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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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跑到那里做什么,上书要迟到了,莫先生该训斥咱们了!”徐希则煞有介事地训斥弟弟,等走进了,才看到表妹正坐在池塘边。

    和风风火火的徐泰则不同,徐希则极富书卷气,身穿一件翠竹色素绫直裰,腰间绑着鸦青蝠纹丝绦,一头发丝梳的熨帖,一双清澈的朗目,虽还是少年,却已高挑秀雅,端的是一表人才。

    “表妹怎么不在姑姑身边?”徐希则问道。

    奶娘笑道:“我怕小姐闷,抱她出来转转。”

    冉念烟注意到了他们身上的书箱,抱起徐安则的端详了一会儿,他身上还穿着重孝,连书箱都和别的兄弟不同,别人的是靛青色,他的是白布缀成的。

    看到书箱,徐希则才想起上书的事,拍着脑袋道:“啊,险些忘了,快去扶摇亭!”

    徐安则活脱脱一个小徐希则,立刻跟了上去,徐泰则很不情愿地走在最后。

    看着他们朝扶摇亭的方向跑去,冉念烟觉得很羡慕。

    大梁女子不能如男子一般进学,就连大户人家的小姐都只能聘请塾师,或是由同族的女性长辈教授一二,所学不过是《内训》、《女诫》、《列女传》,但求识几个字,治国齐家都是男人们的事。

    所以,像谢氏这样饱读诗书的女子在这个时代并不多见,有人欣赏,也有人不屑,觉得这是牝鸡司晨,针黹女工才是女子的本分。

    上一世,冉念烟对读书也是无可无不可,直到入宫后才明白学识对一个人心性的改变,古人说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上辈子已然是亡羊补牢,这一世,她想把握住机会。

    奶娘要抱她回去,可她并不想去嘉德郡主那里。

    徐衡每年都要回京述职,今年正逢中秋,便多停留几天,与他一同回来的是徐夷则,嘉德郡主不许他和兄弟们一同念书,现在又是请安的时辰,他大概正在嘉德郡主面前忍气吞声吧。

    虽不想看见他,一想到他被百般刁难却又不敢发作的样子,冉念烟突然觉得心情很好。

    她让奶娘带自己去漱玉阁转转。漱玉阁前的洗砚池还如往日一般碧沉沉的,平静无波。

    没想到四老爷家的女儿徐宝则也在,见冉念烟来了,招手叫她过去。

    徐宝则刁钻娇蛮,最喜欢展示新奇的东西,换来别人羡慕的眼神,这回她拿出一只匣子,一打开,里面是用油纸抱着的紫莹莹的果干,上面还淋着蜜糖,一看就知道很可口。

    “猜猜看这是什么?”徐宝则不经意地摆弄着身上簇新小粉袄的衣角,得意地说。

    冉念烟摇头。

    其实她知道这是西北名产蜜渍葡萄,爱吃甜食的她第一次见到这种吃食还是在进宫后,投其所好的太监每年耗资万两从西北购入,可当她知道其中贪弊后,立即下令废除一切不必要的采买,正是此次大刀阔斧使谢暄起了辅佐她的念头。

    可是西北的进献的贡品中却突然多了蜜渍葡萄,那里是徐夷则的地盘,不费国库的钱,她也就坐享其成了。

    她拿起一颗葡萄,心里感到异样。

    徐宝则似乎料定她没见过这东西,笑道:“这是蜜渍葡萄,是大伯父从西北带回来的!我这儿还多一匣子,送给你好了!”

    冉念烟收下后的第二天才从徐泰则那儿听说,蜜渍葡萄是徐夷则带回来的,每人一盒。

    “他也真是奇怪,我们的都是他亲手给的,你的那盒偏要宝则转交,白送了她一个人情!”

    他又道:“对了,送给你那盒和我们的不一样——盒子上都有勾勾圈圈的突厥文,我们的是一样的,你的和我们不一样。”

    冉念烟笑道:“哦?可能因为我是表亲吧。”

    她将盒子收起,想着日后找人看看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万幸,徐夷则终究没来找过她,不几日,随着徐衡一起回到西北。

    在镇国公府小住几日,母女二人也该回去了,可就在这个关口,徐家南府传来讣闻,说是老太爷的夫人前天晚上殁了。

    说来也奇,徐家本是淮右布衣,在大梁朝却出了两位国公。最早是先祖徐英辅佐梁大~祖定鼎中原,封镇国公,太~祖宾天后,皇子间同室操戈,幽王夺了自己大哥的天下,迁都幽州,也就是现在的京城。

    徐衡这一支的祖先徐信并非是徐英的嫡出,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子,自知京都金陵容不下自己的志向,自请北上追随幽王,后来幽王入继大统,留守金陵的公府嫡派徐仪誓死抵抗,被押入诏狱,随幽王六次南下的徐信则以从龙之功入主镇国公府。

    过了很多年,弥留之际的幽王回忆起曾经做过的刚愎自用之事,忽然想起诏狱里的徐仪,可惜他早已绝食而死,无奈之下派人找到流落民间的徐仪之子徐曾,恢复他国公世子的身份,封号楚国,也算了了临死前一桩心病。

    自此,徐家一门出了两位国公,为了区分,徐信的镇国公府称作北府,徐曾的楚国公府称作南府,两府虽是同宗同源,却素有恩怨,楚国公府觉得自己才是正统,镇国公府却坚持自己受皇命继承镇国公徐英的宗脉,谁是大宗嫡系,谁是小宗旁支,无须旁人赘言。

    如今故去的南府太夫人正是徐曾的正妻卢氏,却不是发妻,当年徐曾流落市井,无傍身之计,亏得人品风流,被金陵城外高淳县的富户刘家看中,招来做了赘婿,徐曾后来东山再起,自愧当年入赘的耻辱,便抛弃了刘氏,将刘氏所生的子嗣变为庶出,另聘高门。此事人尽皆知,只是忌惮徐曾的势力,极少提起罢了。

    中秋后,侯府难得清闲,母亲带着她回到外祖母家。

    徐泰则不是一个人来的,不出三丈远,远远看见两道背书箱的人影,一大一小,大的是他的兄长徐希则,小的则是三舅舅的儿子安则。

    话还没说完,三房的丫鬟杜若进门来,高声说三夫人的安胎药需要田庄里的药材,还要三张狐狸皮准备做冬天的手笼,叫大房的帮着预备。

    大伯母客客气气应下了,送走了杜若,大伯父斜眼看着妻子连连叹气,“你不是不待见三房那位吗,她的丫鬟趾高气昂的,你倒对她和气起来!”

    大伯母喝了一盅茶压压心头火,“这你就不懂了,他们谁当侯爷也轮不上你,咱们不过是仰人鼻息吃饭,大半年过去了,西北还是没消息,二叔能不能回来谁都说不准,不和三房修好,咱们两个土埋半截的倒无所谓,可卿姐儿、珩哥儿呢,难道你就不心疼他们?”

    冉念烟不知道今生是否还有这么好的运气,父亲回来之前,多一个堂妹远比多一个堂弟的威胁性小得多。

    不过她不会愚蠢到使手段让三婶娘小产,推她落水?让她跌倒?在她饮食上动手脚?且不说三岁的她没有施展的余地,就算可以,这些太过拙劣的手段她不屑用。

    “表妹,你在看什么?”徐泰则瓮声瓮气地在她耳边喊了一句,她回过神来,发现眼前是一片满是金红色锦鲤的池塘,自己则坐在池塘畔的大石上。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人人皆知的道理,只有做过上位者的人才真正明白它的力量。如今侯府刚从风口浪尖退下,正是韬光养晦的时机,不宜再出风波引人注意。

    有了皇帝的抚恤,先前作壁上观的京中世族纷纷重修与冉家的关系。

    侯府渐渐步入正轨,与之相伴的是夜夜缠绕在母亲身上梦魇。时而是豺狼追逐着父亲,时而是父亲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午夜梦回时,冉念烟常常看到小小的佛龛前一灯如豆,母亲跪在地上如魔怔般拨弄着念珠,长发散乱,中衣单薄,和白日里温克端庄的她判若两人。

    大伯父没了言语,袖着手,盘算着暂时去城外别院避避。

    上一世,三婶娘生了一个女孩。

    大伯父急忙道:“这玩笑开不得,三弟妹现在可怀着三弟的骨肉,我盼着她好还来不及,只是她的确太不明事理了些。”

    大伯母似有同感,“前天中秋,非要穿一件大红的抱腹,说是防风邪,其实就是唯恐别人看不见她的肚子,口口声声要为老太太添个嫡孙,呵,二弟妹装笑装的脸都僵了!我只求她这一胎是个女孩,免得家宅不宁。”

    冉念烟暗暗为母亲叫了声好!

    凡事不以置他人于死地为目的,而应该使自己的利益达到最大,既然得到了利益,就更不必分心于整治他人,尤其是当对立的一方是芸芸百姓时。

    大伯父和大伯母曾私下议论起这件事,大伯母鄙夷道:“哪里是错过,分明是诚心不愿去。国朝惯例,子弟已授官职者不袭爵位,三叔这一拖就是三年,二叔身在虎狼之国,天知道三年里能发生什么事!三叔就等着喝他亲兄弟的血、赌他亲兄弟的命不成?”

    大伯父道:“三弟秉性单纯,应该是他那不省事的媳妇又出昏招。”

    大伯母冷笑道:“难不成你家的男人都是好的,都是被女人教唆坏了不成!”

    观音垂目,似乎怀着无限悲悯,却又不可言说。

    三叔父因病错过了今年的春闱,只能再等三年,若说祖母没有遗憾那一定是假的,可她已经与一个儿子生离,不敢再让另一个承受任何风险,因此让他安心养病,暂时不问其他。

    母亲并非是个懦弱的人,只是太顺遂的环境没教会她坚强。她是木莲,自以为只能依附于乔木,当乔木不在时,才发觉自己早已落地生根,也能学会从匍匐到独立。

    父亲还是寿宁侯,母亲自然是诰命钦点的侯夫人,府中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家中事务并不比父亲出事前庞杂,主要问题是人心涣散,府里还算好,田庄上的佃户多有逃逸者,春耕在即,良田荒废,大伯父对此很恼火,要将他们一一追回,押入官府问罪。

    母亲听说后,道:“不必追索过急,这些人听风就是雨,不过是跟风罢了,乃是应了不立危墙之下的旧理,并非是针对侯府。他们在外无田无宅,想清楚了自然会回来,若是拉他们去官府,或是雇佣了新佃户,他们回来后无田可种,闹将起来受损的还是咱们自己的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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