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霞说：“纵使流觞是一名小倌，到底也不过是寻常世间男子罢了。流觞不曾真心对待姑娘，全因姑娘早被别的男人脏了身子。而流觞之所以爱樱泠成痴，无非是因为樱泠将清白的身子给了他。若樱泠的身子也被别的男子玷污过，流觞在九泉之下定会痛心欲绝。继而，流觞或许会想起姑娘的好……”
芳霞还在絮絮不休。
樱汐被突如其来的多种极端状况逼得迷了心智，简直像是疯了一样——
樱泠与流觞有染！
流觞从未真心待她！
流觞爱的只有樱泠！
樱泠执意与流觞殉情自杀，全然不顾姐妹之情！
阎将军竞下了樱泠的初夜，若樱泠今夜无法伺候阎将军，阎将军必然会让樱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天塌下来了……
只有她一个人苦苦撑着……
樱汐直至此时此刻才发现，这么多年来，从无一人真心待她，从无一人真心爱她……就连她的亲妹妹与她的相好都不曾把她当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们甚至残忍地背叛她！不知多少个夜里，他们赤裸身体在床上翻云覆雨，那般恩爱缠绵，那般放浪形骸，全然不在乎她的感受！
恨！
痛恨！
樱汐吸了吸鼻子，挺直身板，一脸残酷地说：“多喂樱泠吃几颗当芋丸。不然，阎将军怕是未曾尽兴，樱泠便已早早去找流觞了。”
“是！”芳霞又再喂樱泠吃了几颗当芋丸，樱泠的气色当真变得更好了一些。
“把她扶到我的房间去。”樱汐不想再看见樱泠……永远，不想再见。
“是！”
芳霞把樱泠扶到樱汐的房间。
把樱泠身上的衣衫全部扒下，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给樱泠补了个妆，又在香炉之中加入了糜惜……糜惜能够加重樱泠身上的剧毒，又能加重香炉中初茼的催情作用。多番作用之下，漫漫长夜，阎骞必死无疑！至于樱泠……樱泠当然也是必死无疑！但樱泠具体什么时候死，便要看樱泠的造化了！
若樱泠过早死去又该如何？
阎骞那种变态，只要未曾尽兴便不会停下来，绝不会管樱泠是死是活！
不急于把香炉点燃，芳霞下到一楼给诸位客官斟酒加肴。眼见阎骞就要上去二楼与樱泠共度春宵，芳霞这才抢先一步跑上二楼将香炉点燃。
阎骞走进房间，一眼便看见白花花的美人赤裸裸地躺在床上等他……阎骞飞扑上床，扯下腰带……就连原本昏迷着的樱泠都给痛醒了……之后，樱泠坠入了真实的地狱，痛不欲生，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樱汐一直坐在房间内。
樱汐像是掉了魂似地，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流觞的尸体，更不知道该如何向世人解释流觞的死……耳边猛然传来樱泠的哭喊声。
声嘶力竭。
绝望至极。
根本无法控制双腿，樱汐沉重地走到门前，打开房门……半掩半抱着那扇打开的房门，樱汐听见樱泠的哭喊越发凄厉……禁不住的，樱汐还是流下了眼泪。
樱汐听见樱泠在叫喊……
姐姐，救我……
樱泠，你那般残忍待我，如何还有颜面让我救你？
姐姐，救我……
樱泠，就算我此刻想去救你，也是无法……突然之间，樱汐不知道她是否错了。樱汐只知道，樱泠必定会在地狱中进入另一个地狱。
樱汐后退，关上房门，房间内还有流觞那具尚未冰冷的尸体。
樱泠坐在床畔，幽幽注视流觞苍白的脸。纵使无名无分，但樱汐确实“爱”过这个男人。然而，这个男人从未真心待她，更不用说爱了。
流觞当真从未爱过她吗？
樱汐突然很想亲口问问流觞，是否真的从未爱过她。
反正。
流觞已死，樱泠将死，一切都没了，樱汐独活在这世上有何意义？
若与流觞殉情自杀的是樱汐……
那么……
樱汐与流觞依然是十里烟花路上最令人艳羡的一对！
樱汐手执流觞的遗书，走到烛台前，让那微弱的烛火点燃遗书一角。缓步走到窗边，看着越发凶猛的火焰将遗书吞噬，直将十里烟花路的红灯笼也都燃成灰烬……十里烟花路，再也不见了……樱汐微微一笑，仿佛这辈子从未如此高兴。
樱汐走到梳妆台前，伸手将樱泠的遗书抹去。同样拿起画眉用的青黛，樱汐在手帕上写下她与流觞的遗书——她要告诉世人，她与流觞始终都是相爱的！她与流觞始终是这十里烟花路上最令人艳羡的金童玉女！十里烟花路上的美人，始终得羡慕她羡慕得牙痒痒！樱汐又笑了，仿佛这辈子从未如此幸福。
从地上捡起胭脂盒，压着遗书……把酒壶碎片包好，走出房间，将碎片扔在破碎的酒壶酒杯堆里……回到房间，樱汐躺在流觞的身旁，拔下发髻上的发钗，毫不留情地在手腕划下深刻的伤口……女子簪发钗，除却美观，更是以备被男子强暴之时能用发钗自行了断，不让男子污了身子。正因发钗有此用途，世人常笑烟花女子不配簪发钗……樱汐又再笑了，仿佛这辈子终究贞烈了一回。
侧身抱着流觞的尸体……还是那么温暖，就如从前一样。
无论流觞活着的时候爱谁，流觞死后，世人只会知道流觞爱樱汐……流觞是她的，流觞的爱也是她的，十里烟花的艳羡也只能属于她……谁都抢不走……谁都抢不走了……樱汐闭上眼，浓稠鲜血染红了她与流觞的衣衫。
天将黎明。
阎骞方才尽兴抽身离开，穿上衣衫的时候，阎骞发现自身有点脚步轻浮……阎骞从未试过这种感觉，故而，阎骞走出房间的时候才会说：“这小清倌的滋味……不错！不错！比花魁墨莲的滋味还要更好！”然而，才刚走出万馥楼不久，阎骞便剧毒攻心，暴毙身亡了。
芳霞跪在地上，冷冷地将一切说出。
樊云瑾问：“为了掩人耳目，你为何不把那当芋丸藏起来，或是将那当芋丸换成真的解酒药？”
芳霞回答：“我忘了。”
樊云瑾说：“你心思缜密，岂会忘记那般重要的事情？”
芳霞一脸无畏地看着樊云瑾：“忘了就是忘了，如今说这些有何意义？难道太尉大人还要责怪一名杀人犯不够严谨？”
樊云瑾问：“你为何要加害阎将军？”
芳霞突发激动地向前扑在地上，用力捶着地面，高声怒骂：“阎骞是畜生！！我杀他，不过是为世间女子除害罢了！！阎骞这种变态，人人得以诛之！！”
芳霞今年四十，原名苑绣鹛。
别看如今的芳霞看上去与五十老妇差不多，十年前，苑绣鹛可是一名貌美如花的少妇。
苑绣鹛出生小富之家，十八岁那年，苑绣鹛嫁给了一名九品芝麻官。纵使夫君的官职不高，苑绣鹛却也算是受人尊敬的官夫人。十九岁那年，苑绣鹛生下一名女儿。二十岁那年，苑绣鹛又生下一名儿子。有儿有女，苑绣鹛在夫家的日子可谓过得非常不错。
一直到三十岁那年。
仍是九品芝麻官的夫君在家中设宴，接待当时官拜四品中护军的阎骞……苑绣鹛在房中等候夫君，房门突然被粗暴推开，一身酒气的阎骞冲进房中径直将苑绣鹛压倒在地……甚至来不及呼救，苑绣鹛便被阎骞污了身子……一次不够，还有二次……苑绣鹛高声呼救，忽见有身影从门外走过，是苑绣鹛的夫君！
夫君站在门口，瞠目结舌地看着地上发生的一切。
苑绣鹛声嘶力竭地呼救：“夫君！救我！”
阎骞根本不管不顾，夫君则是胆怯地往后退……那是苑绣鹛这辈子最痛苦的一夜……绝望，剧痛，数度晕厥却仍是无法逃过折磨……等苑绣鹛醒来的时候，身上满是伤痕。四周不再是熟悉的环境，而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野。苑绣鹛支撑着坐起身，才发现衣襟内放着一封信——是休书！！
夫君休了苑绣鹛！
除却一封休书、一袭衣衫、一身伤痕……苑绣鹛什么都没有！绝情的夫君，甚至没有给苑绣鹛一文钱。根本不知道是如何熬过去的，苑绣鹛总算再次走到家门前。彼时，苑绣鹛经已浑身肮脏、瘦骨嶙峋、犹如乞丐。守门的家丁完全认不出苑绣鹛，直将苑绣鹛推倒在地，大声呵斥苑绣鹛，让苑绣鹛去别家乞讨！
此时，家门打开了。
夫君竟搂着一名年约二十、颇有大家闺秀风范的女子走出家门——后来，苑绣鹛才知道，那是夫君的新妻！后来，苑绣鹛才知道，夫君在阎骞的提拔下擢升为七品官——那时，夫君经过苑绣鹛的身旁，完全没有多看苑绣鹛半眼，完全认不出苑绣鹛来！多年夫妻恩情，简直不堪一击！
苑绣鹛想去投靠娘家，然父母早已离世，兄长不愿接纳苑绣鹛。
苑绣鹛只能再度去求夫君，希望夫君能够看在一双儿女的份上重新收留她。夫君却绝情地命人将苑绣鹛痛打了一顿，甚至还威胁苑绣鹛说，若苑绣鹛再敢纠缠他与一双儿女，他便要告诉一双儿女，苑绣鹛是因为与男子苟且被捉奸在床，才会被休弃的！如此一来，一双儿女肯定会对苑绣鹛鄙视至极！
苑绣鹛终究是死了心。
实在找不到挣钱的方法，饥寒交迫之下，苑绣鹛只能混迹于十里烟花路糊口。为了不辱门楣，为了忘却过去，苑绣鹛自行改名为芳霞。因为被痛苦磨掉了如花美貌，芳霞就连出卖肉体换来穿金戴银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沦落为比烟花女子还更卑贱的下女。
芳霞继续怂恿道：“纵使姑娘能够原谅樱泠的忘恩负义，难道姑娘还能原谅流觞的寡情薄幸？若姑娘当真记恨流觞……”
樱汐转而看向芳霞，“那又如何？”
芳霞说：“若姑娘不想受阎将军的折磨……其实……姑娘还能有一个方法。”
樱汐猛地扭头看向芳霞，双眼悲戚，一脸惊恐，“有何方法？！”
芳霞说：“说到底，此祸是樱泠自己闯下的，必然该由樱泠自己承担……”
樱汐说：“万一被阎将军发现了，那该怎么办？！”
芳霞说：“当芋丸确有奇效，樱泠定能让阎将军快活一番之后再死……至于快活过后……死在阎将军床笫的美人恐怕不计其数，根本不会有人追究。”
樱汐沉默看着芳霞怀中的樱泠……
只是……
樱汐不愿相信樱泠与流觞会那般残忍待她。
芳霞装作痛心：“姑娘对樱泠与流觞那般好，樱泠与流觞却背着姑娘做出那种事情……实在是让人不耻！”
樱汐低吼：“她都这样了！如何自己承担！”
芳霞说：“既然樱泠一心求死，姑娘何不成全樱泠？反正樱泠死在这里是死，死在阎将军的床上也是死。如今樱泠又是涂抹过宛若处子的芙鸢粉，又是服用过延缓毒发的当芋丸……何不直接将樱泠送到阎将军的床上去？樱泠死在阎将军的床上，反而更得其所……也算是樱泠对姑娘的一点偿还了！”
芳霞装作惧怕：“细心想想，若姑娘只是断送锦绣前程，倒也不算是最骇人的下场。想那阎将军暴虐过人，喜怒无常，若阎将军将此次的怒气发泄在床笫之上折磨姑娘，姑娘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无门……说到底，都是流觞与樱泠陷害姑娘的！他们二人怎么能对姑娘那般残忍！”
想起阎骞在床上……樱汐吓得脸色发青，浑身哆嗦。
或许……
樱汐早就该察觉樱泠与流觞之间有异了。
樱汐把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全都扫到地上！
芳霞装作担心：“也不说姑娘是否会成为笑柄。我听闻，是阎将军竞下了樱泠的初夜。若樱泠因出了这样的事情不能伺候阎将军，阎将军一定会将此事怪罪到姑娘身上的。若是阎将军怪罪下来，姑娘在这十里烟花路的锦绣前程，想必是要白白断送了！”
樱汐猛然用双手撑着梳妆台，痛心低吼！
握紧流觞的遗书，看着樱泠的遗书，樱汐沉默得浑身发抖。
芳霞装作惋惜：“今夜之前，姑娘与流觞可是十里烟花路上最让人艳羡的金童玉女，不知道有多少烟花美人羡慕姑娘羡慕得牙痒痒。今夜过后，若樱泠与流觞之事传开了，姑娘怕是要沦为十里烟花的笑柄的！”
樱汐这才不得不正视，流觞遗书中“仅属于我的清白之躯”，是何意思。
或许……
樱汐早就该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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