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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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邹先生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觉着用来形容他倒也很是妥帖。”长颐温声道,“龙潜于渊。”

    沈平江面上的关切之意陡然敛了,冷冷道,“长颐,那邹先生可曾告诉过你这后面的话。”

    长颐有些惴惴,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她正游移,沈平江已沉声道,“龙潜于渊,而毙于渚。”

    他的声音很冷,长颐红润的面颊霎时失了血色。

    “你可知他是谁?”沈平江问道。

    摇头,长颐试探性的开口,“我只是觉得爹爹不能和他交恶……”

    沈平江听到这话却是笑了,阴冷说道,“他是广安王世子,我沈府与广安王府形同水火,如何能相容,谅你还年幼,但这种胡话以后休得再提。”

    似是气恼,也似是警告。

    说罢便要起身离去,长颐忙追着下了塌,拉着沈平江的衣袖子哭求,“爹爹,是真的,这个梦是真的,我已经梦见了好几次,我还梦见他会杀了我们……”

    说到后头,长颐心中百感交集,泪水竟是止也止不住。

    沈平江强敛了心头的怒意,略回眸便瞧见长颐只着单袜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冷硬道,“你这几日且在房中好好休息,等头疾好了再出门。”

    这是要禁长颐的足了。

    沈循安将将进房便听见了沈平江冷硬的话语,登时有些莫名,“父亲,发生何事了?”

    沈平江瞥了他一眼,沉声吩咐,“你妹妹这几日头疾未好,你也不许来扰她,让她安心养病。”

    沈循安没应声,径直上前拿过塌下的雪青色竹枝纹靴子曲膝为长颐套上。

    抬眸间瞥见她仍是落泪不止,明亮的眸中满是盈盈水光,心疼道,“父亲,长颐做错了什么,你要禁她的足。”

    “哥哥,我……我昨夜做了个梦……”长颐哽咽道,她的话还未及说完,就被沈平江大声喝住了。

    这是沈平江第一次如此词严厉色,莫说长颐,就是沈循安也有些怔愣。

    “循安,你跟我出来!”沈平江怒斥了一句便甩袖出门。

    沈循安递了绢帕给长颐拭泪,又温声安抚了她几句,直到沈平江在房外咳嗽出声,方才提步离去。

    泠松苑,沈平江寒着脸进了院子,郑姨娘抱着兴哥儿正候在房中,瞧见他的身影忙迎了上来。

    她穿着玉色如意纹云缎袄裙,梳理整齐的发髻上仅插了一只玉簪,很是柔婉动人。

    兴哥儿坐在木凳上正拿着手里的九连环玩得乐呵,抬眸瞧见父亲回来了,顿时咯咯直笑,沈平江心头的郁意当下便消了些,“你先回房,我还要给循安交代些事。”

    他虽然刻意柔和了嗓音,但还是有着几不可闻的怒意,郑姨娘也不多言,只笑着应了,牵了兴哥儿的手款步出了泠松苑。

    她一走,沈平江挥退了房中伺候的一干小厮婢女,沉声问道,“你可知你妹妹今日说了什么胡话。”

    沈循安听他这语气,知道他定是恼了,淡淡道,“父亲,你既然都说了是胡话,那又何必放在心上。”

    沈平江皱眉不语,沈循安又道,“长颐年弱,身边也没几个真正知冷知热的,许是叫有心人挑唆了也未可知。”

    “那你看谁是有心人?”沈平江问道,意欲未明。

    “这我如何得知。”沈循安心里虽大致有数但也知道不能就这样大剌剌说出来。

    要么按兵不发,要么,一剑擒王。

    沈平江叹了口气,“你看广安王世子如何?”

    沈循安有些莫名,怎么突然就扯到广安王世子身上去了,他思索片刻方答道,“我与世子并不相熟,只是素闻他孱弱多病。”

    对于这位世子,沈循安实则是不大瞧得上眼的。病歪歪的也就罢了,还听说是个懦弱无能的性子,半点儿没有广安王的铮铮傲骨。

    沈平江自是瞧见了他面上的鄙夷之色,单手扶额,疲惫的挥了挥手,“下去吧,好好温书。”

    广安王乃先皇第四子,战功彪炳,封地平凉,后因鞑靼屡次来犯,皇上便让他揽了陕甘总督的军务,可谓是拥兵自重。

    而他为什么能做到吏部尚书,不外乎是皇上悬在广安王头上的一把利刃,互相掣肘,彼此制衡。

    正是因为沈平江深谙此理,沈家才能扶摇直上。

    眼见沈循安面有疑色,沈平江又沉声补充了一句,“这几日不许去偷看你妹妹,让她自个儿好生冷静冷静。”

    他向来说一不二,沈循安也不敢阳奉阴违。

    不情不愿的点头应下,沈循安心里却越发古怪,长颐到底做了什么事能惹得父亲如此勃然大怒。

    时近午时,清荷苑中尚未摆膳。

    兴哥儿把玩着手里的面人,嘟嘴冲郑姨娘撒娇,“姨娘,还要等多久啊?”

    郑姨娘也怕真的饿着他,忙让身后的丫鬟端了些点心上来,“兴哥儿乖,先吃点点心垫垫肚子,你父亲再过会儿就来了。”

    兴哥儿噘嘴,将面人扔到地上,嚷嚷道,“我不想等父亲,我想吃鸡腿。”

    郑姨娘忙捂了他的嘴,有些气恼的开口轻斥,“不许胡说,要是叫你父亲听见了,没得你的好果子吃。”

    兴哥儿本就是说气话,见郑姨娘生气了,立时乖觉的点头。

    两人坐在房中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沈平江才姗姗来迟。

    听着兴哥儿肚子里隐约的叽里咕噜声,沈平江霎时失笑,“芸娘,以后不用等我,你和兴哥儿先吃着便是。”

    郑姨娘笑了笑,温婉说道,“我甘愿等着大人,兴哥儿你说是不是?“

    兴哥儿连忙摇头,“我想和父亲一起吃。”

    沈平江笑着摸了摸兴哥儿的头,夹了块糖醋排骨到他的小碗中。

    郑姨娘让后面伺候的丫鬟退下,亲自为沈平江布菜,伺候着他吃完,又捧了漱盂近前。

    眼见沈平江眉眼间的郁色消了些,郑姨娘柔柔出声,“大人,长颐的头疾可好些了?”

    沈平江没吱声,径直走到案边坐着。

    郑姨娘在铜盆中略略盥手,方才轻声道,“我姨娘以前教过我一种手法,对于止头疼颇有些效果。”

    沈平江眉头微皱,拉了她在身旁坐下,“她已经好些了,你别操心。”

    郑姨娘笑了笑,伸手附在沈平江鬓边柔柔按摩,“长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何能不操心呢,只叹夫人去得早,府中诸事全劳大人费心……”

    沈平江闭目养神,脑子里却想起了今早下朝后沈长瑜让人递的话。

    他原还有些不信,长颐虽说刁蛮,却是个极有规矩的,怎会在宫中作出那等出格之事。

    如今她也日渐大了,四丫头又将及笄,府里到底是得要个主事的人了。

    沈平江却无愕然之色,只是回身望了眼,见房中没有奴仆在旁伺候,方才继续问道,“那你给爹爹说说这位世子相貌几何?”

    长颐见他这般容色,心下有些古怪,踌躇了会儿方才又歪着脑袋假意思索了片刻,“年近束发,貌胜潘安。”

    话还未说完,她眼中的泪珠已是在颊边落了两道轻痕。

    “是什么梦?把你吓成这般模样。”看到女儿如此娇态,沈平江出声不自觉的又轻了几分。

    长颐抬眸望了眼,似乎有些犹豫,好半晌才嗫嚅道,“爹爹,我昨日在宫里瞧见了一个人,然后夜里就梦见了他。”

    “我梦见他做了皇帝……“长颐屏息轻言,似是害怕沈平江不信,她抬眸望着他,眼也不眨。

    沈平江眼中有了几分疑色,“你瞧见的那人是二皇子还是?”

    长颐摇头,定定的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听见他们叫他世子。”

    橘月踟蹰了片刻,启唇道,“小姐,我已经遣了门房,等大人一回府便有人过来通禀。”

    长颐放下床帘子,静默了片刻幽幽说道,“罢了,今夜暂且不用了,明早等爹爹一下早朝便说我头疾发作。”

    橘月应了声,再看榻上,朦胧的烟青色纱帐后没了动静,长颐似已安然入睡。

    “我梦见……梦见……”

    沈平江轻声哄道,“梦见什么了?长颐只管说,别怕。”

    沈平江没说话,伸手为她拿了方青缎引枕铺上。

    长颐酝酿了会儿,直到感觉眼中已有几分涩意,方才凄楚开口,“爹爹,我昨夜做了个梦。”

    撩开绣云纹床帘子,长颐哑着嗓音又问了句,“爹爹回来没?”

    “还没有。“橘月候在内间,有些惶惶然,近日来小姐的举动很是古怪,就今晚她已经问了四五道大人回府没有。

    沈平江坐在塌边,面上有些许疲态,沉吟出声,“是不是这些个丫头的疏忽,要不赶明儿爹爹让刘嬷嬷来伺候你。”

    刘嬷嬷是橘月的生母,也是沈平江的奶嬷嬷。

    长颐从榻上支起身子,淡淡说道,“不是因为这些。”

    沈平江到底是疼爱长颐的,一听说她头疾复发,下了早朝匆忙回府后便又专程去宫中请了御医入府。

    御医抚髯切脉,简要叮嘱了几句又新开了一剂药方子,柑香捧着药方子去了膳堂煎药,橘月躬身送御医出府。

    长颐还未赶到院中,便有下人近前来回禀,说是沈平江去了兵部尚书秦大人的府中尚未归来。

    长颐收了脚步,带着丫头匆匆回了碧竹苑。

    是夜,院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那雨声缠绵不断,伴着悉悉索索的风声,扰得长颐心绪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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