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婶子是住这里不？”忽然有个男人在院外喊道。
“你是？”包秀珠问道。她看那男人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是四队上的刘画，和您表弟是邻居，前些日子您来探望您三姑的时候，我们还见过啊。”
经刘画这么一提醒，包秀珠立时就想起来了。她问刘画为什么事来。刘画一脸凄苦地回道：“我爹早上突然去了，想请您来帮着张罗下后天家里办白事的饭。”
在乡里，白事的饭要比红事的重要得多。都说人死比天大，就是这个道理。穷人家哪怕再揭不开锅，也不能不花白事的钱，就算是借钱，也要把死人的事给办体面了。因此，才会有人说，穷的时候，连人都死不起。
办白事，是要请乡里亲戚来吃饭的，大家吃过了饭，死人第二天早上才能下葬。刘画到处借钱，好不容易凑足了买菜钱。他听人说包秀珠烧菜是把好手。普普通通的菜，她也能烧得体体面面的。于是，便来请她。
包秀珠答应了刘画。虽然刘画能给的钱不多，但对于包秀珠来说，多一些贴补家用，也是好的。
说定之后，包秀珠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了。孩子们都放了假，她便把棠棠、小黑和来福也都带了上，想着能让几个孩子跟着去蹭些好菜吃。他们走到第四生产大队的刘画家时，天才刚刚亮。烧大锅饭的两个灶已经垒好，就在院子当中。按照规矩，主人家要先管来帮烧菜的人一顿早饭。
“周家婶子来啦，”刘画媳妇见包秀珠领着几个孩子来了，赶忙把他们迎进屋里坐下，“饭菜马上就好，你们先等下。”
说罢，刘画媳妇便进了灶房。不多会儿功夫，她端了一大碗汤进来。汤里飘着黄豆芽和少许肉丸。屋里的桌上有个木盆。木盆上盖着棉被，里面装的是香喷喷的米饭。
几个孩子从没吃过白事的饭。从进来起，他们便东张西望的，看什么都很新鲜。但当汤一被端进来，饭一盛给他们，他们的注意力马上就被饭菜吸引回来了。
“居然有米饭。”来福一时高兴，竟忘了场合，脸上流露出了喜色。小黑听到来福说了不妥的话，赶忙用胳膊戳了来福一下。
来福立刻闭上嘴，收敛神色，也跟棠棠和小黑一样，一脸严肃的样子，吃起了饭，喝起了汤。
“人家这是办白事，”来之前，包秀珠对几个孩子再三叮嘱过，“千万不要在别人家说说笑笑的，这样对人家不尊重。”
小黑记在了心里，也时刻记着在一旁提醒棠棠和来福。
汤里肉丸的肉馅被刘画媳妇细细地剁过。这肉馅里的肉，是三分肥，7分瘦。和姜末剁在一起，在反复的搅拌中，肥膘完全化入了瘦肉里，和馅里辛辣的姜味一起，让肉丸肥而不腻、香味四溢。肉丸在汤里滚的一个多小时里，使得汤里也有了浓浓的肉香味儿。在临出锅前，刘画媳妇放入了摘洗好的黄豆芽和少许葱末。
黄豆芽，黄头白梗的，沉在盛汤的碗底。略泛白的汤里，粉嫩的肉丸飘在上面，青翠的葱花散点其间。看起来，煞是诱人。
包秀珠吃了个肉丸，又盛了些汤在饭上。汤汁浸入了米饭，她连着扒了好几口混着肉香的饭，再吃了几口豆芽。豆芽爽脆鲜嫩，在她的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和包秀珠一样，棠棠和小黑都各吃了一碗饭，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将剩下的饭菜留给了来福。来福胖墩墩的脸一直扒在饭碗里，咀嚼之间，嘴角沾满了米粒。刘画媳妇倒也不介意，只觉得他可爱，轻声劝了他好几句“慢点，慢点”。
吃完饭后，包秀珠轻拂了下热乎乎的胸口。她起身抻了抻胳膊，说道：“那行吧，现在就开始！”
家里的大人都是知道原因的。肉分到的不多，还是得等到过年再吃的好。救济粮下来的太少，日子都得靠省着过。因此，桌上不止小孩，连大人兴致也不高，默不做语地只管埋头吃饭。
这样的晚饭，稀饭越吃越没味道。咸菜越吃，嘴里越齁得慌。
从打知道了今天分猪肉，在往回走的路上，饺子和肉汤便一直在来福的脑子里轮换个不停。一会儿，他在脑子里想象着咬了皮薄馅大的饺子一大口。这饺子的皮剔透光滑，内里鲜绿的韭菜末中的酱色肉馅滴出了汁，一口吞在嘴里，韭菜在嘴里香味通融，肉糜肥滑香嫩，真真是齿颊留香的一口。
又过了一会儿，来福又用心想那白菜肉片汤。瘦中带肥，皮厚软Q的五花肉片在锅里炝出了香味，和大葱姜片煸炒过后，倒入大半盆水。盖上锅盖，锅里咕噜咕噜的，直到炖得汤花泛白，肉香四溢，再将切片了的黄芽菜心洒在汤上，出锅之时调入咸盐味精。配上一碗粒粒醇香的大米饭，来福觉得仅凭自己，就能将整锅汤都喝得底掉。
“来福，来福！”棠棠见到来福一直愣愣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你不会又在想吃的了吧？”
回到家后，棠棠和小黑把书包扔进了屋就跑出去玩了。只来福一个人，徘徊在灶房外，一刻不停地盯着包秀珠的一举一动，期盼着包秀珠快些开始烧肉。他等啊等啊的，老不见包秀珠有动静。起初他以为包秀珠要开始剁馅包饺子了，可是天都快黑了，包秀珠连面都没和。后来，他想着大概是烧汤，但直到棠棠和小黑从外面回来，开饭的时间到了，锅里都还是在烧着稀饭，一点给肉片白菜汤空出来的架势都没有。
“开饭了！”摆好了碗筷，包秀珠叫全家人来吃饭。看到桌上还是只有咸菜和稀饭，来福期望吃到肉的热情就像被泼了盆冷水，立时便凉透了。
棠棠和小黑看到来福一脸沮丧，都知道是他的好梦落了空，正郁闷呢。他们也就不忍心像往日一样调笑他了。
“五斤大米，10斤面粉。”
李队长话音刚落，本来静下来的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怎么就这么点？”
来福用力甩了下头，不舍地将脑子里让他垂涎欲滴的画面给甩出去。他笑道：“哪儿有啊，我在想今天考试的题呢。”
棠棠和小黑相视一笑。来福的性格，他们能不知道么。要说他难得不想吃的，那是有可能的。可他要是在脑子里想学习的事，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刚才我路过空地，”来福一追上来就对棠棠和小黑说道，“今天还分猪肉了，晚上一定有好吃的。”
在往年里，每次分完猪肉，当天晚上家里总会烧顿好的。要么是包饺子，要么是肉片白菜汤。
“胡得水。”坐在台上的李队长开始点名了。跟台下等着分粮食的人们那一脸的高兴完全不同，李队长似乎提不起什么劲来。他的身后堆了一袋袋的粮食，听到名字的人，就按照队里报给他的数目拿走。每个人拿多少，都是根据他一年的工分来算的。
“胡得水。”李队长又大声喊了一遍。这次，胡得水才从人群里摇摇摆摆地走出来。在队里，他干活可是有名的好手。大家停止了喧闹，都竖着耳朵听他能分到多少粮食。
包秀珠在台下庆幸家里挣工分的人多，再加上她之前省吃俭用的，总算还留了些粮食和菜。不管怎么样，熬到明年春天，全家人总不至于饿死。只是稀饭里的红薯干要更省些放，面粉除了留在过年包饺子外，也是隔上一个多礼拜才能吃一趟。
领过粮食后，就开始分猪肉了。虽然每户人家分的不多，但好歹是肉，随着拿到肉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之前因为救济粮不够的凝重神色渐渐地舒缓了开，又有说有笑起来。
今天还是学校里期末考试的日子，从学校回来的棠棠和小黑走在前面，来福跟在后面。他跑着追上了棠棠和小黑。
“连过年都撑不到啊。这还是胡得水呢，其他人不是更完了？”
这下，大家终于明白，李队长提不起兴致分粮的缘故了。原来是分下来的救济粮太少了，看来在来年开春前，大多数人要挨饿是免不了的了。
在往年，杨林公社第二生产大队的收成还是不错的。因此，大家的日子也都算过得去。只是今年，一场连续半个月的倾盆大雨，使得村里的粮食歉收。这一来，队里不但没法交公粮，还要靠上面能下拨救济粮来度过难关。于是，日子也就难熬了起来。
本以为要到过年才能下来的救济粮，突然听说在元旦前就能下来，队里的人都喜不自胜，想着总算能过个好年了。
1993年的最后一天，李队长在块空地上搭了个台子。这天没风，明媚的阳光洒下来，倒没那么冷了。队里的人乌央乌央的，挤满了空地，都在等着队长分粮食。有人说，今年的任务猪已经交上去了，给队里还剩下两头，说不定今儿个连猪肉也能一起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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