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过半年，毕竟寡人无道，失道寡助，做寡人得孤家寡人的贺楼月便在一场宫变中不知所踪，麾下将帅校尉又重各自割据，且始终成多方角逐局面，态势一盘散沙，新秦之称便是名存实亡，李克用当时亲率“贲虎”一军西征，一群人多半打着驱虎吞狼的主意，没料到未待反应，便已引虎自噬。
自古而今，此等覆于道路两旁的前车并不鲜见，战乱中割据王朝大多短命，盖肇于此。
李挚便不太一样。
“闺女，闺女……”一中年男子躺在藤编摇椅之上，正对倾泻阳光惬意眯眼，脸上浮现温煦笑容，身子随着摇椅晃动而上下起伏，身上身下尽数由黑白条纹交织的整张白虎皮包裹。
数十细流于冰盖之底，蜿蜒流过杂植枯梅瘦桃的庭院，树下芳甸尽呈霜色，朵朵质地如丝绒的娇艳花朵却于梅树漆黑粗糙，遍布龟裂的表皮上肆意争奇斗艳。
映得整个院子，都好似遍布春光。
一时间仿佛春至。
分枝横斜倒出，主干遍布木瘤的一株奇古梅树之旁，披素白狐皮大氅的妙龄女子正侧身细细观瞧一朵半放于斜出枝头，五瓣润滑透明，且尽呈相异色彩的梅花。
听得中年男人呼唤，素面朝天，容貌仍精致俏丽得不可方物的姑娘回过头来，踏着干酥草甸，急急跑到摇椅后边，一双纤纤素手轻捏那人双肩。
躺在摇椅上的中年男子脸上淡淡微笑绽成毫无掩饰的笑容，满意长吁出一口气，又摇摇头道：
“走个路还是这么急，怎么找个好婆家。”
容貌倾世的少女粉嫩双唇撅起，手上不由得加大了力度，中年男人配合着哎呦哎呦呻吟起来。
沉静许久，中年人忽然问道：“今年甘蔗送给人家了吗？”
少女漫不经心道：“嗯。”又忽然惊醒，红晕飞上俏脸，嗔怒道：“爹！”
“那不提这个了不提这个了，在那边看什么呢，闺女。”笑着眯缝起眼睛的中年人话锋一转。
揉捏幅度渐趋正常，少女轻声道：“那边一株梅花上，有朵半开梅花花瓣五色，挺奇怪的。”
相貌威严中不失亲和的中年人，将右臂自柔顺白虎皮中抽出，露出毫无绣饰的贴身灰布棉袍，摊开掌心，在空中轻轻向后一招。
一支遍生淡粉花苞的枯瘦梅枝稳稳落在中年人稳健有力的手掌之中，顶端一朵半开五色花瓣的梅花形态整齐娇艳。
“这花还没开好呢，再说摘下来了不几天就又萎了。”少女话中微带埋怨。
发髻尽灰的中年人长笑，右手轻举，将那梅枝凑近美貌姑娘面前，道：“再看看……”
花苞之上，叠于最上花瓣缓缓张开，于阳光下晶莹透明，其下花瓣继而尽数舒展腰肢。片刻间，满枝花苞一时盛放，淡淡香气散开。
“拿着吧，回去时候插到瓶子里，半年一年的没啥事。”中年人将顶端盛开五色梅花的枯瘦枝干递到女孩手中。
话毕，他双眉蹙于眉心，右手成拳置于唇前，身子躬起，轻声咳嗽起来，身下摇椅晃动不止。
持梅枝的绝美姑娘右手抚压中年人后背，轻轻帮其理顺气息。
好一会才恢复平静。
脸上微笑如旧的中年男子另一手也自白虎皮下抽出，双手握在一起，自然放于肚腹之间。侧过头笑着对那姑娘说：“该给咱家小老虎安排安排终身事了。”笑容在温和阳光下闪烁耀眼。
抬起手，触向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长女，轻轻揩去垂于她眼角的细碎泪珠，无奈笑道：“哭啥，女大了不中留啊。你老爹知道你喜欢谁，都遂你的意。”
女孩眼神略微含悲，螓首沉下去不发一言。
慵懒躺在摇椅上的中年人缓缓放下手，闭上眼，轻声道：“爹有点累了，太阳地儿里暖和，我歇一会。”
大氅如雪的女子俯低身子，理理眼前男人两额散乱鬓发，倒提梅枝，转身踏着似雪白草缓缓离开，脚下泥土与草叶沙沙作响。
许久，躺在躺椅上的男人抬起疲倦眼皮，眯起眼睛看着自树枝间隙投入的阳光，手掌自润滑若美人胴体的虎皮上划过。
四旁空荡无人，他却自言自语道：“魍，你说老二能容老大吗？”
一个鬼魅凄恻的声音传来：“不能。”
中年男人迎着耀眼阳光，哈哈大笑：“儿子还是生那么一个为好，要不就得学学陆鲲那老小子，隔个十几年在生，否则也是个麻烦事啊。“
无人应答。
他望着身前一株桃树，桃树枝干光秃开裂。
轻声道：“未若江南富家翁啊……”
更加上身旁性格脾气相投，视为左膀右臂的绝顶智囊出力，噼里啪啦就把旁边大大小小藩镇灭了个干干净净。
定都岐山，支起旗来建立新秦。未过半年，身旁谋士忽而暴毙，贺楼月借寒食散消愁，越陷越深，渐渐散毒入脑，喜怒无常，臧否失当且疑心病愈重，死去谋士一盘棋子布置尚未完成，遗下残缺阴谋计策也因贺楼月少了那么股子英雄气，多半也没起作用。
洛水环带以为护城河，借水域天险与将近二十丈的高大城墙，于三十年前天下十六国乱战中屹立未倒，睥睨天下。
大启建国，所当者破，所击者服，四方渐扫，前燕经霜露荆棘而拓版图渐渐为之蚕食。
唯一洛城迟迟不下，如鲠在喉，燕主慕容宣英定于城中据守，一守，便是一年半。
墙上有痕，心中未必无沟壑，饶是再如何吸收人口，外派劳工，四平城里仍有几十年前留下的旧时遗民，新人也是一茬茬儿冒出头来。不过却是连夜间都毫无宵禁，灯火辉煌如昼，买卖吆喝不绝，入城便可觉一股子太平盛世煊赫气息铺面而来，那繁华烟火气儿，便是连燕地大安都自愧不如。
人道：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历代开国帝王，绝其十九，屁股底下的江山都是靠马背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这些个战场上风流无尽，纵横睥睨的名将帅才，披上一身滚着龙纹金线的黄袍以后，泰半都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坐在龙椅上都嫌硌的腚慌。拿刀拿剑拿令牌如意皆是轻车熟路，一旦拿起笔，对着堆叠如山的奏折公文，就要犯怵。
昙花一现的如二十年前割据西北的新秦一朝，前秦开国也是亡国君主贺楼月一支五万余人玄甲精兵，当真是所当者克，所击者服。
“驴日的，一年到头好不容易身子有点毛病能睡个懒觉，还让太阳照醒了。”陆沉把正严实盖在头上的大被一下掀开，几脚踹到斗室角落里，眯着惺忪睡眼，从五六条灰狐大毛地毯层层密铺的地板上翻身起来。
紧紧身上所着贴身绸衣，世子爷抬腿，深一脚浅一脚在因铺了太多层毛毯而有些陷人的地板上走来走去。
今儿正月十七了呢。
如海中孤岛。
至今，血火剑痕，仍留城墙之上。
驴日的，还没送甘蔗过来。
四平城，原属前燕都城，名洛。
太阳不息释放光华，几道阳光透过天阡地陌楼窗户细缝，在錾滚云纹青檀案桌上投下斑驳光影，一道微芒恰巧铺在沉沉熟睡的世子爷眼角。
陷于梦寐的平淡脸庞上，眉心渐渐蹙起，陆沉一把拽过整整齐齐盖在胸口的青蛟海云文薄被，将头盖了个严严实实。
陆沉双臂摊在青檀立案上，面目平静望着窗外于灰白苍茫的两岸山峦之间，不为北地严寒所阻，四时如常静静流动的瀚河。
不知道南边四平城里那白虎，现在牙口如何，能不能一口咬掉半块甘蔗。
世子爷咽了咽口水，想吃甘蔗了。
入了正月，每天都有不同说道，各地各有相异习俗，不管天气如何，是寒气胜于见长暖意，还是暖意远远压寒气一头，一切行动仍是要按风俗来。
白虎启齿。
冬日天寒。
燕地中原皆如是。
多亏了一下下了个三四天的大雪，天空晴得万里无云，浑似沧海倒悬于天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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