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精神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她的浑身开始涔涔往外冒出冷汗,经过桐树密布的山谷时她因脚下虚浮差点摔倒晕过去。
意识朦胧之际,她果断咬破自己的舌尖用了老祖交给她的术法,暂时得以神志清明,一个无端念头突然就从脑海中划过了:这个林子无边无际似永远走不到尽处一般,会不会是用术法拼织出来的?就像阎君见云止时那样?药仙为了杜绝被人找到所以才做了这么个假世界出来,只不过远古神明的功力深厚,这世界造得太逼真所以才没人察觉出来。
思及此,含涟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定心凝神盘腿席地而坐,双手运法将全身真气逼凝于掌心,赫然朝天打出一掌就听见耾耾玄音由近推远。
果然!
仙家布下虚假造界必须以物承载,刚刚那一掌的回音已足以证明这个地方就是幻化出来的。
含涟大喜,可是此时她的力气已经处在了透支的边缘,若是要运法击破造界根本是不太可能的,但救云止性命刻不容缓她也顾不上那么多。
既然知道了这里是造界,少女不再耽搁半刻,眼风骤然狠厉,跳起身飞快运法凝息,无数柄冒着森冷寒气的飞箭出现在她身后,箭身所指无不对准了堆满粉色祥云的天空。
“破!”
她大呵一声,用尽所有力气将飞箭送了出去,霎时地面如惊起无数飞蝗密密麻麻布满了半片天空,眨眼的功夫就没入了祥云之中。
她立在满地败落的桐花茵褥上,视线再一次模糊起来,身形摇摇欲坠,她已经快撑不住了,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但期待中的成效却未见得,天空成团的粉色祥云没有半丝破裂的痕迹依旧悠悠哉哉地浮在头顶,似在冷眼嘲笑着她没用。
含涟濒临沮丧,又不死心的咬破舌尖换得清明重新施法布箭,一次又一次……
周而复始的消耗令她的身体开始剧颤不止,嘴角有鲜血溢出,很快那血就顺着下颚流淌下来,滴落在脚下的残花上。
这一刻,含涟如一柄强弩之弓断了弦再也没了半分力气,身子瞬间化成了一滩淤泥软软倒下,倒在了一片洁白中。
她的灵魂都似飘离了身体却依旧在努力睁开沉重眼皮,她想看看这个她倾尽了所有力气也没有溃散半分半毫的虚假世界,迷离眼中带着怨愤和不甘。
若有如果,她真想问问那个远古老家伙为什么这么孤僻,是他在害怕什么?一个人究竟要隐藏多深才能造下这么坚不可摧的虚假世界?
可惜没有如果,她的怨愤甚至没有传达到任何人眼中便被沉甸甸的眼皮覆盖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到了三岛十洲中的南海长洲,洲上万木争荣、古树参天,四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她在一个很大很大的树洞里,几个头上别着青藤的小仙姑站在她身旁,个个都是毕恭毕敬的模样,可笑的是不知缘何,离她最近的那个小仙姑看上去怯生生的,眉眼却有几分老祖的影子。
梦中她不曾会思考,只是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倚在躺椅上翻了个身,昏昏欲睡之际恰好瞧见树洞门口有位青衣的翩翩少年兴匆匆走了进来。
她的困意顿时祛了一半,弯起眉眼一笑,唤到:“玄策!”
翩翩少年浅红色薄唇上漾起温和笑意,面相融在树洞口的亮光里叫人瞧不真切,倒是一声声干涩沙哑的呼唤似穿越了千万年,饱含着苦楚和凄痛离她越来越近:“凌湮,凌湮……”
凌湮是谁?
她不知道,恍惚中只觉得身体在渐渐变暖,眼前翩翩少年明明是面朝她走过来却不知为什么越来越远去了,最后终于和树洞口的亮光齐齐缩成针孔不见了。
“玄策!”
她猛地睁开眼。
一个满头华发的男子就守在她身边,紧紧抓着她的手,一双若深潭幽邃的眼睛里带着深深的激动、思念和欣喜紧紧盯着她半丝也不曾放松,仿佛怕一转眼她就会消失不见般。
含涟愣愣起身,艰难将手抽回,目光怯怯别过华发男子四下打量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座气势恢宏的金殿正榻上,金榻两旁守着两只赤目白羽蓝冠的仙鹤,仙鹤脚下是十步金阶,金阶下就跪着好些个褐须白发的老仙。
这是什么地方?她怎么在这?她不是该在桐毒里寻药仙老君吗?
含涟一颗心盛满了疑惑,还没来得及问就听旁边骤起一道低沉的呼唤。
“凌湮!”
男子华发下那张容颜生得极美,眉目间饱含着一种她看不太明白的情愫,似她在凡间喝醉时视物的光景,总是醺醺迷醉的,他朝她喊凌湮时似倾尽了满世柔情,那么温柔那么心痛。
可是凌湮是谁?
含涟揪着自己身上的薄毯一角往后退了退:“这位仙……仙君可是认错人了?我不是凌湮。”
华发男子顿时愣住,俊朗异常的容颜上渐渐蒙上一层雾气变得黯然无比,一双漆黑眸瞳带着浓浓伤痛似自言自语道:“经历百万年前的大劫,再转生你不认得我也是正常。”
须臾,点点星光之彩又从眼中放出:“不过只要你还活着就好!你瞧,如今我们这不就重新相见了吗?”
“还活着”真是个奇怪的字眼,听上去就像她曾死过一般。
华发男子微笑,坐在榻边朝她靠近了几分,表情温柔得似能滴出蜜糖来。
少女犹如受惊的小兽,一个劲往后退,退到无路可退才想起问:“敢问仙君名号是?”
“玄策。”
那张浅红色薄唇里低低飘出这个名字,含涟登时愣住。
这名字……不是她在梦中喊过的吗?这个人竟这般巧合和梦中那个少年拥有同样的名字?
真是匪夷所思,这人太奇怪了。
含涟权当只是巧合中的巧合并未多加思量。
眼见他用那种能融化人的奇怪眼神盯着自己,含涟干脆就在榻上朝玄策行了跪揖礼:“多谢玄策仙君救命之恩。只是小仙还有一个朋友身受重伤需立马找到药仙老君,片刻耽搁不得,仙君救命之恩只好以后再报!”
说罢,逃也般从榻上跳下直奔金殿大门而去。
她本是一心想着先离开这个奇怪的人,路过那几个褐须白发的老仙时却突然怔住,皱眉想了想。
不对!此事太不对了!
这个叫玄策的仙家怎么会将她从桐毒里救出来?她明明记得自己拼尽全力也没能把桐毒里的天打开半线缝隙,力竭晕去时怎会有那么巧合刚好遇上了仙家搭救?而且她的身体耗费了大量元气,又如何能恢复得如此之快?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制造桐毒里的药仙一直在观察她,所以才能及时出手为她愈损。
而且这座行宫金殿灿灿,若非仙阶十分高贵怎能拥有?
难道说……此时远古神仙药仙就在这金殿里?
带着这抹狐疑,含涟回头瞧了瞧坐在金榻上正朝自己温和微笑的白发男仙,十分不确定地问:“药仙是否……在这?”
玄策未置是否站起身来,一身黛色长衫款摆垂下,抬步慢慢走下那十步金阶却望着她只笑不语。
含涟愈发茫然,转而瞧向跪在地上的几个褐须白发的老神仙,抱拳就问:“敢问几位尊者,哪位是药仙老君?我有一朋友身负重伤性命垂危,小仙斗胆恳请老君施以援手,小仙感激不尽。”
几个老神仙无一回应。
含涟耐性子又问:“敢问哪位是远古神药仙?小仙的朋友若是不能被及时医救恐怕性命危矣,恳求尊者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告之小仙!”
老神仙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将目光放去黛衣男仙身上,恭恭敬敬唤了声:“师尊。”
他?
含涟豁然瞪大眼睛。
难道玄策就是远古神仙药仙?
她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玄策欣然浅笑:“你可是不信我是药仙?”
含涟摇拨浪鼓般连连摇头:“不。”
她只是没想到一个远古老神仙竟如此年轻俊逸非凡,当然除了那满头绸子般的华发,她还以为现如今存活于世的远古神仙即便是没有快身归混沌的虚弱,也该是老态龙钟的样子了,而玄策那叫人羡嫉的挺拔身姿,绝好的容颜,无不是打破了她对素未谋面的远古神仙的偏见。
“恳请仙君救救我的朋友!”
少女扑通一声跪下地,心里暗暗庆幸着自己运气太好,哪知他衣风玄玄飘过却决绝拒绝了她的诉求。
“凌湮,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我算出了你口中那个人他本是大逆不道的存在,他若活着三界迟早不得安宁。”
心焦意切的恳请最后还是落了空。
含涟终于瘫坐在地,侧目呆呆看着玄策,眼眶红红的:“何为大逆不道?”
她问他,少女那双琉璃般绝美的眼中带着怨愤。
玄策一愣,回眸瞧向她。
她的眼神太过犀利,像是两道利光深深刺痛了他的内心,叫他连呼吸都是撕心裂肺的。
过往一切似清澈的流水逐渐凝聚成巨浪,翻滚呼啸着从远方汹涌而来击碎了云天深处的成团粉色祥云,又带着一幕幕锥心刺骨的画面从他的眼前激流而过。
玄策恍惚就想起了百万年前,那个明艳少女也如这般红着眼睛问他:“玄策,何为这世间正道?”
他不知道,只以为所有人不做的事便是错、便是恶,所有人崇尚夸赞的便是至高正道。
凌湮对他这番理论总是嗤之以鼻,总说他迂腐,她日日诛妖灭邪也在其中明悟了些许,她说天道莫非全对,正道亦未必完全正道,邪虽为邪却有制衡万物的力量,譬如妖食用精魄灵魂造下泼天业障,可谁又能说那些精魄灵魂就是圣洁无邪的?造物主既生三界便有既定规则,何故只有天界独大?为何要所有人都遵循天道?奉天帝为三界主宰?
她的这番思想在其他仙家的眼中无疑是离经叛道罪大恶极的,便是将她送上诛仙台亦难消罪业。
凌湮本人倒不甚为意,身为天界司掌诛邪的女神仙她开始消极怠工,常常窝在她的长洲紫英府一待就是数日,最终引起了天帝猜忌,纵是玄策百般为她遮掩,终究还是引得天帝震怒,她的混元之力更是为她招惹来了浩浩荡荡排满半个长洲大陆的三万天将,可她并未奋起抵抗,连句多余的解释也没有就被三万天将羁押上了诛仙台,他被阻隔在三万天将和上百仙家之后,眼睁睁瞧着她受尽十八道天雷荒火陨道而亡,他痛不欲生顷刻悲白了墨发,堂堂济世药仙眼中竟狂暴起杀意,他要为她报仇。
可凌湮却以最后一缕游散的魂魄阻止了他。
她站在万丈金光里笑,彼时魂魄已经消散了一半,她说现在所受的一切不过是场浩劫,天道有轮回他们终有再见那一日,他便相信了,至此之后他退出了所有神仙的视野,于世外造下桐毒里,一守就是百万年,百万年间他无数次梦见她的模样,可凌湮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他甚至开始以为当初相见的承诺不过就是她的宽慰之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就绝望了。
后来有一天,一个无名小仙竟带着她的仙息出现在了桐毒里。
他觉得一切都是她在冥冥之中安排的。
彼时玄策正领着弟子在重英殿静坐,忽然感受到桐毒里有异样仙气涌现,他心下大动忙打开盛接桐毒里的灵穹境,一眼就瞧见她倒在一片洁白的白桐花里,脸色虽惨白得吓人但他却因喜极而落下了眼泪。
终究……她是回来了。
玄策欣喜若狂,将她全力施救回来后不顾弟子们异样眼光,一直守在她身侧眼睛也不曾眨一下,生怕这又会像无数次的梦魇一般醒来她就不见了,直到她睁开眼的那一刻他才发现现在的凌湮已不是当初的样子了。
她看自己的眼神很陌生,就像完全不认识他。
她果然入了轮回。
玄策脑海里划过这个念头,心底一片苦涩的海掀起层层巨浪猛烈叩击着他的心弦,但多数他还是喜悦的,那场劫难虽过去了百万年但她终究是没有食言。
良久,玄策都没有回答含涟的那个问题。
何为大逆不道?何为正道?
现在他已经不愿再纠结于这些问题了,只要她还活着,诸多善恶对错根本就不值一提。
含涟红彤彤的眼眶里逐渐有泪光闪动,玄策心中一痛,弯腰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
“别难过,”他轻轻安慰,略显粗糙的指腹摩挲过少女柔嫩细腻的脸庞顺势就将剔透泪珠拭去了,“我会救他的。”
玄策的声线极其温柔,使得含涟暗地里起了阵鸡皮疙瘩,一个劲想着:他为什么要这样?那深邃眼中一片醺醺然的如水柔情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中了什么邪恶法术?
她可管不了那么多,得趁他还没反悔立马将他带去云止身边。
“走吧!”
她反手擒住他宽大的手掌,于诸位老神仙诧异的目光里拖着玄策往金殿大门走去。
玄策被迫跟着她走,浅红色薄唇抑制不住地上扬:“你要带我去哪?”
“当然是去救我朋友了!”
含涟仙子一本正经地回答。
玄策一听,终于站定脚步叫她再也拖不动他半分。
为什么不走了?
含涟仙子狐疑回头,生怕他是个反复无常的,难道还没有走出门就反悔了?
玄策知道她在想什么,乌黑眼睛里流出浓浓笑意,倏地搂住少女不盈一握的腰肢,广袍一挥二人就消失在了金殿里。
另一面,守在云止身边的龙雀正焦急地来回踱步,忽见白桐花林中乍起大风卷起地上残花形成了一道卷风。
未消片刻风止花落,就见黛色长衫的华发男子搂着含涟出现在了林中。
“你终于回来了。”
龙雀少有的露出了轻松的表情,快步过来却不是奔向含涟而是上来直接擒住了玄策的手腕,目中狠厉之色清晰可见:“说,你师尊在哪?”
师尊?
含涟额头一疼,她知道龙雀大概也像自己一般误会了玄策的身份,毕竟从“远古神仙”几个字来看,玄策的外形实在很不符合想象中那老态纵横、佝偻虚弱的老君形象。
“误会了!”
含涟忙将龙雀的鸟爪从玄策手腕上掰开,又将他护在身后。
龙雀不明所以,看看站在她身后比她高出许多许多的白发男子,怒气冲冲地瞪着眼睛就问:“你这女人捣什么乱?不想救殿……”
称呼差点脱口而出,龙雀反应过来及时收住话音,在白发男子思疑的目光中改口道:“我是说,难道你不想救你朋友了吗?不拿住药仙的徒弟可难有十分把握。”
“你误会了……”
含涟刚要开口解释,玄策便不动声色将她拉到身后:“仙姑若有求于人,难道不该以礼待之吗?你这般盛气凌人难道不是凡世匪形?”
“你!”
龙雀恨恨咬牙,若不是还有求于他,依照她的性子早就大打出手了。
肚子里没有几分墨水的含涟也看懂了二人间的明枪暗箭,眨巴眨巴眼睛,忙化干戈为玉帛地把玄策拉到昏迷的云止身边:“你们就别吵了,救人要紧。”
玄策自然是不会和龙雀计较的,眼看小云止躺在白桐花铺就的茵褥上一身鲜血昏迷不醒的样子便皱紧了眉,转眸瞧向含涟:“所以你身上的血都是他的?”
含涟一愣,低头瞧瞧自己衣服上已然干涸的血迹,真是哭笑不得,现在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救云止吗?这个远古老神仙的注意中心偏离的会不会有点太过分了?
“你这女人,哪里捡来一个便宜小仙?随随便便就敢让他医治?万一有个好歹该如何负责?”
龙雀一向是凶神恶煞的样子,正如她的真身,总是叫含涟感到害怕。
这会儿面对龙雀的质疑,玄策礼貌性的端出老神仙惯用的高深假笑,说:“仙姑若不信,若觉得他的伤势还耽搁得起便可以另请高明,不过有一点本君还是要申明的,这偌大个桐毒里你如果能找出第二个施医用药比我还高明的,莫论仙人妖畜,本君皆能将千百万年修为尽数交付出来。”
一番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在桐毒里除了药仙本人身怀千百万年修为,哪里还找的出第二个能比肩的?
龙雀也不傻自然能听懂他的意思,但还是狐疑地瞧了瞧含涟。
见她郑重其事地点头后,方如吃瘪的退去一边不再作声了。
玄策凝眸,动手施法在云止周围布下几重灵障才开始为他运气疗伤。
含涟虽不明白玄策布灵障的原因,却也不敢在云止疗伤的节骨眼上提出疑问。
在桐树下一直站到桐花覆满了脚背,玄策才蓦地收回手停止了冗长的疗伤过程。
“他怎么样了?”
含涟迫不及待的凑近云止探了探他的颈部,触到他逐渐由弱转强的脉动后方舒了口气。
玄策的目光渐渐深沉起来:“他有浮屠迦提护体伤势只是看着吓人,你不必担忧,不过受了万钧炎霆电光致使他被封印的法力瞬间被激发了出来,那些法力很强大,强大到这具小小的身体根本无法承载,只能在体内狂暴无目的游走,这才加重了他的体外伤,我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他体内狂乱的力量平定,只是往后这伪装的外形可就保不住了……”
玄策深深吸了口气。
含涟震惊回眸注视着他:“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伪装的外形?”
“你不知道?”
玄策微微诧异:“我还以为你是知悉他的一切,才会让我出手相救。”
含涟摇摇头,面上一派茫然:“你说他外形是伪装的,那他真实的样子呢?”
玄策正欲开口说话,龙雀便狠狠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今日多谢药仙尊者施以援手,救命大恩定当加倍偿还,不过现下伤者既然已无大碍,那就不便打扰尊者清修了,尊者请便!”
龙雀犹如一只护犊的老母鸡,面色不善地走过来将云止护去身后顺便也把含涟挤到了玄策身边。
玄策不以为意,笑道:“仙姑刚刚还说要报答,这会儿却要鸟尽弓藏!你可是在害怕什么?”
他的笑意未及眼底,黑瞳深处一派清冷亮光。
龙雀脸色变了变,仍嘴硬道:“小仙不明白尊者的意思。”
“不明白吗?”
玄策作恍然状,倏一挥手袖风扫过龙雀便被定住不动了,唯有那双瞪着玄策的眼睛死死撑大。
“仙君这是做什么?”
含涟吓了一跳,眼看身边最可怕的怪物被他轻而易举的控制了,还以为自己这是遇上了什么恶茬,遂不由自主提高了警惕。
她防备的样子让玄策目中飞快闪过一丝黯然,瞬间又柔软下来:“你不是想知道他真实的样子吗?你想看,那我便让你仔细瞧瞧。”
这话说的不错,她确实有些好奇云止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装成孩童模样,不过听玄策的话,她怎么觉得其中隐约有几分酸意呢?
难道是她的错觉?
含涟不加深思,看着玄策手中一团幽青色光芒将云止包裹起来,再瞧着云止小小的身形在幽青色光芒里慢慢长大,直至光芒完全融入他的身体内,一道青年男子修长的身形终于赫然于眼前。
“这……”
眼前这人不是云初吗?
含涟惊得睁大双眼,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脑海犹有一幅拼图随着那张隽美至极的脸庞逐渐清晰。
譬如云初第一次正经出现在她面前是和龙雀在一起,龙雀死缠烂打要当她的保镖,包括她初见龙雀听她冲一个男子喊殿下,在凡世她情急之下又冲云止喊殿下,云止便是云初伪装出来的模样……
也就是说,云初就是她初见龙雀的那个夜晚出现的男子,他为了能光明正大将龙雀留在身边才故意令龙雀死缠烂打于她。
可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究竟是什么人,能叫龙雀和冥府阎君都如此敬畏?还有老祖,她莫非不知情才误将云初伪装的外形当作了姑射神人的童子?
事情盘根错节,终究她是明了了个大概,云初的来历绝不简单。
“他就快醒了。”
玄策淡淡说了句,桐毒里的天色异常,没有夜晚,唯有那如雨点般漫天落下的白桐花积厚才叫人感到了时间流逝。
一不小心一朵硕大妖娆的白桐花落在了他的肩头,很快就融入了那满头华发的颜色里,远望去犹如覆盖的白雪,叫他英隽容颜间都起了层寒霜。
他在不高兴?
含涟小心翼翼地想,踏着铺厚的桐花褥子凑近他一些,方见这个远古老神仙面色逐渐不自然起来。
“仙君可是有何不满?”
少女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注视着他。
玄策的心本如一潭拥堵的死水,突然被人狠狠砸进一块巨石,“扑通”一声,拥堵的死水豁然被人砸开、砸乱并且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不满……他有什么可不满的?他日日苦苦祈求祷告,尽管穿越了百万年光阴,但上苍终究听见了他的声音,她回来了,他就再也没有其他奢求了。
他本是这样想的,可直到见到这个受伤的人,古神之眼令他瞧见了他和她之间竟缠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宿缘,那一刻他才知道自恃满足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枉他活了千百万年,纵是修为再深又如何?心若失控便如脱缰野马,他会忍不住在意,忍不住心酸,忍不住心乱如麻。
然而她却变了,他的一切她都已经没了印象,她甚至想不起他是谁,记不起他的容貌,亦不知她自己曾经是长洲大陆唯一的主。
百万年于其他神仙来说或是弹指一瞬,于她来说是悠长的转世重生,但于他来说却是刻骨铭心深入骨髓的痛苦煎熬,时光赋予了他沧桑的美,却也带他领略了什么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直到这一刻,她真真切切站在面前,他忽然才觉得自己真正活了,过去那些痛、那些煎熬与她的音容笑貌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玄策的沉默叫含涟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毕竟他是她请来的,龙雀对他不敬,失了古神体面,玄策不满意不高兴也是有的。
迷醉的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惊落了一层又一层的洁白,树下二人各怀心事,其中一个心思和心情皆是复杂,另一个却只想着怎么开口道歉。
沉默缝隙,昏迷的云初终于悠悠醒转,一双星子般璀璨的眼睛里噙着几丝迷离,正瞧着二人,问:“这是什么地方?”
思绪被打断,含涟惊了惊,转眸语气轻快了些许:“你终于醒了!”
云初呆了片刻,瞧向一旁被定住的龙雀,只见她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你们这是做什么?”
云初皱眉,伤才刚刚愈了半分他就起身掸落了那黏在血衣上的残花冷冷瞥了眼玄策,他显然对这个陌生的华发男子很是抵触。
此刻因失血过多的原因,云初的脸色还是惨白惨白的,配合一身血淋淋的软袍便犹如刚从血池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瞧着触目惊心的恐怖。
不过含涟却不再担心他了,这一会儿功夫就能起身,看来伤的确实不是很严重只是看着吓人。
含涟抱着手臂冷笑:“我还想问问你在做什么呢!倒是隐藏得极好,骗了我那么久,真是没有想到啊,云、初!”
莫不是受伤严重的原因,他连大脑也慢了几拍。
适才反应过来,面色倏地一僵。
玄策似笑非笑地瞧云初,看他欲动手施法,便说:“你不必自损修为来掩盖了,我已经封了你的仙息,天上那些仙家断然察觉不出。”
云初果然顿住动作,瞧向玄策,目光寒冷得似穿透人心的利剑:“你是什么人,竟能锁住仙息?”
他毫不客气的质疑。
“你在怀疑我?”
玄策答非所问,眉眼间亦藏着化不开的冰霜。
一时间,二人之间的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含涟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只觉胸口一阵窒息感袭来。
终于忍不住挡在二人中间打破了僵局:“好了,你们不必如此针尖对麦芒的!云初,若不是有玄策仙君在,你的小命恐怕早就没有了,还有你,身为远古老仙君自当大人有大量,何苦与一个还在穿开裆裤的小辈计较?”
含涟一番谆谆教导终于引得玄策无比满意的展露了笑颜,相比之下,伤势才渐渐好转的云初煞白的脸终于成功转黑成了雷公脸。
其实她就是看玄策是远古神仙才明目张胆的捧高踩低,正所谓柿子要挑软的捏,马屁要捡强的拍,在挑柿子和拍马屁这两件事上含涟责无旁贷的表现出了绝对惊人的天赋,结果就是硬柿子无限欢心,软柿子……
呃至于那无辜的软柿子嘛……
黑脸的云初咬牙切齿地瞪着正满目巴结谄媚的含涟。
岂料他一双秀眉都快拧断了,那边也半点没有注意他。
“我受伤了!”
不甘被忽略的云初终于没好气的加重音量提醒到。
含涟终于瞧向他,目光却带着许多莫名其妙:“我知道啊。”
她答。
“你就没有什么想表达的吗?”
云初想着,这回她怎么也该和自己说声谢谢吧,雷公和电母本意虽是冲他去的,但若不是他将所有具有攻击力的法术吸引到自己身上,她免不了也会受重伤。
可谁知含涟仙子一听这话竟十分嫌弃的瞄了瞄他身上的血衣,又十分违心的发出一声同情地叹:“可怜!”
真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回答。
云初真是要被气笑了,难道他故意提受伤这事是为了让她装模作样表示同情的吗?
好一会儿,终于狠狠咬牙将矛头对准了正一脸宠溺瞧着含涟的玄策,不遗余力讥俏到:“你这傻子,也不知对方是什么人就敢和他走那么近?还远古老仙君……远古不远古的不知道,老色君还差不多!你瞧瞧他那样子,真是……真是别有企图的很呐!”
玄策脸上划过一丝尴尬。
不等他反驳,含涟第一个就跳出来为他出头了:“你这人真是恩将仇报,说这么过分的话你还有没有良心啊?要不是玄策仙君出手相救此刻哪里还有你多嘴多舌的份?再说了,他的来历有什么重要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他是好人就行了!”
“你!”
含涟说得豪气干云,玄策站在她身后目光真是堪比春水温柔,只有云初满脸铁青。
哪知含涟略胜了一筹却并不罢休,继续道:“倒是你这个家伙化身成孩童模样,一开始就处心积虑的骗人,不光是我……就连老祖也被你骗了吧!说,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她说得很严重,连“妖孽”这样的词都搬出来了,他怎么可能是妖孽呢?
云初气极反笑,墨色眸瞳渐渐笼上了一层邪魅之气:“你说的没错,我是妖孽!我就是妖孽!纵是妖孽那又如何呢?凭你个道行低微的小仙能奈我何?”
“道行低微!”
含涟犹如被人踩了痛脚,瞬间就炸了:“道行低微又怎样?我一样是正儿八经的仙族,不像你,见不得光!”
说罢,便怒气冲冲的化作一缕清风白花,冲着桐毒里之外飞走了。
玄策皱眉望去,又瞧向脸色难看的云初语气带着责怪道:“你明知道她是在为你化身孩童欺瞒她的事情闹小别扭,却还要故意激怒她!你……”
终也没将话说完便带着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一挥黛色广袖,追含涟去了。
被定住的龙雀眨巴眨巴眼睛,瞧这一个两个的突然吵架又突然离去,这是为什么呢?
她想不通。
不光她想不通,就连她的主子也想不通。
是啊,他这是怎么了?玄策救了他,他理当表示感谢才对,含涟气他欺瞒,他若是能老实耐心给她解释说这都是为了藏匿自己的气息就好了,他为什么要故意针对那个药仙?又为什么要故意激怒含涟呢?
云初实在想不明白,刚刚的他就像变了个人一般。
为什么呢?
亦不能只是赌,她一定要做到!所有赌局既是赌便必有输,她没有什么能输的,唯有一个云止是赌注,她怎么能拿他的性命去赌呢?
她势必要找到药仙挽救云止。
“你先别急,”眼看少女见了忿色,龙雀表情凝重道,“药仙是个千百万年来都影踪神秘的远古仙家,虽为悬壶济世的神仙却几乎不与其他人或仙打交道,只养着几名弟子连仙迹和仙气亦鲜少显露,三界之内怕是除了他那几个徒弟再也无人知晓这位远古神君的真容,若是要救你朋友恐怕需要尽快找到他。”
这话说的委实气人,也就是说他们紧赶慢赶、费尽力气来了药仙的地盘还不一定找得到那位高寿老神君?
这不是在开玩笑吗?如此性命攸关的大事怎可如此轻描淡写?
桐毒里林深木秀,随处都是数丈高的桐树,树上繁花压枝树下花落成褥,满目馨白恍如迟暮山那铺天盖地的积雪,无论走到哪都是差不多的模样,含涟在林子里兜兜绕绕走了很久始终没有找到走出林子的路。
她渐渐有些崩溃了,她拥有无尽光阴这却是第一次在时间上斤斤计较,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也不知道云止还能等自己多久,更不清楚龙雀说的是真是假、药仙究竟在不在这里,此时她唯有赌,赌自己能走出去,赌她能找到药仙,赌药仙会出手救云止……
不……
龙雀只答了这句。
含涟皱眉想了想:桐毒里......这个名字好生奇怪啊。
还来不及往深细想,龙雀能遮蔽半边天的翅膀就带着他们冲破了黑夜的云霄飞到云层之上。
一想起龙雀的真身,含涟不敢把不满吐出来,只好憋着气在心里和自己较劲,直愣愣瞪着自己的足尖,铿锵道:“既然药仙这么难找,那劳烦你在这里帮我守着他,我自己去找找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君。”
刚走两步,又回眸咬牙切齿地问:“那几个弟子现在何处?”
含涟小心将云止放在软软的桐花茵褥上,抬眼看龙雀,问:“你说的那个药仙在哪?”
少女脸上放着希冀的光芒,随后却随着龙雀的摇头缓缓黯淡了下去:“你不是说这里有药仙吗?你不是说他可以救云止的吗?”
是以,含涟摇摇头将这些混乱的思绪全部都抛开,大声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桐毒里有个药仙,他定能医好你的朋友。”
这个地方果然名如其实,在这里,桐树就像一种会蔓延的病毒,哪有什么白色仙山,那白色明明就是漫山遍的白色桐花,桐树高耸参天,树冠上站满了硕大妩媚的白桐花,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枝丫繁复低垂花势绚烂至极致,人间明明已是六月炽夏的景象,这里才将将入了殿春。
“这里是世外!”
转眼,龙雀已经将二人安然放下,化身成了女人模样。
一阵强光侵袭而来,含涟被迫眯起眼睛,待双眼适应后只见周身粉色祥云成团,远处白色色仙山笼罩在一层缥缈仙障中若隐若现,恍若人间的海市蜃楼。
龙雀很快就冲破了那层仙障,眼前景致蓦地清晰,风中送来阵阵恬淡花香,极目望去含涟才恍然读懂了桐毒里这三个字的含义。
含涟隐约觉得龙雀喊的这两个殿下之间一定有着某些联系,可到底是什么呢?龙雀为什么称呼云止为殿下呢?
难道她是知晓了云止天帝私生子的身份?若这样,她称呼另一个男人为殿下又是为什么呢?
含涟想不明白,转念一想又觉得她叫谁殿下都不关自己的事情,何必费力去思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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