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应绝在文书上写下最后一个字,将笔一搁。
待苏展停下研墨的动作将书册收起来,玄黑锦衣的帝王已经行步至了窗边。
秋雨多发,外头正淅淅沥沥地下坠着透明细线般的水珠。
白净的长指上沾了一丝墨痕,他将放在窗框外的一个珐琅小钵稳稳地端在了手上。
流光溢彩的壳子,里边却种着一株其貌不扬,但是顽强非常的野草。
宫里难有这样的东西。
是那一小只在外头扯回来的,说是让它在家陪着爹爹写字。
草叶上边沾了雨水,傅应绝屈指拨了拨,见它浑身清爽了才施施然开口。
“李源今日点兵,结束后叫他进宫一趟。”
上京这边有南度耗着,北边那头却也刻不容缓。
出兵一事须得从长计议,迄及今日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估摸着明日整顿一番,便可挥师北上。
“李源将军对这事儿上心,一大早便去了虎贲营。”
傅应绝呵笑一声,情绪淡淡。
“毕竟朕可是祖坟冒了青烟的,他再不上些心,怕是小命危矣。”
苏展答不上这话,慈眉善目的面庞笑容和蔼。
傅应绝就是这样古怪一个人,他容不得别人在他头上气焰嚣张,可对于他忠心耿耿的臣下却是多了些容忍。
所以他一个嗜兄灭族上位的帝王,不仅没得天下讨伐,反而是极尽称赞。
天下间的百姓哪管你那么多破事儿,他们只知晓过上好日子便是。
满朝的臣子也只知道认真辅佐明君壮大帝国,上头坐着的人手段高明,他们乐得自在。
大人的世界有很多需要思虑,但小孩就不同。
傅锦梨只知道她有一日未上学,家里来了很多人,那晚一过,她又按部就班地挎上了小包。
学里博士们本还忌惮着她的身份,那课讲着讲着目光一落在她身上都要恍惚一下。
不过小孩儿极乖,一小团坐在那里仰着脸蛋,手也规规矩矩地放在桌上。
也不知是听懂了没,但模样瞧着倒是认真极了。
“小殿下,可能懂否。”
博士轻声问。
今日教算学,但是教得浅显。
这东西逻辑性太强,不是一屋子懵懂小童能懂的,当然,极个别除外。
这么多孩子,虽然都聚在一处,但其实学习进度都不同。
里边的博士们个个才高八斗,系外头所没有的学识渊博。
稚学院管的更多的是范围内教导,至于精准到个人,就要看学子家庭以及他自身的意愿了。
所以里边有糊里糊涂,主打陪伴的傅锦梨,有调皮捣蛋被强行灌溉的赵驰纵,也有天资聪颖,超人一步的季楚和唐衍。
人人都是挤破了脑袋往太学,往稚学院钻,其实看重的不止是这份至高学府的名头,更多的是幼儿交际,自小同窗的情谊。
高瞻远瞩,自幼相伴,以后总会派上用场。
傅锦梨掰着自己的十根手指头,算了算,不够数,想叫唐衍将他的手指头分给自己几根。
本来博士只是照常询问,谁知小姑娘却是泪眼汪汪的抬起头来。
“不够呀,小梨子不够数了......”
博士哑然失笑,“小殿下莫慌。”
正儿八经的算学得等他们升入群青阁才接触到其中奥妙,如今赤桃阁里头教的只是简单计数。
一眼望过去,除了抓耳挠腮的赵驰纵同这个年岁最小,第一次听算的小殿下,别的都已然能流利数数。
“可以试试算筹,初时用工具辅助着会好学些。”
“算筹?”
博士点头,“是的,学里的孩子大多都用过那东西。”
他看着傅锦梨,态度温和,只有夫子对于自己学子的建议以及教导。
“小殿下今日回去,可叫陛下为您备上一些。”
学里原先是有的,可几日前说是要制一批新的,旧物便分发给乡里各处的学堂了。
乡县里的学堂,数量还不少,于是对这一类的东西需求就高。
太学里边东西新旧更替,会将长久不用的,或是特意多制出来的分发给下头。
奶团子不知是什么东西。
但是自己只有一二三四这么几根小爪子,根本不够数!
不过既然夫子说了,那待她回去让爹爹给她做一个,自己必然是一点就通,倒......倒背如流。
嗯,倒背如流!
“嚎!小梨子数数!”
她红润的小嘴巴因着发音的缘故,圆圆地撅起来,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
像是已经见到了自己大有所成的模样!
有了博士的温言教导,奶团子学得愈发卖力了,眼神坚毅,像是要将书本盯出个洞来。
唐衍侧脸看她,只见她小嘴巴张张合合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于是凑近了些听,耳边便是一连串的小奶音。
“一个一,两个二,三个四个,唔......五个,小梨子今天吃五块糕糕!”
唐衍:......
除了唐衍,时刻注意着傅锦梨的还有纠结了几日的许雅。
傅锦梨未找她,她只当是小殿下心里有着气,不愿意搭理她。
本打算此事就此罢了,可她实在是受不住如今的日子。
她已然,已然知道错了,能否......
许雅咬着唇,心脏沉坠坠地,又不免想到些别的。
若她也能......
抬起眼来看了一眼俏生生趴在桌上看书的傅锦梨,神思恍惚。
若她也是如她一般出生......那样的话.......
可是,这世上本就没有虚妄假设。
家里无人替她考量了,母亲那个模样,父亲又偏宠许兰,她只得自己争取。
也是可怜,才几岁多点,就茫然学着大人的模样自作打算,一个高门女,比之街边早早挑起重担的孩子要难过几分。
她挣扎得厉害,却也只如困兽斗,全然不知别人压根儿不晓得她到底是在自怨自艾些什么,又在苦苦困害些什么。
她这次决心蛮大,于是小奶团子学得满头晕乎乎,外出放风的时候,就叫她堵了个正着。
“你做什么哇。”
小人儿不高兴,才看了小鱼回来,就被她拦住了去路。
别看傅应绝身高腿长地,可小龙崽真的只是一小只,许雅同她都差了半个脑袋。
人虽小,但她气势足啊!
奶团子插着小胖腰,脸蛋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势必要龙威狠狠压别人一头!
许雅还真叫她唬住了。
以前不知道身份时只觉得娇憨得冒着点傻气,现在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见她这模样还真有些怵。
“小......小殿下——”
她艰难启齿。
傅锦梨没有那么多阶层概念,她心地纯善,最是端不住装腔作势的派头。
可她努力忍住了!
从胸腔里大大地“哼”了一声,别过小身子去,“我不同你说话,你坏蛋!”
年纪虽小,却早已现了是非黑白层层剥明的性子。
“小殿下!”小人儿不配合,许雅慌乱之下难免拔高了声音。
“我,臣女是来......是来请罪的,希望小殿下大人有大量,不要,不要再同我计较了。”
她一直以来都是一副谁都看不上的模样,这样小意的,倒是少见。
可她还是不明白啊,不明白小孩子,特别是这样才出世几个月的小孩儿!
她真的听不懂这样一大串儿,且有异意的话啊!
奶团子就连辩驳也是软乎乎的。
“才不是!小殿下是小人。”
她才不是大人呢,小人没有大量,只有小量。
可是她想着想着又有些闹不明白了。
她虽然小,可是饭量还是大的,那她是不是小人有大量啊。
奶团子懵然了一瞬。
许雅以为她是不愿,脑神经拉扯着泪水上涌。
“我不该,不该对小殿下口出恶言。”
“可我已经受到惩罚了,我娘整日打骂我,莫姨娘也,也......”她说着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
“我知晓您重权在握,可你若不隐瞒......”
她其实有些怪傅锦梨,若非她故意隐瞒了身份,自己何至于此。
可又怕说出来惹憎愤,只一个劲儿地哭。
这泪水有真心,也有假意,既是为自己一塌糊涂的生活,也为博一点可怜的同情。
她这一哭,可把奶团子吓着了,小人儿愣住,下意识地开始哄,“你不要——”
可是说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嘴巴张开。
下一瞬猛地缩回小脑袋!
四处张望一下,四周都没什么人,这时候学子们都在温书。
她小脸警觉起来,觑着许雅。
“我才没有打你哦,小梨子乖的。”
不可以哭着去告状,告状,坏蛋!
“你坏坏!”
脑补一下,她立马变得气愤起来,“不跟你说话!”
她扭着小身子就要跑,许雅等着这个机会等了许久,哪里能放过,也顾不上什么大逆不道了,急忙伸了手去扯。
“小——”
“——啊!”
她手还未碰到傅锦梨衣衫半分,便觉腿弯处被什么东西重重一砸!
力道极大,将那一条腿震得发麻,传来钻心的疼痛。
整个人也不受控制地往旁边摔去。
小姑娘摔在地上,又哭得满脸是泪,被她“扑通”一声惊得转过头来的傅锦梨人更呆了!
小脸惶惶,怎么,怎么小梨子都跑了,她还更惨了?
许雅这下的泪水是全然真心了,弯腿疼得直不起来,手还被地上磨得火辣辣地。
“小,小殿下——”
还不忘记留人呢。
这下傅锦梨腿也迈不开了,地上那个实在是看起来太惨了些,没有一点跋扈尖锐的模样。
她踟蹰着,终于还是慢吞吞地挪着脚过去,站在许雅面前,小手交缠在一起。
“你找我做什么。”
还是有些气,她没忘记许雅初始就留给自己的坏印象,不过这人现在瞧着都成这样了,傅锦梨觉着再雪上加霜似是不太好。
见她肯搭理自己了,许雅竟荒唐地想庆幸自己摔的这一跤。
“我只是想请小殿下高抬贵手,能否让我父亲休了莫氏,我做错了事,已经受到了惩罚。”
她希冀着。
可她对傅锦梨说这些简直就是鸡同鸭讲!
奶团子的脸色随着她的话语越发凝重,小胖脸板着,瞧着倒是颇有些高深的样子,可脑子里都快搅起来。
许雅只当她是在考虑,良久,只听她沉沉道,“不许,错了就是错了。”
“什,什么?”
许雅嗓子哑了一刻,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她明明,明明已经知道错了,也不过是口上无遮拦说了几句,这样会否太过绝情。
“小殿下,我已经——”
“不可以哦。”锦梨打断她,低着头去看她哭花的脸,一字一顿,“犯了错,要承认,要受罚。”
奶团子不知她前面一堆说得是什么东西,但听到她说自己知错了。
“可是已经做错了,知错有什么用呀。”
小孩天真又无辜的话,有种近乎残忍的纯粹。
他在学着如何做一个好父亲,奶团子也会按着该有的模样长大。
总要相信她的,自己的孩子哪是别人比得,哪能一点庇护就叫她废得彻底。
故他给暗卫下的第一道指令便是非死不出。
暗卫确实做得很好,没有半点不听话。
后来人真伤着了,发现急得只是他一个,傅应绝都不知该怪谁,只能自个儿生闷气。
别的先不说,自己头一个受不了。
二十好几了,自己性命垂危没什么反应,没想到到头来还要替别个儿提心吊胆。
傅锦梨与他,两人与其说是父女相伴,不若说是在互相摸索着前行。
这两日探子也是紧紧盯住了鸿胪寺那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
“又出去?”傅应绝蹙眉。
苏展站在一侧研墨,低眉顺眼地。
那滋味儿委实不好受,于是他便也释怀了。
他没养过孩子,幼时也是这么磨砺着磕磕绊绊长大,如今这套用在她身上却是不太合适了。
“她倒是清闲。”傅应绝笑。
其实傅锦梨生在皇家,傅应绝时常会想这样密不透风的防护是否会害了她。
怎么着?
大启是比他南度草绿些,还是太阳大些。
这话他一天要问上个四五次,苏展哪里不懂。
“小主子在太学里头,除了趴在池边看鱼,也就午时那会儿同几个孩子出去用了膳。”
小孩儿有人陪着,一天乐呵呵地。
“是,今晨南度公主又出了使馆,接连三日都往外头走。”
“嗯。”傅应绝又问,“那边还好?”
中秋大宴一过,南度使臣那头还未有丝毫动静,傅应绝都要开始琢磨着赶人了。
来时说得好好的,体会一下大启的风土人,现在呢?
送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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