以命换命亦可胜,总之就是只要你能赢,所有代价不计……当然,要是这个暗点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好玩的家伙,有人以最平常的法子赢了整盘赌千,同样得胜。”

    百尺娃有些坐不住了:“范……姑姑,为什么要放任这些赢得不光彩的得胜?”

    他也曾见过祖婆在千门中的风采,不管赌局如何诡谲万变、对手是否狡诈耍赖,祖婆都淡然自若地以她独有的法子应对着,从未以参族老祖宗的身份震慑过谁,更未强取豪夺。

    可范婆婆话里的这些个赌千,似乎不但会让手段卑劣的小人得胜,更像是会将金陵城变成个无所不用其极的滥赌之地,甚至……会血流成河?

    “傻小子,你们参族的娃儿个个灵巧,你那个宝贝弟弟更是耍混之王,怎么就没一个学到你家祖婆的‘贼’?”范门当家又拿手指在地板上“咚咚”敲了两下,敲得百尺娃心惊肉跳,“千门本来就不是个讲理的地方,要是你处处都比别人厚道,连被人欺负到眼前还只管着你自己的一言一行,还没轮到你掷骰呢……就已经被吞了个干干净净了。”

    “再说了,你陪着你家祖婆千里迢迢地赶到这仇敌汇聚的金陵城来,不就是为了将这些卑鄙无耻的家伙们一网打尽?要是在赌千结束前就将他们都放走了,还玩什么?”

    百尺娃似懂非懂,考虑半晌后倒更急了:“可是……要是最后赢了赌千的,是个顶卑鄙、顶无耻、又修为顶高的,不是要把祖婆和衔娃都拱手交给他们吗?”

    范门当家瞪大了眼,一时无言,好半天才探手拿起了桌几上的那半碗酸梅汤,一饮而尽,终于顺过了这口气。

    “不错不错,我们的确早在三个月前就放出了话去,说是你家祖婆被我偃息岩倾整个山门之力,终于从长白山骗了出来、又抓到了手。万年参王这个宝贝烫手得很,偃息岩不敢独吞,却又不愿轻易和整个修真界平分,所以如今才借我这个入世的弟子之力,学着当初六方贾的做法,在这金陵城里公然‘扑卖’她。只是我范家不像六方贾那样做过多年扑卖生意,要想拼个输赢,就用我最熟悉的把戏来好了……”

    “可你睁眼看看,你家祖婆现在这模样,倒比我还省心悠闲,像是谁的阶下囚吗?”

    “既然一切都是骗局,我怎么会把她、还有你那尖起嗓子来能哭破天的弟弟拱手交给别人?”

    百尺娃愣在了原地,不敢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比起盖娃来,他虽然也见惯了人间的明枪暗箭、巧取豪夺等各种行径,却还未学会看懂发生之前的蛛丝马迹,每每都要盖娃或祖婆出言点拨,他才恍然大悟。

    这也是为什么,此次虽然还是由他陪着祖婆前来金陵城,柳谦君却未将整个计划全盘解释给他听过,只让他幻化成了个正常的人族少年,假扮范家的奴仆之一,将装着柳谦君的“囚笼”马车从偃息岩赶到了金陵。

    他明明听懂了范门当家话里的每一个字,但那些前因后果绕来绕去,在他眼前不停打着转,让他愈发迷惑了。

    柳谦君伸出手去,抚了抚玄孙的头,示意他无需多想——六个时辰之后,眼前这场局就会烟消云散,就算看不懂,也根本无妨。

    这是当初孤光家疯魔师姐出的主意,一开始她只觉得荒唐,后来却被这念头缠住,渐渐地竟觉得这主意是眼下最合适的法子,这才与殷孤光、范门当家定下了眼前这个以金陵为瓮的赌局。

    如今看着老友气呼呼地坐在地上,她不由地又生起了股愧意:“这场赌千将偃息岩与你都放在了明面上,那些麻烦的家伙们想必暗中骚扰过范家多次,如今又……”

    好不容易将百尺娃堵了回去,对方祖婆又满面歉意地再次开始罗嗦,吓得范门当家连连摆手,赶紧打断了对方的话:“我不过当了个中间人,并不麻烦……至于十九个山门的诸位尊长,出了渊牢后倒都开了窍,老是记着欠如意镇那几位、厌食族金鳞长老、还有你参族的情,就算你不找上门来,他们也总要想些乱七八糟的主意去报复的。有你坐镇谋划,总比大家各自闹腾、结果让六方贾余孽趁虚而入的好。”

    “倒是你,五年前不惜亲自现身在临时重开的掌教大会上,拜托九山七洞三泉祝你一臂之力,为了取信于六方贾那几位藏得够深的老板,如今又把自己这副老参之躯也押了进来。万一咱们低估了那些个阴损家伙,你就不怕这些小孙儿们把眼睛都哭出来?”

    这话又结结实实地吓到了百尺娃,少年的双手双脚不自觉地哆嗦起来,眼看就如范门当家预言的那样当真哭了出来,柳谦君已一把捏住了百尺娃的右手腕。

    她言语轻柔,一如在长白山时、劝慰每位即将得道成精的孙儿们安心走到天光下来那样,让百尺娃的眼中泪意慢慢淡了下去:“有沈老板和柴侯爷夫妻俩在,这里还有黑虎看着,哪里还有谁能闯到你我跟前来?何况看这时辰,那两位老朋友也快到了。有他们在,这盘赌千就算生些枝节,也不会歪到哪里去。”

    柳谦君的眉眼间依旧带着笑,却紧接着话锋一转,毫不委婉地提醒了玩心太重的老友:“倒是你入世多年,久未回偃息岩,倘若只是靠着你范家商号的凡人伙计们张罗,恐怕总有些力所不能及的……要是此次请来的‘客人’们少了那关键的几位,就算今天这六个时辰再顺利不过,咱们也是白忙一场,对不对?”

    范门当家心虚地扯了扯袖口的夜合花纹样,她当然听出了柳谦君话里的护犊味道,看来……是不能再出言吓唬这比衔娃脸皮更薄、更容易把玩笑话当真的百尺娃了。

    “这次对外放出的消息,是我那已闭关半个甲子的掌教师尊亲自出马,才将你这位万年的参王留住。她老人家的面子比你我不知大出多少,那几位当然迫不及待地要赶过来。”范门当家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终于一本正经地说起了大事,“没了那位杜总管,如今六方贾连个管事的都找不到,早就阵脚大乱,精怪奴仆一哄而散。没了可使唤的家伙们,那几位要想继续他们在这世上的扑卖生意,只好自己亲身来搏一搏,要是能把你赢回去……说不定还有点翻盘的机会。”

    五年前,九山七洞三泉陆续接到了末倾山掌教的书信,因为此前数代的某个约定,各大山门的掌教或长老当即带着弟子前去赴约,却在赶到太湖后,就尽数中了九幽魇气的埋伏,成了六方贾的阶下囚,统统被困太湖渊牢。

    这场灾祸原本能够就此击垮了整个人间修真界。然而意料之外,不到半年的光景,太湖渊牢被破,九山七洞三泉终于能从数代以来的心结中解脱,人间修真界却并未就此安静地休整下去。

    除了后来在渤海畔不知怎么烧了足足四十一天、就此连块砖木都没留下的六方贾大宅,修真界众生谈起更多的,则是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在人间千门中曾经享誉一时的柳姓千王谦君,竟是地界参族当代的老祖宗,长白山的万年参王。

    据说是为了保住昔年的旧友厌食族金鳞长老,参王在百余年前遁迹消失,不知哪年开始藏于人间北方一座唤作如意镇的小小山城中,直到被六方贾窥破行迹,才与隐墨师及修真界各山门中人同陷渊牢,却又因本该在神界、不知为何溜到了人间的百里青虹出手相助,不久后尽破太湖渊牢,回归天光之下。

    此后,百里青虹重归神界通道,长白参王与隐墨师却未回到如意镇,反而迅速各自遁走,就此不知踪迹。

    人间各大妖族、以及各大山门里一时起了千万年来都未有过的争端——永远活在传说中的百里青虹,竟然一直都躲在如意镇里,甚至不惜为了长白山参王与隐墨师,直接出手干预地界的恩怨?

    这自混沌开世以来便存在于天地、亦凌驾于天地上的本源力量,竟与地界的活物生出了这种联系?

    那它是不是也能为这世上的其他生灵,作出更了不得的事来?

    地界的修炼众生一时哗然。

    即便是受了百里青虹救命大恩的九山七洞三泉中,也不乏心思活络者,渐渐地生出了一种妄念。

    百里青虹毕竟是凌驾于六界的本源力量,不同于地界众生的身魂灵力,亦非上界传承自混沌的神力,而是曾经与混沌同生于天地缝隙之中的另一种力量,尽管在传说中一直都守在那绝无第三个活物的通道里,却无人真正了解过它。

    若能将百里青虹再次骗到人间来,若能让它看看这世上有着多少愿意跟随他的生灵,哪怕是顷刻间死于百里青虹力量之下,谁知道……最终会不会开辟出另一个上神界来?

    甚至,是远远强大于上神界的另一界!

    而侥幸活下来的跟随者们,会不会成了那另一界中如同上神的存在,从此俯视地界、乃至另外的六界?

    这荒诞的畸形念头竟慢慢地在人间修真界中流传开来,蛊惑着那些怯懦的、失意的、自卑至极又自以为是的生灵们,渐渐地成了他们久未感受过的信念。

    把百里青虹再骗下来一次……只要一次!

    可是不能太晚啊……地界生灵的阳寿太短,即便是得道精怪的寿命,在上神界眼里也不过是须臾之间,要是拖得太晚,那几个足以将百里青虹骗下来的诱饵都死绝了怎么办?

    可是,该怎么骗?

    太湖渊牢一劫的始作俑者是六方贾,然而在渤海畔的大宅被烧尽后,这个扑卖之地竟再无掌事之人出面,就此在人间断绝了声息。

    而在这场灾祸中仅剩下的,似乎也与他们抱着同样心思、还能有点用处的,则是末倾山掌教第五悬固。然而这位早年间就糊涂得连自己名字都记不起来的战痴,不但赔上了自己的大弟子,且在渊牢被破后便被仓颉上神收入了麾下,在太湖底那破碎殆尽的虚境中成了个低微的看门之人,连太湖都出不去了。

    于是觊觎百里青虹的懦弱生灵就这么散落在人间四方,躲藏在自家的山门或族群中,极少在他人面前透露这已经在肚里扎根蔓延的妄念,只等着有朝一日,能为这妄念添上一把火,将百里青虹再次拽下到这地界来。

    就连九山七洞三泉在长白山天瀑秘境中临时重聚、再开掌教大会之际,也无一位掌教或长老敢为自家保证,整个山门中绝无弟子对百里青虹无心。

    他们心知肚明,那在人间修真界已不是秘密的谣言,想必就是六方贾那几位仍不甘心的老板所为,想借这些生灵之力,悄悄地酝酿着,不知何时就将闹出比太湖渊牢一劫更不可收拾的麻烦来。

    可他们照样束手无策——若不是陷落在太湖渊牢里,谁能猜到第五悬固能为了他自己的执念、不惜赔上整个人间修真界?同样的,若此时没有合适的契机,他们仍然无法揪出山门中已被蛊惑的生灵来。

    更何况就算他们清理了门户,只要六方贾那几位老板依旧躲在暗里,这场灾祸就绝无收场之日,只会一代一代地侵蚀着年轻弟子的“道”,造就比被困于蛟龙骨更甚的心魔来。

    “当初百里青虹、隐墨师、厌食族金鳞长老与你尽数离开如意镇,就是为了将世间众生的注意力从山城引开,好让那凡世城镇平安度日。有犼族幼子坐镇,修为不够的生灵根本连山神结界的边缘都不敢碰,如今还不到一年,你就急成这样,要将他们一锅端?”

    太湖渊牢被破后不过区区数月,范门当家受掌教师尊传唤,同去长白山天瀑秘境参与掌教大会,却见到了亲自现身的柳谦君,后者将彼时还未思虑周全的计划和盘托出,想让九山七洞三泉助一臂之力。

    那时第一个提出质疑的,当然是她这个在人间商海中算计惯了的一门家主。

    柳谦君的回答仅有一句:“太慢了……我与孤光都怕楚歌等不及。”

    九山七洞三泉的诸位尊长面面相觑,当即都默认了参王的意思——在太湖匆匆一面,他们不但见识了百里青虹的威势、无一不为之颤抖,也一眼就看透了犼族幼子的脾气。

    若是如意镇再多几位心思不轨的外来客,她必会带着山神棍与这世上为敌。

    犼族被山神之位掣肘,在人间沉寂多年,谁都不想让这凶兽族群有任何借口,再将地界搅乱成上古蛮荒的样子。

    得了十九个山门的暗中相助,这场赌局却仍非一朝一夕就可造就。为了将每一个被蛊惑的生灵都骗进金陵城来,柳谦君被殷孤光请进了青要山中住下,避开了人间各处的打探,也等着范门当家在人间各处的打点。

    待万事俱备,便已是五年后了。

    如今她们就坐在金陵城的高处,只等着那些会伤到如意镇的生灵们自投罗网,再将这张覆盖着金陵城的大网慢慢收紧,这场赌千便算赢了。

    ————————

    “死大头这次倒是不负所托啊……”范门当家倚在阑干上,忽然展颜笑了笑,回身招呼着柳谦君和百尺娃往楼外多看几眼。

    此时已快过了申时。从三刻之前,金陵城的各处就接连冒起了青紫色的烟火,响动极小,但那颜色里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在天光下也显眼得很,一团团光尘在虚空中缱绻停留半盏茶之久,才会袅袅散去。

    “已经有一百六十九处的赌局有结果了。”范门当家吁了口气,双肩终于垮了下来,一回身又在地板上狠狠跺了几脚,直到楼下依稀有人呼哨着回应了句什么,她才朝柳谦君努了努嘴,“看这样子……说不定,咱们还能等到你那几位老朋友一起来吃个晚饭呢。”

    百尺娃好奇地望了眼柳谦君,讶然发现祖婆正微微低了眉眼,笑得安慰。

    接下来这一个多时辰,便快得有些过分。

    百尺娃暗暗数着后来在半空中腾起的烟花,果然等到第五朵绽开之际,金陵城里的气流便忽而诡异地动了起来,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像是有无数迥异的灵力与妖力混杂着、统统往他身处的这座酒楼冲了过来。

    不久之后,酒楼底下便隐隐传来了尖嘶声与风雷声,那些混杂的灵力与妖力一股接一股地淡去,等到百尺娃汗如出浆地坐倒在地,整座汲月楼便恢复了一早的静谧,连原有的人声都听不到了。

    再过了半个时辰,底下突然传来阵极重的脚步声,几乎震得整座酒楼都在晃,等到脚步声骤停,楼梯口就忽地又冒出个脑袋,战战兢兢地冲着范门当家打了几个意味不明的手势。

    范门当家双眼一闭,如释重负地往阑干上一倒,长长地吐出了口气。

    她连身都懒得起,就这么睡着般沉默良久,直到那伙计额上的一滴冷汗“啪嗒”溅落下来,她才敲了敲阑干,梦呓般开了口。

    “上菜吧。”

    入夜时分,范门当家与柳谦君的身前已换上了一张八仙桌。陆陆续续地,便有伙计从楼下端上来人间各处的菜肴,百尺娃被祖婆示意、略微不安地也入了座,却讶异地发现还有四个位子未等到人来。

    除了其中一处是留给上菜的空位,另外两个是特意留给沈大头和黑虎的,衔娃却不需要位子——幼弟与自己或祖婆同坐就好,甚至可能会继续耍赖、压根不肯从黑虎身上下来。

    可剩下两个位子,又是给谁的?

    他与盖娃、衔娃曾跟着祖婆在地界各处云游过,依稀还记得人间的尊卑之礼,若他没有记错,这两个位子还是本桌的上位,该是留给最尊贵的长辈的。

    可这金陵城里难道还能有什么生灵,让自家祖婆和范家婆婆这般礼遇?

    百尺娃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柳谦君依旧低了眉无声地笑着,范门当家却随意地扬了扬袖子,不清不楚地说了句“给今儿个赢了的那对闲家留的”,就转头望向了楼外,双脚颠个不停,似乎还没从赢了此生最大一盘赌千的激动中回过神来,之后未再搭理他。

    百尺娃不好意思当着范门当家的面追问祖婆,只好略微不安地瞪着楼梯口,惧怕着会有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出现。

    等到酒楼伙计来桌旁掌上了第三盏灯,答案就送到了他眼前。

    两位眉发白尽、却依然目光灼灼的老人家慢慢走上了楼梯,他们身后跟着几位眼神凶悍的“伙计”,嘴角颤抖、眼角直跳,似乎极不情愿护送这两位老者上楼,却还是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跟了上来。

    直到两位老人家都踩在了阁楼的地板上,他们才连滚带爬地往楼下逃去,连该来伺候这桌宴席都顾不上了。

    柳谦君嘴角轻牵,当即起身挪椅,无声地迎了上去。

    这对老者夫妻见到柳谦君的刹那间,面上的笑纹便晃动如无数条小小的溪流,双双喜笑颜开,果然与当年小虬转告柳谦君的那样,尽管已长寿如人瑞,却还眼明心亮得很。

    只是他们拒绝了柳谦君的搀扶,固执地要自己往桌边走来,甚至还差点甩了手里的拐杖,向好友证明自己并非无用老朽。

    老妪的精神比丈夫更好些,虽然同样笑得灿烂,但一直未开口说话,等到柳谦君的眼神转过来、无声地问询着,她才指指喉咙,再做了个往上抛掷的动作,继而毫不介意地摆了摆手,顺手拽了拽丈夫的头发,示意他们俩要说什么……都有丈夫代劳。

    百尺娃偷偷打量着祖婆的神色,注意到后者的眉间极快地闪过一丝忧色,又在两位老人家看过来的时候,就重新舒展了眉头。

    祖婆这神情并不多见——陪在甘婆婆身边时,祖婆也常常面有忧色,却不会这般忌讳地倏尔强压下去,决不让对方看到半点。

    百尺娃愈发迷惑,又多瞧了瞧两位老者的面容眉目,直到撞上了那两双眼睛里顽童般的嬉笑神色,他才张了嘴,差点被范门当家趁机塞进一整只乳鸽。

    他想起来了!

    他和盖娃曾因为收到了甘婆婆的求救之讯、紧急前往一品赌庄寻找祖婆报讯,彼时便匆匆拜见过这两位凡人长辈。三年后,他们和祖婆在青城山脉深处的一条溪涧里找到了甘婆婆,却也因此连长白山都未敢回去,更别说再去一趟那行踪飘忽的一品赌庄、向这对凡人夫妻多作解释了。

    此时距离那次拜见已过了百余年,这两位凡人老者全无修为,竟然还活着?

    百尺娃尚未回过神来,两位老人家已步履稍慢地移到了八仙桌的两处上座旁边,在坦然接受了范门当家的躬拜大礼后,就笑嘻嘻地坐了下去。

    柳谦君张罗着要先给他们俩倒碗已经稍稍放凉了的热汤,两位老者却压根没看满桌的菜肴一眼,只欣喜万分地盯着柳谦君,像是在等后者问他们什么。

    然而柳谦君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热切,眼观鼻、鼻观心,只看得见桌上那碗汤。

    老妪很快地不耐烦起来,狠狠地拽了拽丈夫的衣领,老叟反应过来,赶紧伸长了脖颈,往柳谦君眼皮底下凑得更近了些,浑不在意自己这个姿势像是个撒娇耍混的顽童。

    “你是不是已经见过小虬了?这个干儿子,我们是不是替你养得很好?”

    柳谦君忍着已到嘴边的笑意,不咸不淡地挡了回去:“这话出去别乱说,我可没生过、更养不起天龙一脉的孩儿。”

    老叟不乐意了,脖子不由伸得更长:“你只说他好不好?是不是根本不乖?说什么都不听?比我们俩都难管是不是?”

    “那当然,你俩要是能养出个听话的孩儿来,才是天地奇观。”

    老妪闻言眉眼皆弯,老叟更是开心得像是柳谦君在夸他自己,这才乖乖地坐回了椅子里:“你生我们养的,肯定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可惜这孩子古板得很,对赌千一窍不通,怎么教都听不进去,平时闲下来还要管着我们俩,这两年连牌九都不给我们碰了。”

    “他那是怕你们又被来山庄挑衅的小家伙们给哄了去……再说那副牌九早就被磨得连点数都平了,难道拿去玩砸人吗?”

    老叟咂咂嘴,偷摸着回过头去,想从妻子那儿支出点招来,却被老妪的无声眼神提醒了另一件事,立马又转过身来,圆瞪着眼问了老友另一件事:“那对小夫妻是谁?自打我们进了城,就傻愣傻愣地老跟在后头,差点没被人当成是咱们的帮手……好不容易被那大头拉走了,现在又跟到了这楼底下……那女娃儿见到虬儿就瞪直了眼,跟咱们一品赌庄欠了她钱没还上似的。”

    柴侯爷夫妻俩本就是范门当家早早打算请来的帮手——遍布金陵城四处的赌局暗点不下百处,说多不多,可柳谦君和范门当家既然无法亲自出面,而沈大头此前更从未在千门中打混过,他麾下的那些绿林弟兄们也不知有多少能耐,要是没有靠谱的帮手去和沈大头一起“捣乱”,只怕还会生出数不胜数的变故来。

    只是当初提到这对小夫妻时,柳谦君想起的却是殷孤光与她谈起在渊牢里撞上的一桩奇事,这出乎意料的巧合让她都有些坐立不安。

    她原本还犹豫着,要不要让许久未亲身踏入尘世的两位老朋友来金陵城好好玩上一把,这当口却认定了。

    “那是你们儿子的闺女和姑爷,那小两口帮了我参族不少忙,这次也多亏他们来金陵城助阵,要不然哪轮得到你们熬到最后一场?”

    “你嫌我们老了是不是?谁要他们帮忙?就算他们和那萝卜脑袋不来,我们也照样赢遍整座金陵城?你不信?走走走,咱们现在就去楼下重新再赌一遍,你来也行、让这小朋友来也行,大不了就把那些已经关进笼子里的怪物们都再放出来,不服气的尽管来好了嘛!”老人家暴跳如雷,他身边的老妪虽然没起身,也气呼呼地作势挥拳,无声地抗议着好友这不负责任的说辞。

    比起小虬莫名其妙多了个女儿这种怪事,他们俩显然更着急于自己的赌术竟被老朋友看不起。

    “没他们带路,你以为小虬能顺顺利利地带着你们进金陵城?他这辈子与修炼无缘,连自保都不济,更护不住你们俩,若没有那小夫妻俩沿途尽心照顾你们,早就有不知哪路的精怪妖物堵在半路上,把你们三个都截走一锅炖了……快坐下,闹腾这么久连口水都不喝,也不嫌肚里烧得慌。”柳谦君将两碗滤去了油星的温汤放在了他们面前,便好整以暇地坐稳在了椅中,语气淡漠。

    两位老人家乖乖地端起汤碗,慢慢嘬着微带甜味的汤羹,自以为隐蔽地冲彼此扬了扬眉尖,却还是硬撑着不肯给柳谦君好脸色。

    楼梯口已经响起了沈大头的咋呼声,偶尔还夹杂着衔娃的稚嫩嗓音,不知这两个在争论些什么,只咋咋呼呼闹个不停,但黑虎的庞大身影因此被牢牢地堵在沈大头后,三人一直都未到阁楼里来。

    百尺娃在椅中坐立不安,一边着急地等幼弟上楼,一边看着范门当家豪气地将桌上的每样菜都叠在两位老者面前的碗里,而祖婆则在这些精致的菜肴中不紧不慢地挑选着,偶尔在小碟上摆上几样,推到两位老者面前。

    两位老人家吃得倒不慢,只是老妪不停地扯着丈夫的头发,老叟也因此几乎全不停歇地说着一品赌庄最近几十年发生的趣事,偶尔说错了年份,还会被妻子没好气地夹走碟里的一样菜。

    柳谦君除了偶尔动筷帮他们挑菜,只安静地听着老叟的唠叨,点着头,温颜笑着,间或接上几句夸赞之语,再也没有像一开始那样“顶嘴”。

    直到老叟终于歇了一口气,继续埋首于汤碗里,她才忽然轻轻地说了句话,惹得坐在她身边的百尺娃霍然坐直了身子,震惊非常。

    “等吃完这顿,我就和两个孩子一起,陪你们回一品赌庄。”

    老妪僵住了脖颈,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着急地拍了拍桌子,震得丈夫差点泼了自己一脸的汤羹。

    老者却顾不上和妻子较劲,在半晌的发呆后,才反应过来方才听到的并不是自己的臆想,同样震惊地望准了柳谦君,方才的别扭都扔在了脚下,发急的模样倒跟衔娃如出一辙:“你真跟我们回去?”

    “接下来的残局,自有孤光和他几位兄长处理,我在这场戏里已无足轻重。你们两个多年未出一品赌庄半步,这次亲身前来金陵,又在明面上把我和衔娃赢了回去,就算一品赌庄行踪飘忽、永远不会被旁人找到,回去的路上也有可能中了某些生灵的暗道。就算不会伤在对方手上,也有可能让他人得知,我并没有当真被你们赢回去……”

    “我这个柳谦君的身份,也快用到尽头了。这段时日我得避着人间的各方生灵,长白山能不回则不回,但也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金陵城里,只好借你们俩的庄子再躲上几年……等到这个名号在世上淡去,我还想再换个皮相,继续回到千门里来,那时候若能以你俩亲传弟子的身份现身,总比凭空再编出个大活人来要方便得多……”

    柳谦君絮絮地解释着,却发觉眼前的两位老友只瞪直了眼,压根没听进去半句,才失笑着顿住了话语,继而再次点了点头:“嗯,我跟你们回去。”

    也不知沈大头和衔娃到底在楼下争论些什么,他们和黑虎最终没有赶上来吃这顿晚饭。于是百尺娃只能坐立不安地在桌边,看着两位凡人老者开心得不输听到祖婆愿意带他同游人间的衔娃,甚至急不可耐地躲着拐杖,就催着柳谦君要走。

    既然赢回了老朋友,他们俩就对这金陵城再无半点兴趣,当然赶着要回一品赌庄。

    柳谦君却坐得更稳了。

    于是两位老人家只能悻悻然地坐回了椅中,有气无力地夹着碗里已经被范门当家叠成高山的菜。

    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如愿结束了这顿“漫长”的晚饭,被范门当家和百尺娃一路护送着下了楼。

    黑虎早已等在了酒楼的正厅中,原本停在范家大院花厅里的四轮箱车也被他带了过来,旁边的地面上则散放着十几个缶器,正被黑虎一个一个地“搬进”大宝的肚腹里。

    这些与坊间装鱼虾、捉家禽的笼子并无二致的缶器中,装着不知为数多少的影子,黑乎乎的看不清长什么模样,一个劲地在缶器里头互相撞击着,却不敢碰笼子的边缘,时不时发出极为尖利且微小的嘶喊声。

    似乎是因为装了这些幼小的黑影,缶器比清晨刚来的时候要重了许多,就连黑虎也显得颇为吃力,一次只能搬起一只缶器。

    他身边却没有半个帮手——酒楼里或真或假的伙计们早就被遣散了干干净净,沈大头则蜷缩在大厅角落、脸色青白,也不知方才看到、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连站稳都是奢望。

    小虬与柴侯爷夫妻俩则神色复杂地候在一旁,似乎有心相助,却无能为力。

    倒是衔娃惬意得很,仍蹲在还未被装进四轮箱车里的几个缶器前,逗弄着里头那些不久前还妄想着赢回万年参王、此时却连丝毫抵抗之力都未剩下的囚徒们,还不停做着鬼脸,惹得“笼子”里的黑影里飞舞撞击得更快了。

    等到黑虎将所有缶器装进了四轮箱车里,一辆庞大如屋宅的马车也悠悠地停在了酒楼门前。

    这马车来自一品赌庄,是近几年才专门打造出来、供两位庄主往外跑的,原本只是为了让两位老人家少点颠簸之苦,没想到会在金陵城里派上另外的用场。

    小虬扶着两位老者上了马车,原本也该径自跟着进入车厢,手臂却被牢牢拉住了——柴侯爷夫妻果然还是跟了上来,柴夫人更是眼神凄婉,看来是说什么都不肯放他一个人离开了。

    得了养父母的首肯,看上去比小侯爷夫妻俩还年轻一辈的少年终于颔首,应允了女儿的请求。

    看到这场面,衔娃干脆又一次耍起了赖,死活不肯与黑虎告别,于是范门当家干脆命黑虎一起上了马车,打算再将这趟麻烦往城外送个几里。

    据说那行踪飘忽的一品赌庄已被短暂地“停”在了苏州城外,这路途并不遥远,能让这动辄就要撒娇哭泣的参娃稍稍安心些也好。

    马车离开金陵城之前,柳谦君一直都没有上车,只慢慢地跟在后头,像是在观察大宝是不是能乖乖地呆在马车里。

    这短暂的一路上,金陵城安静如深山幽谷,全无平日里的喧闹嘈杂,似乎连虫声都断绝了。

    范门当家当然还是跟了过来,晃晃悠悠地跟在即将再次久别的老友身边。

    眼看就要到了城门口,她突然又皱了眉,故作无意地问了句:“这些缶器是不是牢靠,我也懒得问了……可你至少得告诉我,这些家伙会被送去哪里?”

    “到了苏州城,自会有人来取的。”

    “那是谁?总不会是个连名都没有的怪物。”

    “你也见过的,就是孤光家那位九哥。”

    “……就是那头长得像白猿、连散仙榜上的几位都被他斩下过手脚的凶神?”

    柳谦君随意“嗯”了一声,继而未再继续解释,甚至打算反过来嘱咐起老友来:“这些缶器怎么处理,都不是什么麻烦事了,倒是偃息岩与你的的戏还未唱完……”“”

    “我知道我知道!”范门当家又发了急,几乎要亲自跳上马车、也跟去苏州城看个结果,“死大头和我一定保证九山七洞三泉、和柴侯爷夫妻俩绝不会被牵扯进来,绝对把这场大戏圆满地唱完,绝不给你丢脸,行不行?你总说要谢我要谢我,现在就拿这些家伙的去向当成谢礼给我,你总不亏……就当满足老朋友的好奇心,好不好?”

    柳谦君停住了脚步,抬头望向天边那轮仍有缺口的圆月。

    她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慢慢地吐出了几个字。

    那却是个范门当家从未听说过的神秘之地。

    “冥夜之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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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这场在中原堪称百年难逢一场的赌局,是由范家那位已是平地飞仙的当家主持的,她身后的仙家山门也有不少弟子长辈来了金陵助阵。

    这场赌千里最引人注意的赌注,是长白山的万年参王。

    这马车无门、无窗,前后左右更是连片透气的竹帘都不见,像是不管装了什么在那马车里,都死活不论了。

    等到马车悠悠驰近,那庞大的黑影也没有迎上前去,仅是那重重的幔帘稍稍一动。斗笠帏影下的眼神似乎往驾车的少年身上停了停,继而毫无征兆地跃起了身形,竟轻如浮云地坐在了少年身边。

    少年破有些畏惧他,却也没有因此发出半点声响,只眼神闪烁地提了提缰绳,便驾着这牢笼般的马车往金陵城里慢慢行去。

    守城兵将们私底下聊起这桩极有可能牵连了他们的“闲事”时,都不禁毛骨悚然——比起高来高去、一夜间能盗尽千所的江湖飞贼,这些明面上没有带着刀剑兵器、悄然进入金陵城的外来客们更高深莫测,他们的一言一行,看着金陵城墙时的眼神,须臾间就跨过了百步之遥的身形,不寻常到……像是深山大川里的妖魔鬼仙。

    自保为上,守城兵将们心照不宣,未为难过其中任何一位——金陵城数百年来都是个异志传说鼎盛的地方,说不定这一次的暗市重开,也压根就不是冲着这世上的凡胎们来的。

    至少,这次暗市中最引人注目的那盘赌千,就早在两个月前于各大府城中已经传遍了风声,却没有一位绿林中的凡人好汉胆敢接了这份邀帖。

    这人实在古怪得很,不但从头到脚都严严实实地藏在了黑袍里,甚至还专门戴了顶被重重幔帘覆盖的斗笠,让旁人看不到半点他的五官形貌。

    守在城门口的首领则在看到这人拿出的信物后,就讪笑着退到了一旁,还用眼神示意手下的六个士兵千万不要多事。

    能让老大连句唠叨都没、就乖乖答应下来的,当然是范家的信物。

    随着这外来的车驾走进了城中深处,城门口的四面八方忽而闪过了不合时宜的各种怪异声响,依稀像是百余只鸟雀的扑翅声,又夹杂着银针落地般的轻响,甚至还伴着数道怪风从众人顶上游走了过去,尽管转瞬之间又归了平静,却还是惹得守城的兵将们汗毛倒竖。

    年关之前,在绿林江湖中已数十年未有动静的暗市,不知为何忽然在金陵城里重开。于是这约莫半年的光阴里,金陵城里陆续迎来了不少神秘人士,其中不乏飞檐走壁、甚至毫不借力就能越过城墙的怪物。

    和早早就等在城门口的巍峨身影一样,他坐在马车上不声不响,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但这少年驭车之术极高,未扬过鞭、更未频频勒动缰绳,但在他驱使下的两匹骏马安静无比,却又目光清澈、脚步悠闲,全然不似赶了远路而来。

    守城的兵将们面面相觑,都在讶异着另一件事——这马车竟与平日里在金陵城中来来去去的各式车驾有所不同。

    今日却有什么不一样了。

    天未破晓,便有个巍峨如山岳的陌生身影从城中缓缓踱步而来,对着为首的守城兵将亮出个藏在袖里的信物后,就连声招呼都吝啬似的,一言不发地伫立在了尚未洞开的城门口。

    三刻辰光后,官道上未闻马嘶人声,但由远及近地传来了马蹄铁特有的咄咄金铁之声,渐渐靠近了金陵城门口。

    残存的薄雾被徐徐剥开,现出了金陵城今日的第一批客人。

    坐在驭位上驾着马车的,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清秀少年,衣着考究,神态沉稳,像是富贵人家的仆从。

    众兵卒识相地将目光都投向了别处,尽管极为好奇,还是尽量没有多看一眼这位从前未在城门现过身的怪人。

    事实上,那人实在也没有烦扰到他们,只是毫无声息地站在城门口,将近一个时辰都未从原地挪移半分,面朝的方向是城外那浓雾迟迟未散的宽阔官道,应该是在等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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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立秋,金陵城的清晨却还带着几分恼人的热意,与潮湿的雾气纠缠粘稠在一起,轻易不肯散去。

    这样让人百般不舒服的时候,就连为了生计、平时忙着在各处府城山镇里穿梭的货郎们都偷了懒,宁愿不甘心地继续半睡半醒,也不会早早赶来,傻傻地等着城门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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