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两人相对直言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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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微笑,“姐姐对熙儿早就拼尽全力,即便我这个生母也自叹弗如。”我缓一缓,“我一生所有,唯子女而已。姐姐肯为我照顾熙儿,等于是帮我保全这三个孩子。”

    淑妃的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凄怆,“能为人母亲自生养,乃是女子生平最大乐趣。我不怕推心置腹说与妹妹听,若从前能让我有一子半女,我便折寿三十年也是心甘情愿。”她的唇角凝住一朵哀色的花,“如今我已过生养的年岁,再也不做此痴想了,也终究是我无福罢了。”

    我心下一动,徐徐步至妆台,取出一枚小小的扣合如意堆绣荷包,手工精巧华丽,一看便知非寻常妃嫔所有。我递至淑妃身边,道:“姐姐且细闻闻这是什么?”我殷殷嘱咐,“只小小闻一口就好,断断不可多闻。”

    她见我如此郑重,不免疑惑,轻轻放到鼻端一嗅,道:“这是从前陛下独独赏给德妃的香料。我曾在德妃宫中同住过一年,此香气味独特,我又闻得惯了,不会错的。”她眉眼间颇有疑色,不由看我,“难道这香有什么不妥么?”

    我不觉冷笑,“德妃独得圣宠多年却在小产后再无生养,德妃蠢钝,难道姐姐也以为只是小产伤了身子么?”

    她的眉心猝然一跳,倏地站起身子来,颤声道:“难道这香里有……”

    有短暂的沉默,寂静的殿宇中唯有她猝然站起时云鬓间珠玉迭撞的激烈声音,的像是谁的心跳凌乱。

    我低低吐出两字,“麝香!”

    淑妃久居深宫,自然知道麝香的厉害。她面色惨白如纸,身子微微摇晃,“我曾与她同住一年,朝夕闻得此香,难不成……”

    我把荷包扣到她的掌心,她的手指那样冷,像在雪窖里浸了很久,轻轻道:“你自己去问大夫就是。”

    她低呼一声,眼中有雪亮凄厉的目光,“不!为何太医从不告诉我是因麝香之故不能生育?”

    我平静望着她,“一个太医不肯说,或许有他的私心;如果所有的太医都不说,姐姐就要思量了,是谁在他们后头不许他们说话。”我淡然道:“德妃死后翊坤宫一切中事物都被清理干净,我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这个,姐姐尽可拿去宫外请大夫瞧一瞧是否有麝香即可。”

    她的眼睛血红,欲要沁出血来,牢牢捏住那个荷包,几乎要把它捏碎了一般,“你只告诉我,是谁?是谁!”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淑妃,她从来是从容恬淡的。然而,不得生育是她的永殇。

    “当年我因小产失子也是深受麝香之苦。我原以为是有人在我平日所用的香料里动了手脚,却不想意外查出这件事。我本可以不告诉姐姐,难得糊涂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今日她既要把我与姐姐逼到自相残杀的地步,我又何须再做忍耐!姐姐只想一想,当日是谁让姐姐与德妃同住?而我素来听闻,那一位入宫前便善知药理,更与良妃有志同道合之处,喜爱调弄香料。”

    淑妃怔怔良久,连连冷笑。她笑得那样淋漓,仿佛不曾受过这世间的苦难一般,“她的主意是不是?好一个温良恭俭让的皇后,我从前真当看错了她!”

    我按住她的手背,定定道:“如今知道也为时未晚。”

    她极力想要镇定下来,发颤的双手零乱地理着衣襟上的米珠流苏,忽地手上一用劲,细碎的米珠粒子哗然散落于地。她在这样碎冰般硌心的声音中伏在我怀中痛哭。热泪落在我的皮肤上,像火烧火燎一般。

    入宫十载,我从未见过淑妃如此失态地放声大哭,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悲哀与恨意随着泪水薄发而出,如此绝望而哀恸。

    这样的哭声,在宫中永无断绝。

    我未尝不曾这般绝望痛哭过,也唯有这般绝望之后,才能决然新生。

    良久,她抬起头时已没有了泪意,像被野火烧过的焦土,全然没有温润恬和的气息。她的喉咙干涩哑然,“我一早就为棋子,我只问你,陛下知道么?”

    我略低一低头,终究恻然,“没有,他从不知道。”

    她柔美的下颌依稀还有风干的泪痕,“但愿他不知道,否则这十六年的情份当真是一场笑话了。”

    我心下寂寥而伤感,“这句话,只说给德妃听罢。”

    她深深看着我,“从前我只羡慕你盛年得宠,后来怜惜你屡遭变故。直到今日,我方对你心悦诚服。”

    我愕然:“姐姐何出此言?”

    淑妃深深吸一口气,“你早知她这么对你,却能忍耐至今。换作我在你这个年纪,必定熬不住。”

    我淡然一笑,“姐姐已然很好,我只看钰莹罢了,况且在寺礼佛数年到底也有些精心之法。”我握住她的指尖,“姐姐切勿冲动。”

    淑妃的指尖在我的掌心冰凉着,似腊月里垂在檐下的冰锥,她戚然道:“心字头上一把刀,我真怕自己忍不住。”她眼底有黯然深沉的恨意,“怕只怕我来日见到她,会狠狠一掌掴上去。”

    我莞尔,“若在当年,姐姐必定会这样做。只是如今,姐姐断然不会逞一时之快。何况,姐姐还要安心抚育熙儿,看她嫁得如意郎君呢”

    她咬一咬唇,迸出一丝笑意,“我已经不是十七岁的冯答应,即便是十七岁的冯答应,也知道要看准了地方才一掌掴下去,以免扑空。”

    我笑一笑,“宫中妃嫔无数,陛下当初选姐姐牵制德妃,未尝不是看中了姐姐这长处。”

    她的面色哀戚如暗夜,唯有雪亮的恨意如透过乌云的月光,照彻她皎洁的脸庞。她盈然起身,“我先告辞,妹妹不必相送。”她停一停,“我想好好静一静。”

    我端然坐着,道:“姐姐自便。”

    淑妃转身,一步一步走得极缓,依旧是来时的莲步姗姗,分毫不错。然而我明白,以她此时的心境,要走好脚下每一步,何其艰难。秋阳明暖拂落,她终如一块寒冰,不能被温暖丝毫。

    唯余长长一幅云褶裙裾,在她身后逶迤如一道永不能弥合的伤口。

    我反握她的手,温然道:“除却姐姐,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能叫熙儿身心愉悦。”

    有晶莹的泪珠盈于她的睫毛上,摇摇欲坠,“有你这句话,我必定拼尽全力爱护熙儿。”

    “那么,”双手抚在心口,我仿佛要凭此极力安定自己的心,“请姐姐代我抚育熙儿,直到格格下降。”

    我的话极轻,然而字字有斟酌后的肯定与坚决。她闻言大震,仿佛是不能相信一般,喃喃道:“熙儿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肯?”

    我深深欠身,恳切道:“姐姐放心,并不是交易,只是请求。”我郑重其事,“忆容与涵儿才落人世,即便有乳娘与保姆,我也要精心照料,已是自顾不暇——姐姐不是不知道,涵儿是皇子。”

    淑妃道:“熙儿的性子的确有几分倔强。”

    我颔首,拨弄着袖子上一枚珍珠,那样圆,滑得几乎捉不住手,“她若在我身边,三个孩子,我实在不能照顾周全。”

    淑妃的手有冰冷潮腻的汗水,仿佛生了一场大病,唯有手心还是暖的,她牢牢握住我的手,“我自然晓得你不是同我交换,我要谢你!莘儿,多谢你!”

    我静一静神,轻轻道:“姐姐方才说我耳目众多,才知晓姐姐出入皇后宫中之事。”我轻嘘,“姐姐岂知并非我有意留心姐姐行踪,而是皇后昭然明示与我。”

    淑妃微微吃惊,随即释然苦笑,“我早知皇后不是善与之辈,但她又何苦如此?”

    我轻轻颔首,“是否善与之辈我不知晓。我只告诉姐姐一句,若皇后娘娘真心为姐姐好,必然不会让任何人知晓姐姐曾在椒房殿频频来往。可风声却明白无误传到承欢殿——姐姐细想就是。”

    她点头,“我晓得,多少人恨得眼睛出血只为你这位皇子。”

    我轻轻唏嘘,似微云落雨,飞絮绵绵,“更有一重道理,熙儿视你如生母,我若强行把她养在身边,才是真真断了咱们母女缘分了。”

    我摇头,婉声道:“姐姐未必没有想得周全,只是为了熙儿才不得不冒险行事罢了。”我低低感慨,“慈母之心会叫人盲了眼睛,蒙了心智,只想护住自己的孩子最要紧。”

    她言及熙儿,不免眷眷,泠然半晌,道:“除了你,便是皇后,我没有旁的选择。”

    她抬首望住我,“当年你离宫时把熙儿托付与我,我自然感激不尽。自我入宫,我族人不过视我为他们平步青云的捷径,我不能如他们所愿,他们自然连我的死活也不会顾及。我没有绝世姿容,更无子嗣可依。应允抚养熙儿,一则是为自己寻个依靠,二则也可打发长日寂寞。可是……熙儿这般可爱,在我心中,她已经和我亲生女儿无异……”她的声音渐次低微下去,“我从没想到你还会回宫……”

    神思有片刻的怔怔,我的回宫,何止是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连旁人的人生也无端被我打扰。然而她对熙儿的爱护,真真让我感动。

    淑妃颓然叹息,“那末,必定是皇后坐收渔利了……”她的面上微微露出一丝愧色,轻轻道:“我并不是有心害你。我不想你死,也不愿看你失宠,我只希望熙儿能多在我身边几年,可是我瞧你这样疼这孩子,势必是要带在自己身边。到那时只怕她早忘了我这个养母了……”她垂下目光,“我不过是想借海棠一事叫陛下觉得你不适合抚养格格……”

    许是人的私心吧!我暗暗思量,若换做是我,也未必愿把自己的一重保障拱手让人,更何况是掌上明珠、心头娇肉呢。我平心静气抿了一口茶水,“然后由皇后开口,格格下降前都由淑妃抚养,不许我时时探望。”

    她的沉默应证了我的猜想,她的声音如投石入水后的余音孱孱,“你回宫之后炙手可热,皇后却久卧病榻,自然要设法弹压你。”她停一停,长叹不已,“我与皇后说定,只做这一次。只是惟这一次,我也已落入榖中,无论是借你之手扳倒我,或是借我之手扳倒你,皇后都是有益无害。”

    她沉思,片刻悚然惊起,“皇后是故意叫你知道,好叫咱们自相残杀!”

    “姐姐聪慧。”我低低叹息一声,“熙儿在姐姐膝下数年,皇后如何不知姐姐有多重视这孩子——而我身为熙儿生母,回宫后必然要把女儿接回身边。只消稍稍在其间挑动,我与姐姐必定势成水火,到时鹬蚌相争……”

    心下微微恻然,相交多年,淑妃终究不是恶人,我起身搭住她的肩膀,轻声道:“姐姐不争圣宠,也甚少与人交恶,当年德妃独大之时亦可忍辱保身。今日种种,不过是为留住熙儿在身边。”

    淑妃深深凝视我,忽然低下头去,声音伤感如一钩惨淡的下弦月色,“若无熙儿,我余生再无任何欢愉乐趣。”她静静望着我,眼中有空茫的沉静和深深的寂寥,“你自侍奉陛下就圣宠优渥,即便失宠也陛下也不曾真正将你忘怀。你如何能明白那种隐没于深宫中日日徘徊于寂寞的感觉。白日里,我是受陛下礼遇的妃子,而那礼遇也是客套的,并非真心实意。一到了晚上,你知道吗?我的殿有一千三百二十六块砖石,其中三十一块已经有了细碎的裂纹。这每一块我都数过无数遍,否则,漫漫长夜我要如何度过?”她的声音软弱而寂寞,在这鲜亮的秋色里如同拂过的凉风一般飘忽,透出深深的自伤与疲惫,“其实一早就明白,我不过是陛下用来制衡德妃的一枚棋子罢了。德妃已死,我若不安分守礼,只怕连容身之地也没有了。”

    我深深震动,明理克制如淑妃,亦有如此深重的无奈和沉痛。她从来不说,从来也不说,只把所有的遗恨抿成唇角永远得体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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