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来福这么一说，棠棠再去看那担子上毛巾盖出的形状，还别说，那毛巾盖的形状，软绵起伏的一整块，不觉得间，竟也让她看出些许肉的影子了。
宋长生跟着小黑从里屋走出来。和货郎谈妥了之后，宋长生便从地窖里拿了一小袋的黄豆来。接过宋长生的黄豆，货郎用一杆小秤秤了下黄豆的分量，满意地点了下头，掀开了担子上盖着的厚毛巾。
棠棠和来福都睁大了眼睛，要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肉。好几层厚毛巾被掀开来，露出了底下还冒着些许热气的豆腐和面筋来。
哪里有什么肉啊，那个被来福认定是肉的，原来只是好几块手工做出来的水面筋罢了。
来福失望的表情，溢于言表。棠棠没憋住，笑了出来，摇着头直对着来福指指点点的。
货郎走后，宋长生把换来的豆腐和面筋拿进灶房。
“诶，其实刚才那碗醋肉，”宋长生看棠棠一脸的心事，便安慰她道，“已经让你太姑奶吃得很高兴了。”
棠棠默不作声，脑子里仍在苦苦思索着。正当宋长生转身离去的时候，棠棠突然问了句：“老舅，太姑奶是在哪儿吃到的那碗醋肉啊？”
“嗯，这个可能你太姑奶都记不大清了，”宋长生挠了挠后脑勺，仔细地想了想，“我只听她说，当时她是一直往南走。那时候兵荒马乱的，也说不上是到了哪里。只知道，那个村子灾荒闹得也很厉害。据说原来日子好过些的时候，有些人家里还养了猪呢。可谁承想，突然闹了猪瘟，不但村子里的猪，就连牛啊鸡啊什么的家畜也都死绝了。也是在同一年，地里又闹了大旱，粮食颗粒无收。哎，总之啊，真不比家里好多少。”
“这也太惨了吧！”小黑不禁感慨道。他听了宋长生的话，顿时觉得，和那时候的日子比起来，现在的可要安稳舒服多了。
“是啊，”宋长生接着说道，“据说那年整个村里只有黄豆和番茄收了上来，其他的，全都泡了汤，什么都没了。”
“黄豆，和番茄……”棠棠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宋长生所说的话。
“长生啊，”包秀珠突然从里屋走出来，冲着宋长生大喊道，“快让卫生所的大夫来看看，你娘看样子快不行了。”
宋长生一听，脸色立时被吓得惨白。包秀珠话音还没落下，他便跑出了院子，到卫生所去找大夫了。
包秀珠给三个孩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们都老实点，别给主人家添乱。
宋长生媳妇里里外外忙碌着，找出了三姑生前最喜欢的衣服来给她换上。包秀珠又是陪着她给三姑换衣服，又是找人打点办白事需要的一切事宜。长生媳妇还年轻，哪儿来的操办这事的经验啊，因此，全得靠包秀珠在旁提点着。
“我们去帮忙吧。”小黑看到其他人都忙得热火朝天的，不免的，也没法就这么坐下去了。
“你们去吧，我要试一次。”棠棠的语气很坚决。刚才宋长生说的话，突然给了她很大的启示。
那第五味，还有那像肉一样的东西，突然都有了着落。棠棠赶忙跑进了灶房，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的推测变为现实。
小黑和来福都了解棠棠的固执，便也没强求她，任她自己又在灶房里鼓捣了起来。而他们自己，则跑到里屋去，帮着包秀珠他们一起，去准备三姑去世之后，家里要做白事所需要的一切。
傍晚时分，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起来。听到宋长生和他媳妇的哭声从里屋传出来，棠棠知道，这些种种的迹象都说明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三姑随时会走，而棠棠则一定要让三姑在临走前，能吃上她这心心念念了大半辈子的醋肉。
平日里关系较好的人听说了消息，都来探望三姑，见她最后一面。小黑和来福负责在院外引人送客。
刚送走一位客人，小黑就见到棠棠爬下了地窖。没多会儿，兜里揣了两个西红柿的棠棠捧着颗大白菜又爬了上来。
小黑看得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两样菜和三姑要吃的醋肉有什么关系。尤其是白菜，虽然白菜是他们这代人，乃至于上几辈人一年四季里吃得最多的菜了。可要说它和那醋肉的关系，小黑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
棠棠一秒钟时间都不敢浪费，她顾不上向小黑解释，一心都在烧菜上。
小黑眼睁睁地看着棠棠一头扎进了灶房。灶房的门窗都关着，里面亮着昏黄的灯光，他只能依稀辨得棠棠在案板的前捣着什么，院子里都能听见她木柄杵在臼里面的咚咚声。又过了一会儿，有土灶里升火时，风箱被拉起来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紧接着，小黑看见棠棠的侧影立在了灶台边，锅里先是响起噼里啪啦的煎炸声，没过多久，又有轰隆隆的水在大锅里烧煮的声音。这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有阵阵米香从门缝里飘进了院中。
“小黑，小黑”来福急匆匆地从里屋跑出来，“太姑奶马上要不行了。奶奶让我们都进去。”
小黑的心里咯噔一下。
“到底还是没赶上。”小黑在心里不由得叹道。
“棠棠，棠棠。”来福和小黑说完，又冲着灶房里的棠棠喊道，“太姑奶要不行了，奶奶让我们赶紧进去。”
最后一声大火冲上灶锅锅底的声音响了起来，小黑和来福都听见了里面爆炒的声音。浓郁的香味从灶房里漂了出来，院子里的各个角落都闻得到这味道，可谓是酸得入骨，辣地冲鼻。只须臾之间，灶房的门开了，棠棠捧着个大海碗快步走了出来。她一路小跑着往里屋冲去，小黑和来福就跟在她后面。每个人的心里都在祈祷着一件事“希望能赶得上！”
三姑就剩下一口气了。棠棠端着海碗径直跪在了她床头。碗里看不见饭，却闻得到饭香。盖满了米饭的肉丝看起来软嫩可口、条条分明，在昏黄的灯光下，肉丝色泽黑亮之中还泛着些许红润。闻起来，醋味浓郁、辣香兼备。
棠棠喂了一根肉丝到三姑嘴里。
“没错，就是这个味道！”只尝了一口的三姑突然坐了起来，这让大家都大吃了一惊。但当又想到，这或许是三姑最后的回光返照了，每个人的脸上又流露出了哀戚的神色。
三姑拿过筷子，又扒着饭大吃了两口。这一回，她不像第一口那么急了，而是细细的咀嚼着。她喃喃道：“不，不是这个，这个味道要更好吃，而且……”
又是几口白米饭和肉丝被吃下之后，一股意想不到的味道突然从三姑的舌根处蔓延开来。这味道让三姑不由得心旷神怡了起来，她闭上眼睛，藏于记忆深处的一幕幕美好画面正不断地涌现在她的眼前……
“胡说，”棠棠白了来福一眼，她觉得这孩子简直想肉想疯了，“没听说过黄豆换肉的。”
“你看那盖的形状啊，”来福指着担子说道，“肯定是。”
“诶，你们听，有人来换黄豆了。”来福提醒棠棠和小黑道。他耳尖，第一时间听见了院门外的吆喝声。
棠棠和小黑也竖起耳朵听。果然，那吆喝声又响起来了一次。
“黄豆换豆腐，换千张、换面筋啦，换豆腐干啦！”
“你等一下，我去问问。”小黑让货郎先进来，接着便跑进去问人了。小黑知道，换豆腐的货郎并不常来，有的时候，一两个月都不一定见一次。
货郎把担子放在灶房外。担子里的东西都用厚厚的几层毛巾盖着。来福从他进来起，眼睛便一直盯着那担子上的东西。
“棠棠，你看那个担子上，”来福神神秘秘地凑近棠棠说道，“是肉！”
“还有就是，”三姑在睡去前，又气若游丝地说道，“我吃的那个醋肉，不是用肉做的，放在饭上，比肉还要好吃。”
“比肉好吃。”棠棠自从打里屋出来后，便一直念念叨叨这几个字。
“棠棠，说不定是太姑奶病糊涂了，”来福安慰棠棠道，“怎么会有东西不是肉，又比肉好吃呢？”
挑着担子的货郎是个40岁上下的男人，精瘦精瘦的。他看院门没关，便站在外面，冲着里面的几个孩子问道：“小朋友，你们家里要换豆腐吗？”
在乡里，很多人家买东西都不像在县城那样方便。于是，便多了许多挑着担子到处游走的货郎。他们有的担子里装了日常用到的小玩意，像木梳、纽扣什么的。也有的人挑着豆腐、千张这类的豆制品，让对方用花生或者黄豆来换。
棠棠摇了下头，说道：“虽然是太姑奶随意说出来的，但我觉得就是因为她说得随意，才恰恰是她当时的真实感受。先是酸味，再是辣味，后味里有鲜味，最后才是香。按道理，香的回口应该在前面才对啊。”
“黄豆换豆腐，换千张、换面筋啦！”
三姑的精神时好时坏的，明明刚才吃臊子的时候还精神些，可刚说了一会儿话就又迷糊起来了。
“太姑奶，”棠棠最后又问了句，“能告诉我，比起你吃的那个，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三个孩子并排坐在灶房的门槛上，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棠棠坐在中间，两边坐着小黑和来福。棠棠的脑子里都是醋肉的事，小黑也在想着还有什么线索，而来福，则还沉浸在前面吃的那碗臊子面的美味里呢。
“我记得太姑奶第一次说起那碗醋肉饭的时候，”棠棠又回想了一遍三姑说过的话，“她说那醋肉酸、辣、鲜、香。酸辣倒是没问题，只是这鲜，为什么排在香的前面呢？”
“难道不是随便说的？”小黑越来越搞不懂棠棠的思路了。
“我既然答应了，”棠棠固执地回道，“就一定要让太姑奶在临走前能吃上。”
“只可惜太姑奶现在情况大不如前了，”小黑叹了口气道，“要不然，我们能有更多线索的话，说不定就烧得出来了。”
三姑说棠棠做的醋肉，比她那次吃的，还差一种味道。
棠棠听了后，立刻问道：“差的是什么？”
三姑沉思了下，摇了下头，说道：“说不上来，但是，确实还差了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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