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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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房里十分安静,依稀听到南阳在电话那头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南烛的语气突然就变得有些嘲讽:“气也用不着气成这样吧?她其实也没说什么。”

    南阳说的什么我听不清。

    “哥。”南烛开口打断了他,“你真的要和那个女人结婚?”

    这个问题简直问到了我的心坎里去,正挺尸的我忍不住虎躯一震。躺着偷听不够过瘾,我暗搓搓地支起脑袋瞄了一眼,谁想恰好南烛朝这里看了过来,不偏不倚,四目相对。

    光线绰约朦胧,南烛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我偷听被人捉了现行,有点窘迫,就讪讪地朝他笑了一下。

    南烛没笑,他面无表情地听南阳说了几句,把电话挂了。

    我着急了,不是在说结婚的问题吗?人生大事啊哥,你俩好歹互动一下!

    南烛走过来:“醒了?醒了就起来吃饭。”

    我扭过头,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拎了一个24小时便利店的袋子:“这是什么?”

    “粥。”

    我郁闷:“我想吃关东煮。”

    南烛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自顾自地在邻床床头的位置坐下,他把乳白色的粥盒从塑料袋里拿出来,又拿了把一次性的圆勺,递给我。

    我:“……”

    抗议被人无视,我不情不愿地接了,却端着盒子没动。

    南烛挑了挑眉:“又怎么?”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的腿,然后用一种“你瞎啊你没看到我还躺着呢啊”的语气说:“我瘫痪了你看不出来吗?”

    他:“……”

    我不是在装,我是真的自己坐不起来。被热水烫到的位置包括膝盖,以及贯穿小腿的那条长长的腓骨,我只要稍一用力就会钻心刺骨地疼。

    病房里的气氛实在太诡异了,我一脸无辜地仰着脸看南烛,他阴着一张脸也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起身,一双手穿到了我的腋下,提东西似的把我提起来了。

    小样儿,还治不了你了……我强忍着笑指挥:“高一点高一点,停停停。”他松手,我终于靠床头坐好了。

    半夜醒来不太饿,但不吃又不配做一个吃货,于是我无比纠结。南烛阴沉着脸站在一边:“您不会是想让我喂您吧?”

    我正天人交战着吃或不吃,没仔细听他说什么,顺口就接了句:“行啊!”

    他:“……”

    两个人对视,我想的其实是“你刚才说的啥”,他却当成了我挑衅,一张脸腾地就热了。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心说你脸红什么,他倒好,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青,就这么阴晴不定了两分钟,他冷笑:“好啊!”话音刚落,赌气似的,抄起勺子舀了一勺粥就往我脸上戳。

    我疯了:“这是眼,眼!你是不是瞎?!”

    他别开脸,我诡异地发现他的耳朵尖儿也红了。

    我:“……”

    就这样,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间抽风要喂我,更想不通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南烛已经不由分说地伸着勺子往前递,我只好像个傻子似的张开嘴一口一口地吃,南烛突然问:“你怎么上厕所?”

    病房里大约有一分钟的死寂,然后南烛和我都沉默了。

    “我可以忍着。”

    我想了很久,最终想出了这么一个正常人都会觉得很馊的主意。

    南烛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把我床头的呼叫器按响了。

    “你好傅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值班护士接通,我含糊且窘迫地把问题说了,护士大姐在那头就开始讲,“上厕所的问题很简单啊,我们一般对行动不便的病人都是选择插——”

    这种问题上听到“插”显然不是什么好词,我飞快地看了还在旁听的某人一眼,悲愤地喊:“你能不能进来说!”

    值班护士进来了,南烛二话不说出去了,房间的大灯被护士随手摁亮,我清楚地看到南烛的耳朵根红红的。

    啊啊啊……这特么都叫什么事儿啊!

    护士大姐解说了十分钟,我果断地选择了第二套如厕方法——手扶简易拐杖,左腿不要使力,一步步地往洗手间挪。

    什么?第一套方法是啥?喀喀,是插……导尿管……

    “正常人听起来都会有些不好意思,但这种方法其实是很常见的,尤其是那些刚下手术台的病人,伤口还没长严实,根本不能动弹,只能采取这种方式。”护士大姐苦口婆心地说:“你的烫伤虽然没那么严重,但多休息总是好的——”

    “不,不了……”我一脸讳莫如深地摇头,“我想活得有尊严点儿。”

    “……”毕竟只是建议,值班护士也没勉强我,给我找来一根手杖放在床边就走了。

    临走时她又回头:“你没有女性亲人或朋友吗?这种事情……唉,让男朋友做确实蛮尴尬的。”

    她说这话时恰好南烛进来,听到最后一句,他看了看我,又看看护士,嘴角轻轻地抽了一下。

    我以为他会反驳,但他没有,忍不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傻了?

    “他不是我男朋友。”我善解人意地替他开口,然后淡淡地说,“我没女性亲人,明天我让我朋友过来吧!”

    护士点了点头,同情地看我一眼,出去了。

    护士走后,病房里又陷入了沉默。

    没人帮助我这个残障人士躺下,我只能像个傻子似的坐着,坐着坐着我又困了。脑袋一点一点地想往下栽,快要栽到胸口的时候,突然听到南烛低低地说:“你妈妈打过电话。”

    我睁开眼,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昏暗迷离的光线下,南烛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里泛着柔和的光,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头:“哦。”

    他在骗我。

    两个人心照不宣,我知道他在撒谎,他知道我没有信,却都松了一口气似的。“要睡了吗?”他问,语气挺轻柔的。

    “嗯。”我朝他笑笑,主动伸开了胳膊,“谢了。”

    南烛上前,帮助我完成躺下的动作,我躺好了,他抬手,替我掖了掖被角。他的动作很轻,温柔并且自然,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问,我也没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在谢什么。

    02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瘫痪在床的生活。

    托左腿小腿烫伤的福,运动是基本要禁止的,外出是绝对没可能的,甚至就连我最爱吃的辣椒也被列入了黑名单。

    “为什么啊!”我抗议,“辣椒和烫伤有什么关系!”

    今天值班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护士,一张嘴毒得跟南烛的表姨似的:“不为什么。吃辣会让你的伤口留疤,而你的伤处实在太大,然后你浑身上下唯一可取的大长腿也废了。”

    我:“……”

    护士换完药一脸高冷地走了,我苦大仇深地躺在床上,靠着窗台站的南烛笑了。

    当然,光荣负伤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好处就是……我不用去上课!

    齐美丽来探望我时带了一大堆零食,南烛特意拎过去让护士看了,能吃。于是在她和南烛回校上课时我就嚼着零食说:“唉,真羡慕你们啊……”

    两个人齐齐顿住,扭头,目光炙热像是恨不得要把我杀了。

    我不怕死地叹了口气,一脸唏嘘地说:“人都是这样,拥有时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追悔莫及……唉,你们不想学习时就想想求知若渴的我。”

    “啊啊啊傅小一你太贱了!!”齐美丽大叫着冲过来揍我,南烛站在原地,嘴角微勾,居然笑了一下。

    我挨了顿揍,连连求饶,他们终于走了。揉着齐美丽花拳绣腿造成的小小伤害,我心说南烛今天够仗义的啊,他居然没跟着齐美丽一起捶我!想到自己之前对他的敌意,我怪不好意思的,唉,看来是我对他偏见太大了呢。

    我就这样反思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南烛拎着一个纸袋走进来了。

    “今晚吃什么?!”我看到袋子就想到吃,眼里都放光了。

    南烛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拆袋子,往外掏,把厚厚一摞的东西递给我:“不用谢。”他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样子说道。

    我看了一眼,只有一眼,然后整个人都斯巴达了——我谢你二大爷啊!谁让你给我带课本和作业的?!

    当天晚上我吃了足足三碗米饭,气坏了。

    南烛跷着二郎腿,看笑话不嫌事儿大地说:“我下课后没事,就去你们学校看了看,刚好赶上你们老师布置作业。”

    刚好个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故意给我添堵的吗?!

    “听到你们老师布置作业,其实我一开始也是拒绝的,但又一想,你这么求知若渴,我不能阻挡你前进的步伐不是吗?”

    “可是我在住院!我受伤了!”

    “嗯。”南烛笑,“老师也是这么说的。”

    “所以我不用写啦?”

    南烛摇头,眼睛里的笑意又深了点:“所以……我对他解释你伤到的是腿,不是脑子,他被你的诚意感动,说会认真批改你的作业的。”

    “啊啊啊姓南的我跟你拼了!!!”

    拜南烛所赐,我一晚上都没睡踏实,一闭上眼就想到那份要人命的随堂作业。越想就越窝火,我都这样了还要写作业,还有没有人道主义关怀了?!想到南烛我更生气,要不是早知道他读的设计专业,我真的会以为他主修坑人!

    一晚上都在愤怒中度过,我发誓天亮后要跟南烛拼个你死我活,可是天亮之后,护士把这几天的医用账单给我,我扫了一眼就老实了。

    钱钱钱!唰唰唰一长溜的全是钱!是不是搞错了?我记得我是烫伤不是绝症啊!手忙脚乱地按了呼叫器,护士进来,我愤怒地把问题问了。

    “是这样的。我们是全市最好的武警医院,更是烫伤治疗方面的权威,请的都是国内最最知名的专家。再加上你男朋友坚持要给你用最好的药,所以费用自然会高一些。”

    我:“……”

    每天跟不同的护士解释南烛不是我男朋友也挺累的,我就当没听到,指着一个标识才5g的药名说:“这么点药就一千多?!”

    护士点头,叽里呱啦地把药名读了,苹果脸上全是羡慕的笑:“你男朋友对你真的很好,这是治疗烫伤且不留疤最最有效的药呢!”

    我要疯了,不对,南烛是不是疯了?他花这么多钱我怎么还得起啊!

    摸出手机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没接,我气冲冲地对护士说:“麻烦把我外套递给我。”

    所有的零钱整钱都抓出来数了数,八十三块七毛……连零头都不够啊!!!

    想到账单末尾那高额的数字,再想到那张被我折断了扔进跨江大桥的卡,我忍不住抱头猛捶,我干吗要手贱啊!啊!啊!

    南烛再来时,我整个人都是恍惚的,从他进门我就盯着他,到他把带来的午餐摆上桌了我还盯着他,他莫名其妙地问:“干吗?”

    “你把我害惨了……”

    他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我的腿:“是是是……”语气无奈极了。

    “我还不起你啊!”我快要哭了。

    “……你在说什么?”他抬手要摸我的额头,眼睛一瞥,扫到了我枕头下面压着的账单,眉毛挑起来了,“你说钱?”

    不然呢?我无语凝噎:“我浑身上下只有八十三块七毛钱,校园卡里可能还有四百多,你最近有空吗?有空去我们学校吃饭吧算我还的。”

    南烛的嘴角抽了抽:“谁说要你还了?”

    “我——慢着我不用还吗?!”

    他一脸无语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莫非他觉得我被烫到和他有关所以不用我还了?“不行。”我其实心里很疼,但还是一字一顿地说:“南阳的钱,我不能花。”

    “谁告诉你是南阳的钱了?”

    我愣住,他无奈:“我爸妈给的。”

    我一头一脸的问号,他只得继续解释:“我跟他们说我害一个女生受伤了……”

    “然后呢。”

    “他们告诉我要负责。”

    “……”为什么听起来怪怪的。

    “这些钱都是他们拨的款,专门给你治伤的,不用你还。”

    听到不是南阳的钱我心里好受多了,但还是觉得尴尬:“那怎么好意思……”

    “八十三块七毛钱,”他笑,是彻头彻尾的嘲笑,“你准备还到哪一年?”

    我一想也对……讪讪地闭上了嘴。

    南烛把午饭丢给我,走去一边削苹果了,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短,我决定放下尊严夸夸他:“想不到你这么衣冠禽兽居然也会做好事啊!”

    他应声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不,不是。”我一看这表情不对啊莫非我说错了?“我是说你这么帅还会做好事……”

    “那叫衣冠楚楚!”

    “哦……”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白天一切都好,南烛会跟我斗嘴,齐美丽会来投食,每一天都嘻嘻哈哈,可是到了晚上,偌大的病房里就剩下孤零零的一个我了。

    南少爷曾说过要给我请护工,挑一个年轻懂事的女孩子专门在夜里照顾我,可是我已经花了他爸妈那么多钱,实在是没脸再浪费了,就坚决地阻止了他。

    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看着手机,陆寻的名字熠熠夺目,可是我不敢拨。

    从那天分别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四天了,可我们两个像是约定好了似的,谁都没有跟对方联络。我虽然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但有些心情是无师自通的,有的人,有的事,因为太过美好,或者太过想要,反倒在面对时就越发畏缩。

    我不敢接近,因为我怕会离他更远。

    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把手指从拨号键上移开了,想了想我卧病在床的样儿,再想想我拄着拐杖一点一点地往洗手间挪,我心说真是够了。作为一个暗恋者,我在他的面前已经没剩下多少脸了,还是省着点儿丢吧……

    03

    一周后的一天早上,我刚跋山涉水地挪到洗手间去洗漱,南少爷来了。

    少爷今天一脸如沐春风,他的左手拎着覃记的清粥和小笼包,身后跟着两个陌生的男孩。

    我愣了愣,刷牙刷得一嘴的沫沫,就没好意思开口,直接用眼神表达困惑。

    “哦。”南烛漫不经心地扫了那两人一眼,“室友。长这么大从来没探过病,我带他们见识一下。”

    我:“……”

    室友A拎着满满一大袋的水果,室友B朝我笑眯眯地说:“你好,你好,我是黄越!”

    盛情难却,我只好也伸出手:“幸会,幸会,我是一哥。”

    黄越:“……”

    南烛在黄越小腿上踢了一脚,带着两个人往里面走,我转过身,继续洗漱。

    洗好出来,我吃饭,黄越和室友A小五君四处参观,一副很新奇的模样。“你们今天没课?”我笑着,主动跟少爷搭话。

    少爷抬抬眼皮,百无聊赖地“嗯”了一下。

    我吃了口粥,谈兴甚浓:“室友加专业同学?”

    “不。学医的。”

    “学医?!临床还是护理?”我现在对医生有种自发的崇拜,眼睛里都放光了。

    “兽医。”南少爷淡淡地说。

    我:“……”

    有带着兽医来参观大活人的吗?摔!果然南烛的人性不能高估,我横了他一眼,恨恨地咬了一口小笼包。

    “一哥一哥!”黄越凑过来,一脸谄媚地说,“有什么住院心得?”

    我狐疑地看他手里的笔和本:“你想干吗?”

    “写论文啊!老师布置的随堂作业。”

    我:“……”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他们的作业不会是写人,我忍不住悲愤地说:“南烛家有兔子你怎么不找!我是个人类好吗?”

    “息怒,息怒……”黄越欲哭无泪地说,“少爷家的宝贝是我等糙汉能随便摸的?实不相瞒,我跟小五本来是想看兔子来着,可他不准,然后就把我们领这儿来了。”

    你觉得这是人话吗?!我气得肺都快要炸了,抬起头准备骂人,却发现始作俑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逃出去了,黄越一把抱住我的胳膊,哭天抢地地说:“一哥你行行好啊!我下午就要交作业了啊!我昨晚渣剑三渣到刚刚我真的没时间去找兔子了啊!”

    我:“……”

    “算了算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同是学渣,我能眼睁睁看着你们死吗?放开我,我手疼,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一哥你真好!人美心善女神啊!”一个一米七八的糙汉破涕为笑了。

    黄越和小五分别问了我几个问题,又照着我病历本上的病情诊断抄了抄,两个人千恩万谢地滚回去瞎编乱造了。

    临走时小五问我:“我们的论文会打印出来装订成册,需要呈给您一份过目吗?”

    我疯了才会看他们把我写进兽类研究的论文里吧!“不用,快滚,不送。”

    两个人光速消失了。

    半小时后,南少爷慢悠悠地回来了:“哟,没走错地儿啊?”我的火药桶立刻就瞄准了他。

    南烛站定,挑着漂亮的眉毛看我。

    我皮笑肉不笑地说:“真辛苦您这几天照顾我这个畜生了。”

    说完我就后悔,呸呸呸,我好像自个儿在骂自个儿?

    南烛漆黑的眼里有淡淡的笑,他眉峰一扬:“不会啊!”顿了顿,嘴角彻底翘了起来,“我对照顾宠物有心得。”

    不要脸!我在骂你你骄傲个屁啊!

    论不要脸我下辈子都比不过他,于是我抬头瞅了瞅挂在输液杆上的点滴瓶:“我还要住多久?”

    “怎么?”

    “不想住医院。一个人太无聊了……”

    “一个人?”南烛闲闲地瞟了我一眼,“不是有护士陪着?”

    我的天,千万别再提你表姨了行吗?“我想出院……”

    “然后呢。”

    “回宿舍……”

    “就这样回去?”南烛眼睛盯着我的腿,我一愣,然后就有点沮丧,我现在连生活都不能自理了,回宿舍不是给别人添乱?“那怎么办……”我眼巴巴地看着他。

    墙角的落地镜倒映出我的模样,可怜兮兮得像小狗,南烛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然后他抬手,一巴掌盖住我的脸:“别卖萌!等我打完这一局。”

    他玩PSP,我等着,十五分钟后,我睡着了。

    朦胧中感觉到手里抱着的书被抽走,这场景像极了小时候的某个午后,我鬼使神差地咕哝了声:“爸爸。”

    那只手僵住,我马上也僵住了。意识迷迷糊糊,但心里是清楚的,我讨厌被人看破内心的什么,就没敢睁眼,许久之后,我听到他叹息了一下。

    我再睡醒,已经到吃晚饭的时间了,暮色四合,南少爷靠窗坐着,整个人沐浴在霞光里,我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剪影,想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我是有爸爸的。那时候我身体弱,老生病,他从来都不嫌烦,永远都温柔耐心地陪着我。可是后来呢,后来他走了,这世界剩下我孤单一个。

    也是从那一年起,我孱弱的身体好了起来,甚至越活越像女汉子了,我不再生病,因为不敢生病,我知道没有人会陪我。

    盯着南烛的侧影,一双眼越来越涩,我却突然有些想笑:从十三岁到今天,我像根杂草一样活着,那个时候的我,一定没有想到,今天的我生病时居然有人陪吧?

    南烛如有感应,转过脸来:“醒了?”

    声音很低,罕见的漾着温和。

    我笑笑:“还没走?晚饭护士会帮我买的。”

    他抬起手看了看表,声音有些含糊:“晚饭我陪你吃。”

    我愣了愣,他说:“再等一会儿,快来了。”

    来人是齐美丽、老孙、小五和黄越。他们带来了丰盛的晚餐,还带来了三国杀、棋牌和两副扑克。

    我有点蒙,齐美丽一把抱住了我:“艾玛傅小一你寂寞怎么不告诉姐?姐怕影响你休息晚上才不敢来的!”

    寂寞?我一脸茫然地看她,她眨了眨眼,朝南烛站的方向努了努嘴:“少爷说的。”

    我怔了怔,南烛他……怕我寂寞?忍不住朝正跟黄越小五聊天的背影看了一眼,我的胸口突然就变得有点暖——唔,貌美嘴毒的南少爷,好像比想象中要体贴呢!

    六个人,分三组,打了整整四小时的牌。

    齐美丽夫妇一组,黄越小五一组,南烛没得挑,一脸嫌弃地在我身边坐下。

    半小时后,南少爷被我连累得贴了一脸的条,我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快哭了。

    “你猪啊,打这张啊!”他挂了几乎一脸的纸条,整个人滑稽又可笑,恨不得要替我出牌了。

    打之前我就说我不会了啊!黄越他们都在起哄,南烛更生气了。他指着我,脸黑着:“这一局再输信不信我把你扔了?”

    “信,我信……”我像个孙子似的点头哈腰,然后这一局……又输了。

    南烛愤怒地爆了句粗口,黄越那小子唯恐天下不乱地叫嚣着:“扔啊扔啊!”我还没反应过来,身子陡然一轻,整个人就被南烛抱起来了。

    “啊啊啊!”我惨叫,“你干吗?来真的?蠢又不是我的错!”

    南烛眯着眼笑了笑,整个人危险又魅惑,他又往窗边走了走,我尖叫,毫不犹豫地抱紧了他的腰。

    病房门,就是在这个时候打开的。

    所有人应声回头,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我也从南烛的怀里抬起了脸,然后,看到了他。

    风尘仆仆,披星戴月。

    陆寻。

    04

    病房里有一瞬的死寂,然后是齐美丽的声音:“你来啦男神?!”

    老孙看了齐美丽一眼,陆寻也看了齐美丽一眼,他像是有些疲倦,那张俊秀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笑,点了点头。

    下一秒,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到了我们这儿来了。

    南烛还抱着我,两个人都有点没回过神。“下来啊,快下来啊!”齐美丽疯狂地朝我眼神暗示,南烛冷冷地笑了一声,松开了手。

    我一个趔趄,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凳子,左脚悬空,这才没让伤势加重。

    “嘿……”我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朝陆寻笑,“你,你怎么来了?”

    眼角扫到齐美丽暗搓搓地拽着老孙往病房的角落里缩,回头又招呼黄越小五他们也缩,我嘴角一抽,却发现南烛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气氛很诡异,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陆寻先是看了一眼南烛,然后转过脸,认真地看我的腿:“怎么回事?”

    我偷偷瞄了一眼南烛,支支吾吾地说:“不小心烫到了……”

    “什么时候?”陆寻几乎是立刻就问。

    “就,就前几天吧。”

    “已经几天了。”陆寻突然皱起了眉,“为什么不告诉我?”

    听到这句我愣了愣,一旁站着的南烛轻嗤一声,倒是角落里缩着的齐美丽先反应过来了:“呀,不愧是男神!男神好温柔!”

    “你声音小点儿!”老孙不高兴地说。

    “已经很小了!”

    “别人都听到了!”

    “听到又怎样?你敢说男神对我们家负一不好吗?”

    老孙呵呵:“南少爷给钱让你买吃的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不管,反正我是南傅党。”

    我:“……”为什么没有人把他们两个赶出去?

    我试图从这个病房里找到一个正常的人,于是把目光投向了黄越和小五,结果发现这两货都虎视眈眈地瞪着我和南烛,眼睛里闪烁着八卦的光……我跪了。

    “南傅党有什么好?南傅,呵呵,你以为你南孚电池啊!”

    “傅陆不是更可笑?傅陆,福禄,我还葫芦娃呢!”

    “特么的老孙你什么意思?我闺密喜欢谁我没你清楚?负一!你说!你倒是说你喜欢男神还是少爷!”

    我:“……”

    所有人都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特么想死的心都有了!病房里的气氛太尴尬了,我疯狂地朝齐美丽使眼色:你抽什么风!别闹了!快带着老孙滚!

    齐美丽仰天长笑:“你看吧!负一在朝我暗送秋波!她怎么可能喜欢少爷!”

    “送你大爷的波啊!”我忍不住吼出声了,“滚滚滚,都滚!还有你,小五和黄越!别特么笑了!”

    齐美丽赖着不滚,老孙也不滚,黄越跟小五缩在角落里快笑成狗了,我刚抬腿准备冲过去赶人,背后传来一声冷笑,南少爷二话不说,摔门走了。

    病房里一片死寂,齐美丽两口子终于察觉到尴尬,四个人一起滚了。

    病房里就剩下我们两个,陆寻问完那句话就扯开了自己的领带,他的脸色不太好,像是许多天都没休息过。

    “能坐吗?”他问。

    “坐!”我傻了这么久终于回过神来,“随便坐!”

    他在我的床尾处坐下,抬起眼:“过来。”

    我乖乖地往他身边挪。

    挪到了,他说:“我看看?”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要看什么,脱口而出:“不要!”

    陆寻抬眼,眉毛微皱,我又开始结巴了:“很,很丑……”他笑,一只手轻轻地把我棉布睡裤的裤腿卷起来了。

    孤男寡女,卿卿我我,我的脸烫烫的。陆寻问:“疼吗?”

    “疼。”我抽抽鼻子,连装都没装一下。

    “医生怎么说?”

    我把医生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不忘抱怨:“要住一个月呢。”

    他笑。把我的裤管整理好,眼睛扫一下晚餐的残骸:“平时就吃这些?”

    “嗯。”我有点不好意思,“我不能动,总是麻烦他们帮我带饭……”

    “喜欢吃什么?”

    “嗯?”

    “以后我给你做。”

    “可以吗?真的吗?你还会做饭?!”我激动得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陆寻笑:“会一点。”一双漂亮的眼睛弯弯的。

    一般说会一点的都是会很多!我星星眼,不愧是我的男神,全才啊!

    “想吃什么?”

    “川菜!”我心花怒放地说,“水煮鱼,辣子鸡还有麻婆——”

    “你不能吃辣。”他哭笑不得地打断我。

    “就吃一点点!”

    陆寻一脸没得商量的表情:“就这样。从明天起,不要再麻烦别人带饭了。”

    “哦……”我闷闷的。

    陆寻微微侧头看着我,一脸严肃,眼底却笑:“等你好了再给你做川菜。”

    哦耶!!!

    两个人又坐在一起说了几句,我问他是怎么知道我住院的,他说下飞机后跟严叔通了个电话,我又试探着想问他这几天干吗去了,刚准备开口,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是个男人打来的,陆寻接起来听了两句,就说好,你送过来,我在……转过头看我,我把医院的地址和名称说了,他复述,然后挂了电话。

    “你朋友?”我剥了一个橘子递给他。

    他接住,吃了一瓣:“同事。”

    同事二十分钟后就到了。

    三十七八岁的男人,长得挺英俊,穿得十分烧包。他把文件递给陆寻,陆寻一一签字,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笑眯眯地问:“陆总没回家里?”

    陆寻“嗯”了一声。

    “三亚一切都好?”

    陆寻一脸淡漠:“还算顺利。”

    同事“扑哧”一声就笑了:“堂堂陆总出差数日刚下飞机连家都没回就直奔这里……啧啧,你也不怕林妹妹知道了生气。”

    烧包同事的话说得很长,但我敏锐地抓住了“出差”和“林妹妹”两个词语——陆寻有个妹妹?她很爱生气?以及,原来他是去出差了?!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这一念全世界的花都开了,我眉开眼笑,盘桓在心底多日的乌云瞬间散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黎端。”陆寻眉眼里罕见的有不耐烦的情绪。

    黎端看向我:“这位是?”

    “傅一。”

    “以前没见过呢。”

    说了这么多话,我就算是瞎也看出他不是陆寻的普通同事,就朝他挤出了一抹笑:“你好。”

    黎端也笑:“小姑娘挺漂亮啊!”

    陆寻的脸色很明显地沉了下来,黎端立刻摊手:“得得得……我走,我这就走。”

    奇怪的人终于走了,我问:“他是?”

    “我二叔。”陆寻眼底有些阴郁。

    “哦。”我点完头又觉得不对,“可是他好像姓——”意识到什么,我立刻闭上了嘴。

    陆寻不以为意:“我家情况比较特殊,他跟我爸爸同母异父。”

    难怪。毕竟是他的家事,我不想唐突,就主动把话题岔开了:“你去三亚出差啦?”

    “嗯。”

    “哇,听说那边很好玩!哦对了,你有个妹妹?”

    “嗯,朋友家的。”

    我绞尽了脑汁想话题,陆寻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抬手,指着我对面那张床位:“那些是?”

    我转头,是我的作业……

    陆寻听完我的控诉就笑了:“不会写?”

    “嗯……”

    “我教你。”

    啊……啊?!

    陆寻拿过笔就开始行云流水地列公式,我目瞪口呆,不会吧?!他连这个都会?!

    陆寻列好了公式,然后演算,论证,最后得到了一个数字。我呆呆的,说:“你以前也学数学系?”

    他摇头:“本科学工商管理,硕士转学金融了。”

    “Q大?”

    他有些讶异,表情是“你怎么知道”。

    我眨了眨眼,完了。

    完了,完了啊傅一……你爱吃他就会做饭,你学渣他就是学霸,你说!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喜欢他?!

    长这么大我从来都不信佛,这一刻却恨不得把满天神佛都跪谢一遍,谢谢!谢谢!谢谢玉皇大帝!谢谢太上老君!谢谢斗战胜佛!你们够意思,而我会努力,我一定会把他追到手的!

    那一晚我一直在笑,笑到后来陆寻都以为我发烧了。他把护士找来给我量了体温,没问题,看了伤口,没问题,这才终于在护士不准陪护的提醒下离开了。

    我甜蜜地看着他的背影,明明是燥热未退的炎夏,我却觉得心底的花,一朵一朵,开到荼蘼。

    果不其然南烛接着就问:“她妈妈没时间来一趟吗?”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叹了口气,“烫得挺严重的……”

    南烛的声音轻得像风,但语气是歉疚的,人活一世争口气,听到他这句我郁闷了一晚上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哼,算你小子有点儿良心!

    等到我再醒来,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病房里只住了我一个,另外两张床位都空着,整个房间空荡荡的。头顶的大灯没开,邻床的床头小灯散发出淡淡的光芒,我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发现南烛不在。

    切!早知道他没那么好心,怎么可能会一直守着我。

    睡了三个小时,终于没那么困了,我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试探性地动了动腿,发现没之前那么疼了。当然,半条腿都被纱布捆着,还是很不舒服。

    轻而缓的脚步渐渐走近,伴随着低微的讲电话的声音,来人似乎探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压低声音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嗯,睡着了。”

    是南烛。

    他居然还没走?我一面暗搓搓地竖起耳朵偷听,一面在心底配画外音:应该是南阳给他的宝贝堂弟打的电话。

    要他道个歉简直比登天还难,我气得又要哭了,正在这时门外有护士喊:“9房7床到一楼大厅缴费!”南烛一脸谢天谢地,拔腿就往外冲。

    “看把你男朋友吓得。”护士在一旁笑。

    男朋友?我简直哭笑不得。他是我祖宗好吗?自打碰见他我就一路*迭起地倒霉,先是考场写情书被抓,再是帮他选礼物被淋成狗,紧接着参加宴会被我妈赶,陆寻说话被他打断以及我莫名其妙就被两瓶热水烫到这里来了……眼瞅着护士一脸的“你们是小两口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哟”,我真是欲哭无泪——这世上的男朋友要是都像南烛这样女同胞们还要不要活?!

    护士交代了不能乱动,我也没事可做,就挺尸似的仰面躺着,已经三点钟了……陆寻一定睡着了吧?唉,今晚他走得那么仓促,连句话都没对我说,我其实应该就今天的事谢谢他的……

    想起陆寻临走时的沉默,再想到南烛出现前他没说完的话,我越想就越急着要联系他,伸直了手,刚从床头柜上摸到了手机,病房的门“嘎吱”一声开了。

    病房的门“嘎吱”一声开了,又轻轻地被关上了,有脚步声在病房里响了起来,很轻,到了我的耳朵旁边,安静了。

    我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这个人是谁,心里还是有气,想睁开眼骂他两句,可实在是太累,就哼哼了两声,睡了。

    历经一个多小时的艰苦奋斗,医生终于将我腿上的所有水泡挑破、放水,并且涂上了烫伤药膏,临走时他递给护士一团纱布:“真皮损伤,局部红肿疼痛,包扎时注意力度。”

    护士开始熟练地缠我的腿,我疼得抽搐了一下,抬起头就瞪南烛。左腿小腿还是疼得厉害,我一脸的好疼啊我好想哭,南烛看着我,眼神里有愧疚,却一声不吭。

    除了“呵呵”我不想多说。他歉疚我相信,但心疼我是真没看出来,别的不说,他要是真心疼我,能蹿得比兔子还快?

    等到所有的包扎彻底弄完,墙壁上的时钟已经指向半夜十二点的位置了,今天一天的经历实在是跌宕起伏,我刚躺下就困得连眼皮都撑不开了。

    朦胧间依稀听到护士在对谁说:“不能碰水,不能乱动,饮食方面也要避开辛辣和刺激性的……没事,这会儿应该不太疼了……嗯,药膏里有麻醉成分,你守着,让她睡一会儿吧。”

    终于缠好了伤势最严重的部位,护士动作很轻地在我的腿弯处打了个结:“小伙子挺歉疚的,你那会儿疼得厉害没有睁眼,我看他心疼得跟什么似的。”

    呵呵。

    01

    南烛上辈子一定是个神棍。

    还记得他编瞎话说我腿折了吗?这不,托他的福,我真的要卧病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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