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转过身躯，努力朝着城内的方向望去。
明明连洛宜城门都看不到，他却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涩。他的目光，穿过这重重的山野，跨过了巍峨的城门，越过那条繁华的拱华街，飞进了金碧辉煌的大梁皇宫……
他会回来的。
秦衡并没有留意到梁北川今日骑马的动作吃力了许多。眼睛瞟到他也骑上马后，“驾！”叱喝一声，福低身子，绝尘而去。“驾！”梁北川紧随其后，也跟了上去。随着“哒哒”的马蹄声，乡间的黄土小道上扬起漫天的尘土。
“吁！”两人勒住马，停在了一间小客栈门口。马上有小二从堂里跑出来。他手一轻甩，毛巾顺势搭在肩上，然后热心地说道：“两位客官是来住房的吧，这边请。我帮客官你们把马拉到屋后的马厩，一定好生喂饱它们。你们先请进屋吧！”说着便拉着马的缰绳绕过正门往后边走。
客栈里的人不是很多，可能是因为这里地方比较偏僻的原因。堂里有一个少女与一个青年正在争吵，极为引人注目。少女身着火红艳丽的衣裙，妆容俏丽，看样子也不过十一二岁，乌黑的头发挽成了一个发髻，发髻里横插一个明晃晃的金赞子，倒增添了一丝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成熟，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女儿。青年则穿着一件宝蓝色的衣裳，模样也尚可，干干净净的，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他们就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中间，少女站在较上层，青年男子则站得比较低。青年个子挺高，饶是这样，他却也需要微微仰起头看着少女。
只见少女面带怒容，杏眼圆瞪，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青年男子说：“我叫你不要跟着我了，你又跟着来干嘛！”她说话时那金赞子微微震动，甚是晃眼。
男子满脸无奈地说：“那我不跟着你，你能不能回家去？你父母都很担心你！”
“你想得美！我才不回去！我才不回去嫁给你，你这么老！也好意思娶我么！”
“阿云，我才二十一，下个月生辰过了也不过才二十二……”
“二十一岁还不老么！老人家！死老头！我才不嫁给你这个死老头！”
青年男子倒是不管女子怎么羞辱他，也不恼不怒，耐心地说：“好好好……不嫁就不嫁。你先同我回去，我们跟你父亲商量商量，好不好？”
少女这才转怒为笑：“你可记得你今日说的话。见了我父亲就说是你不想同我成亲的！”
男子抹了抹额头，连声说道：“好好好……阿云说什么我都听。”
……
秦衡没有再听下去，跟掌柜要了两间房，同梁北川一块上了二楼。两个人的房间连在一起。她先送梁北川回房间，从自己的包裹里面取出一套衣服，跟梁北川说：“等一下我叫小二送水过来，你先沐浴。今晚先休息，等明早我们找人问清这去西楚的路怎么走再作打算。”
她将衣服叠好放在桌面上，突然又想到梁北川穿李三平的衣服根本就不合身。
“明天我们顺便到衣估铺里买几件合身的衣服。”秦衡说道。
梁北川低声说了声谢谢。
秦衡转身走出去，关上了梁北川的房门。出门前刚好碰到之前在楼下吵架的那个女孩，女孩只匆匆看了秦衡一眼，便进了自己的房间。女孩的房间，也是与梁北川相连。
秦衡下了楼。年轻的小二正在擦拭桌子，嘴中还欢快地哼着歌儿，看到有客人下来，热情地开口道：“这位客官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吗？”
秦衡说：“劳烦这位小哥送点热水过来二十三号房和二十四号房。”
小二笑着说：“好嘞！客官你上房间里头等着就行！”
秦衡想了想，又说：“顺便送点热菜到二十四号房吧！”至于她自己，可以吃之前剩下来的肉包子。
小二又连声应好。过了片刻他问秦衡：“这位小客官，之前与你在一起的那位是兄长吗？”
秦衡没有答话。
小二就当她是默认了，然后又感慨一声：“想当年我和我兄长也是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偷亲，哪知那亲戚太可恨，根本不认我们！兄长一气之下就走掉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我特别饿，是客栈的老板娘收留了我。老板娘是个好人哪！”
秦衡并无意与他交谈，但出于礼貌，她一直立在一旁安静的听着，直到小二到厨房去端热菜。
临睡前，秦衡不放心，从包裹里拿出萧逸塞给她的手环弩，拿到萧逸的门口，用不大不小的力道在门上叩了三下。
“梁北川，我是秦衡，我有些东西要给你。”
“吱嘎”一声，门开了，梁北川半敞着衣襟，胸壁上还挂着一些水珠，看起来甚是魅惑。
秦衡脸有些微红。她伸出手，白皙的掌心里放着一个手镯样的东西。
“这个你戴在手腕上，万一有危险，你就按下这个地方。”秦衡给他试范了一遍。银针飞快掷出并深深没入了客栈的墙上。
梁北川心里很惊讶，却没有表现出来。他默默地从秦衡手里接过了那玩意，套在了自己手上。
秦衡左手按着结实的马背，右手拉着缰绳，稍一借力，轻松地翻身上了马背，脚自然而然地放在了马镫上，身子在马背上稳稳坐了下来。
若是往日，梁北川也可毫不费劲就能跃上马身。只是如今，失去内力的帮助，身子不再如以前灵巧。他右手拉着缰绳，青筋暴起，微微颤抖，狠狠使力。好不容易坐了上去，额上已经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对了！”秦衡拿出一个牛皮黄的纸包，打开来，是几个白花花的肉包子。包子很香，散发出诱人的味道。她伸出手递给梁北川：“先吃点东西吧，待会还得赶路。”
梁北川接了过去。他的指尖触碰到秦衡时，秦衡只觉得他的手冰凉地吓人。
梁北川没有马上吃。他修长如玉的手指优雅地把打开的纸又折了回去，掩盖住了肉包子，温和地开口：“我吃过了。先赶路吧。”
一只老鼠探头探脑从洞里钻了出来，眼珠子咕噜咕噜，发现了瓷碗上的鱼，喜滋滋地叼了回洞。
破庙前栓了两匹马，是秦衡出城之前买的。
两匹马都是毛体通亮，身形高大。卖马的小贩说，这两匹马都是大梁一等一的好马，可与关外的战斗马相媲美，能够日行千里。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只是王婆卖瓜，虽说比不上她上一世的良驹，但看起来应该也不错，总之秦衡一咬牙忍痛就买下来。从大梁去西楚，也确实需要好一些的马。
但他还是要活下去。不管前面有多少艰难困苦在等着他，有多少明枪暗箭等着穿过他的身躯，有多少妖魔鬼怪在等着食他的血、啖他的肉、啃他的骨，他要活下去。
只要他一息尚存，总有一天，他会亲手一把火烧了和道教的老巢；他会带兵将和道教的一切教徒一个不留、全部杀死；他会亲手割下和道教师尊的头颅，将他的尸体大卸八块拿去喂狗，不，他不能让那个害人无数的恶魔这么痛快就死了。死是解脱，他要让那人饱尝失去至亲的痛苦，将那人加诸于自己的痛苦，加倍奉还到那人身上。
以祭他父母在天之灵。
秦衡有些讶异，却也没说什么，只连声应道：“好。那就先赶路吧！”
两个人迎着夕阳，走出了破庙，阳光把两人的背影拉得老长。
“我买了两匹马，等一会就可以出发了。”
“好。”梁北川的声音平静无波，如终年埋藏在深山之下的潭水。潭水很冷很深，看不清底下有什么东西。也许是察觉到自己声音过于冷漠，梁北川提了提音调，说：“你饿了吗？”这回语气中带了关切。
他已经成为大梁的通缉犯。
他已经武功尽失。
大悲无泪。
秦衡回来时，看到梁北川的背影，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四个字。
她慢慢地走过去，在他身前一尺的地方停下来。
他走出破庙找了一条河，仔仔细细地清洗了自己身上的污垢与血渍，然后换上秦衡给他带来的衣服。衣服有些不合身，袖子有些短，露出了一小截手腕，但他不在意。他整个人清爽了不少，却是萧索漠然了许多。眸子也不似以前明亮，而是带了一丝阴沉的戾气，不过很快就被他隐藏起来，化作一条毫无生命力的死鱼。
他在河里抓了两条鱼。那两条鱼费了他很长时间，他未抓过鱼，如今又武功尽失，好不容易捧起来，鱼儿滑溜的身子又掉回河里。将它们烧烤熟。他以前也没做过这些，因此手艺不是很好，有一条鱼勉强可看，另外一条鱼则已经全成炭块。他就着水，把那条炭块般的鱼硬生生吞了下去，动作机械，味同嚼蜡。留下了一条勉强能看的，用瓷碗装着，等秦衡回来，给她吃。
橙黄色的阳光从破庙的屋顶筛落下来，直直到达地面。梁北川能清楚地看到，那一条条光柱里面的灰尘洋洋洒洒，漂浮不定。他伸出手掌，却接不住它们。
就像他接不住自己的命运一般。
他已经父母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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