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客陆续离开之后，包秀珠帮着刘画夫妇收拾完碗筷、灶台、锅具。当一切都完事了后，刘画媳妇红着脸掏了两张毛票给包秀珠。
钱虽不多，但包秀珠也欣然收下了。这个年头，但凡有给家里贴布家用的机会，谁还在乎钱多钱少啊。大家的口袋里都不宽裕，因此都是能多挣一点，是一点。
从刘画两口子家里出来，包秀珠带着几个孩子去了她三姑家。她想去探望下，看三姑的病好些了没有。
一进院子，就听见屋里传来哭声。
包秀珠的三姑，夫家姓宋，早年嫁过来的时候，算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苦日子。从解放了以后，他们的生活才相对安稳了下来。她为宋家生了个儿子，取名宋长生，也就是包秀珠的表弟。
到了六十年代，三姑的男人早早地就去世了。她的儿子宋长生倒有一双儿女，只可惜儿子早夭，而女儿在巧合之下，嫁给了一个上海人。自打女儿嫁到了上海以后，这家里便也就剩下了宋长生夫妇和他们的老母亲，也就是包秀珠的三姑了。
“人怎么样啦？”包秀珠一进屋就关切地问道。
宋长生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回道：“大夫说，就这两天了，让能给她吃什么，就吃什么吧，总要让人顺顺心心地走。”
包秀珠一听宋长生地话，赶忙坐到了三姑的床边。三姑迷迷瞪瞪地，一直没有完全睡下去。她见包秀珠来了，便拉住了她的手，诚恳地说道：“我怕是要不中用了，只是想起一件事，总觉得有些遗憾。”
“有什么您就说吧，”包秀珠劝慰道，“能做的，我一定帮您做了。”
“我啊，”三姑的手紧紧拉着包秀珠的，“就想吃一道菜。”
“菜？”包秀珠怎么也没想到，三姑临要走了，最后一个愿望竟是要吃东西。三姑可是个勤俭持家了一辈子的人啊。可以说，吃的也好，穿的也罢，她这一生光为孩子们着想了。就从没为自己想过半点。
“我娘说这事已经好几天了，”宋长生也在边上向包秀珠说道，“她老说四十多年前，吃过一碗特好吃的醋肉饭。我娘现在就想再吃一遍那个味道。”
“那，那就想法子做给她吃嘛。”包秀珠听了宋长生的话，脱口而出道。
“哎，”宋长生叹了口气，“您是不知道，这菜啊，没那么简单。”
许久没开口的三姑这时又说话了，她说起了那肉的来历，包秀珠竖起了耳朵听着。
原来，在三姑年轻的时候，曾经因为乡里闹灾荒，而不得不出外讨饭。在经过一个同样贫瘠的村子时，因为又累又饿，三姑昏倒在了一户人家的门槛前。
当醒来时，有人拿了一碗醋肉饭给三姑。这对于饿了许久的三姑来说，简直就像让她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一般。她身上没力气，只勉强半支起身子，连筷子都顾不上拿，直接就用手抓起碗里的饭吃起来了。
“当时的我非常虚弱，其实人饿到极点的时候，反倒会吃不下东西了，”三姑回忆当时吃饭的情景说道，“但那碗醋肉饭，竟然在我闻到它味道的一刻，就将我的胃口给神奇地打开了。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大碗。时隔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忘记醋肉里的那种酸鲜香辣的味道。而在之后的年月里，我也再没吃过那样好吃的醋肉饭了。”
“醋肉？”包秀珠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一种烧法。
“后来，我因为急着往回赶，”三姑继续说道，“便也没来得及问那人肉的烧法。他只匆匆地说了句，其实这醋肉里用的，并不是肉。”
“不是肉？”这下不光包秀珠吃了一惊，连棠棠等几个孩子都震惊到了。
“没错，”三姑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她解释道，“在那个年月，很多人家可能半年都吃不上一趟肉啊。那人的家里也不是非常富裕的，而家里的老人孩子又都爱吃，便只好想出了个替代品来做醋肉。倒也巧了，这假的醋肉一做出来，居然相比那真的起来，还要好吃。”
想到棠棠这次给自己出的种种主意，包秀珠不免在心里赞叹她道：“棠棠虽然在念书上不如小黑，但在吃的方面，还是很聪明的啊。”
几个孩子忙了一上午，虽然来福不在其列，但他也好不容易乖乖地忍到了现在。现在终于有饭吃了，而且又是这么一大碗菜啊肉啊饭啊的，孩子们都兴奋不已。捧着大海碗，大口大口地吃着。只一会儿的功夫，所有的碗就都见了底，就连粘在碗上的米粒，也都被舔干净了。
刘画夹了几筷子黄豆芽吃。这些黄豆芽只在开水里汆了下，就立时被捞上来了。它被刘画咬得咯吱咯吱的。刘画又去嚼那混着鸡肉的米饭。鸡肉在他的咀嚼下，有带着浓浓香料味道的肉汁从鸡肉里涌出来，涌入了尚在他嘴里，那泡了汤的米饭之中。香嫩的鸡肉有酱汁的香料味，米饭上则更多的是鸡的鲜香味儿，它们两个既互相独立，保留着彼此原来的味道，又互相交融，在最后形成了一种更为完美醇厚香味。
清爽的黄豆芽虽是点缀，但却足以称得上是神来之笔。吃这拌着鸡肉的汤泡饭一多，难免会感到些许腻味，但有了这爽脆的豆芽做调节，就好像在吃了一大碗红烧肉后，又喝了一大杯解腻的凉白开一样，嘴里片刻就清爽下来了。紧接着，让人又会对下一口满满肉香的鸡肉饭重新期待了起来。
“味道怎么样？”刘画媳妇也好奇地问道。桌上的人都对米饭赞不绝口，也再没人责怪没有上主菜、大菜了。她看那些人又互相说起了话，又是吃饭，又是吃桌上的杂菜、小菜的，便终于把心放下来了。
包秀珠给几个孩子做了杂烩饭。其实所谓的杂烩饭，无非就是前面他们烧得那些菜里，都各留了一点下来，全拌在饭里。她考虑到棠棠这贴心小棉袄给自己出了好主意，做出了那鸡肉拌饭，便特意在棠棠的饭里又多加了些炒鸡杂。
那个时候，棠棠对包秀珠说道：“每桌一份鸡的话，全桌十几个人，又没别的主菜，一人夹一两筷子，没多会儿就能吃光了。但是如果事先给他们分好，都分在主食的米饭里，让他们既吃到了肉味，同时又将肚子给填饱了，那么就没人会说的出不是来了。”
包秀珠在最后处理鸡的时候，棠棠还提醒了她一句，说是一定要给鸡片成一片片的，这样肉的片数多，才会给人一种其实有许多肉的假象。
“这饭不一样！”
“嗯，味道真不错。”
“有那么夸张么？不就一碗饭。”
“很好吃，你快吃吃看啊！”刘画回答时候，嘴也没闲着，一面吃着饭、吃着桌上的菜，一面让媳妇也赶快也尝尝看。
来做饭的人，是不和做客的人们坐在一起吃中饭的。他们通常都留在灶房里，看主人家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吃了两口饭，刘画又开始探索海碗的更深处。前面他扒饭的时候，就感觉下面有些软绵，饭就好像是在被什么垫着。用筷子往上一挑，他直觉夹到了一片东西。这东西被从饭里挑了出来，原来竟是一片酱红色皮、肉嫩得出汁的鸡肉。这片鸡肉的上面，还粘着一起跟了出来的或雪白、或浸了鸡汤的米粒。
鸡皮略焦，而鸡肉却鲜香软滑，一咬下去，还带着汁水。就着这鸡肉，刘画连吃了好几口泡了汤的饭。他又用筷子从碗底往上一连挑了好几下，挑出了好几块这样的鸡肉，而在鸡肉下面的，竟是一根根脆爽的黄豆芽。
“诶，这饭怎么，”有个人筷子扒得深，一筷子就戳到了底，只觉得下面有些软，似是碗底还藏着东西。
包秀珠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刘画两口子可不知道。起初看到最后就一碗白饭的时候，他们差点没吓晕过去。可又碍于12点的时间要到了，不能耽搁，便只能硬着头皮把饭都给客人端上去了。在端饭的过程中，这两人几乎都是低着头，完全不敢看客人的眼睛。
只眨眼的功夫，刚才因为米饭而尴尬的气氛又重新活跃起来了。
刘画好奇地拿起包秀珠给他的那晚饭，闻了闻，惊觉这饭里有股浓郁的鸡汤香味。不觉得间，他开始对这碗平平无奇的饭充满期待起来。
原来，米饭之下被浇上了一大勺烧鸡的汤汁。那股浓浓的香味就是从这里而来的，它被浇在上下两层饭的中间。包秀珠是打上一勺饭，浇上汤汁，再盖上一勺饭的。搅拌一下，上下两层的米饭有了更亲密的接触，都被裹在了这浓郁的鸡汤味里。
“这饭下面还有菜。”
听到有嘈杂喧闹的声音响起，刘画两口子吓得赶紧看发生了什么。定睛一看，只见所有人都捧着海碗大快朵颐着，每个吃饭的人都面露喜色，显然是对饭感到非常满意才会这样的。
正午十二点，最后的菜终于准时地出现在了每位来客的面前。一人一大海碗的白米饭，至少从表面上看，碗里都只是普普通通的米饭而已。
在场的人都你看我，我看你，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个状况。头一遭来吃白事饭，主家没有什么上台面的菜，居然就一人给一碗白米饭的。
有人面露愠色，也有人体谅主人家的难处，开始动筷子扒饭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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