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番外七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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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笔尖在纸上落下轻微的响声,他写道:“我洪熙元年时离京,已有四年没回去过了。”

    “四年?这么久?”铜铃意外,“那你路上的盘缠怎么办?”

    这回,朗许的笔杆子有些轻快。

    ——我会沿途卖些字画和草编的小玩意。

    ——因为每日的开销不大,这点银钱已能度日。

    “你还会画画?还会做草编?”她双目顷刻一亮。

    虽然十岁就跟着干爹混迹各个山头,但铜铃到底还是个十六岁的年轻姑娘,多少带着孩子气,听完便瞬间坐不住了,趿上鞋子就兴冲冲地走过来。

    朗许弯腰从包袱的最里面抽出一卷画纸,展开给她瞧。

    画上正是咸阳古道的风光,纵横的山脉连绵起伏,蔚蓝的天幕下,曲折的道路一直延伸到天地交接的尽头,骏马驰驰,车轮滚滚。

    铜铃小半辈子没接触过这么风雅的东西,举目间口中不自觉的“哇”出了声。

    朗许在旁边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唇角有浅浅的笑,心想索性再让她开开心,便铺开一张新的飞快勾画。

    线条流畅简洁,铜铃斜着脑袋看,一时没瞧出来:“是什么?”

    起初的笔画太少,乍然一望还有两只长耳朵,“兔子?”她猜测。

    但很快,这耳朵下又生出了鹿角,像传说中的神物,“麒麟?”

    “龙?”

    “凤凰!”

    他却还在画,寥寥几笔,瞬间让整幅画变幻万千,到最后才发现是个人,先前的兔耳和鹿角都尽数掩盖了繁复的衣饰上。

    铜铃左右端详没看出个所以然:“怎么做到的……这画的谁呀?”

    朗许笑了笑,伸出指头在她跟前虚虚一点。

    铜铃在那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对准自己时脑中就开始怔愣,好似没明白他这手势的意思,半晌才匆匆去把那幅画收起来,嘴里嘀咕道:“哪里像我了,画得一点都不像。”

    而她心中却想,的确不像,比她本人好看太多了……

    之前不是没有翻过朗许的包,但因为满是杂物而未曾细观,他随身带了藤条,折下窗外的芦苇叶能编出蝴蝶和青蛙。

    子时的夜里两个人皆无睡意,席地而坐,借着灯光把玩那些貌不惊人的野草。

    铜铃的手实在称不上巧,一面学一面观摩,一晚上也折腾不出什么物件,朗许却甚有耐心的等着,三两下已扎出朵花,在指尖打了个转,信手插在她发髻上。

    *

    气候一天冷过一天,不知不觉,铜铃已经跟着朗许走出了北山,果真如他所言,每日花在衣食住行上的钱两少之又少,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吃馒头果腹,也就是有她跟着才会沿途去找店歇脚。

    每到一处,朗许便会把他的画摆上摊子买,价钱很随意,卖得也轻松。

    在江阳城的第一天,所有的字画和草编都被席卷一空——几乎是底价。

    铜铃为此很是不值。

    她觉得朗许这个人真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天生的穷鬼命,难怪捧着一大把钱还成日啃窝头。

    然而朗许本人却不怎么认为。

    小城里即将迎来一场热闹的庙会,此时弄到些银钱以供挥霍,他感觉非常满足。

    傍晚尚未来临,街上就聚满了人,舞狮的队伍从校场一路敲敲打打,踩高跷的小生和青衣穿得花红柳绿招摇过市,场面堪比大年。

    铜铃从七八岁起便在这附近的村镇转悠,对庙会早已见怪不怪,没有朗许那么大的兴致,漫不经心地跟在后面。

    而他所在意的,似乎也不是那些敲锣打鼓的好戏,而是一帮还不及他膝盖高的熊孩子。

    朗许由于身形的关系,在人堆中非常扎眼,便有几个大着胆子上来拉他的衣袖,待发现这个庞然大物脾气意外的好之后,一群孩子于是争着抢着要他举高高。

    他站在糖果摊前,手里抱了一个,胳膊挂了一个,肩上趴着一个,脖子还吊着一个,显得很是忙碌。

    “大哥哥我也想上树!”

    “叔叔,我要吃糖。”

    “我能玩这个小风车吗?”

    铜铃被晾在一旁,看见此情此景,心中不屑:小孩子有什么了不起。

    她别过脸,暗道:我也是小孩子。

    正这么想着,朗许不经意朝这边瞧了瞧,随即把这挂着的这一大堆“饰物”放下,伸手往怀中摸去。

    铜铃还在自己跟自己生闷气,一回头冷不防看见视线里冒出一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

    她心弦无端端一跳,继而佯作不在乎地挪开眼,很大人的说:“我不要吃这个……又不是三岁小孩儿。”

    朗许倒也不介怀,仍笑得温润,俯身来去牵她的手,示意她往前走。

    铜铃被他握住的时候,胳膊上难以抑制地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他手掌很大,掌心里有粗糙的体温,毫不避讳地从指尖传进来。

    那些噘嘴抗议的熊孩子在身侧一晃而过,铜铃心理虽觉畅快,嘴上却还嫌弃道:“干嘛呀,你要带我去哪儿?”

    她跟着朗许在人群中穿梭,远处黄昏的最后一点光晕逐渐沉入了地底,漫天铺着烈火燃尽后的余晖。

    夜晚来临了。

    庙会的灯火璀璨如昼,周围喜气洋洋的面容在灯光的明暗间闪烁。

    朗许在一个摊子前停下,他身躯一挡基本就瞧不见对面是卖什么的了。

    听小贩兀自说了句“五个铜板”,便知晓是买了何物,铜铃正要开口,他突然转过来,带着个狸猫的面具与她打了个照面。

    面具和他的脸相比好似巴掌大小,绳索险些将面皮勒出一条深沟,岌岌可危。

    铜铃一个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这个好玩!我要这个!”

    朗许依言将面具摘下,戴在了她的脸上,又再买了一张狼头的自己用。

    铜铃正凑在镜子前孤芳自赏,转眼见他所戴的面具威武凶猛,当下不乐意:“怎么你是狼,我就得是猫?”

    “不行。”

    朗许有些不解,只听她轻哼一声从货架上另取了别的,“你不能戴狼头,戴狗头吧。”

    朗许:“……”

    他一脸无奈地被她摁着肩膀低下身,强行换成了一只狗。

    铜铃捧着那颗大脑袋左右端详,心情甚好地点头,“不错,好看!”

    说完,顺手拿走那根被他一直捏在手的糖葫芦,边吃边去拉他,“走啊,我请你去看数来宝。”

    上一次觉得庙会有趣还是在五年前,但那会儿是由于许多东西未曾见过,未曾碰过,一时新奇。而今日,铜铃头一回发现,带着人家玩也是个不错的经历。

    敬神上香,戏台双簧,九连环比试,鹞子翻身抖空竹。

    整个西安地界的把戏,样样她如数家珍,几乎都是小时候玩剩下的。

    据说有千年高龄的古树边人满为患,不少善男信女朝那一方水井里扔铜板,再双手合十虔诚的许愿。

    前面的戏台在唱“逼上梁山”,朗许才拜了两下,铜铃就有几分等不及,紧赶慢赶催着他快些走。

    此时,远处灯火照不到的角落中,有人坐在一块山石上慢腾腾地抽旱烟,火星子在烟丝上亮起光芒,又伴随着一缕喷出的白雾渐次湮灭。

    山石下还有一群长相不太友好的地痞席地而坐,如同簇拥皇帝似的将此人高高供起。

    他眯着眼夹杂烟味嘀咕:“独眼狼家的那个闺女怎么在这儿?”

    庙会到四更天才结束,铜铃玩得实在痛快,在客栈中舒舒服服洗了把脸,端着铜盆准备将水倒掉。

    刚出门,盆子就给人轻轻一提,搭在胳膊上的湿巾也让人取走了,两个人蹲下身抬起她两条腿,大小姐一般悄无声息地将她抬到了楼下。

    客栈后门的隐蔽处还有一人站着,举目四顾全是熟面孔,铜铃奇道:“你们如何也来了?”这庙会有那么好玩吗?

    山匪们苦着脸看她:“老大。”

    “您再跟着走可就要出凤翔府了!”

    “老大,那罐子到底什么来头,究竟成不成啊?”

    “要真不成,咱们也好早些收手啊。”

    “是啊……”

    大概看惯了朗许的穷酸样,铜铃潜意识里认为他身上榨不出多少油水,若非这帮兄弟出现,险些都快忘了陶罐的事……

    她为自己的乐不思蜀歉疚了须臾,嗫嚅半晌,终究又拉不下脸面半途而废,索性把海口一夸:“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我保证尽快弄到手,咱们早些回北山……可以了吧?”

    话虽这么说,可真事到临头,铜铃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她总觉直接偷太不够义气,可光明正大的开口又难以启齿,挣扎了一宿也没想好要怎样收场。

    江阳城外的小山道上,太阳正隐在云层后,满天阴沉,好似随时会有大雨将至,铜铃走在朗许旁边,绞尽脑汁地扯话题。

    先是问他昨夜睡得好不好,再问他眼下累不累,南辕北辙的讲了一大堆,最后才隐约触及到边缘。

    “你出个门怎么带那么多奇奇怪怪又没什么用的东西……尤其是这个陶罐,不累赘么?”

    朗许笑着摇头。

    铜铃趁热打铁的说道:“我家从前也有一只,和你的长得很像,是我爹从来泡白菜的,这种罐子泡出来的咸菜特别脆。你的呢?”

    他笑而不答。

    铜铃不死心地咬咬牙,加快了几步跟上去,“你里头究竟装得什么呀,这么神秘?”

    “有好吃的怎么不见你平日拿出来?”

    明知听不到回答她还是不停地自说自话,“我有种做咸菜的祖传秘方你想不想知道?从没告诉过其他人的。”

    朗许行在前面,不知为何突然停住了脚。

    “不如,你把罐子给我,我帮你做?保证味道绝对不会差……”

    铜铃走到了他身边,言至后半截时,语气却渐渐低了下去。

    正对着的一排刀客抱着兵刃慢条斯理地挡住去路,个个面露凶相,带头的那个举着根翡翠烟嘴的烟杆子,眯眼吞云吐雾。

    一看见他,铜铃的眼神瞬间就变了,上前几步将朗许挡在自己身后。

    烟杆子吹了一缕白雾出来,悠悠道:“小玲儿怎么一个人,你爹呢?”

    她似笑非笑地轻哼一声,“臭嘴叔叔好啊。”

    从西安府到凤翔府,一共十多个山头,被各方匪首占据,分成了大小不一的地盘,互相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很不巧的是,他们家和烟杆子是多年死敌,具体是由于什么事引起的早已不重要了,总而言之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关系。

    这臭嘴的人一出现,铜铃便深感自己近来的运气是真不好,大概是把积攒了数年的霉运一股脑全用了。

    “我爹老毛病犯了,家里躺着休息,叔叔要不要去做个客?十月的河虾鲜着呢,我们屯了好几筐。”

    烟杆子随手在自己手下的肩膀上磕了磕他的烟嘴,说那不行,“凤翔可是叔叔的地方,你既然来了,我没道理不招待。”

    “这么着吧。”他将烟杆一放,貌似很好说话的样子,“你先跟叔叔回去吃顿好的,我命人再去把你爹叫来,如何?”

    他语气不善,话音刚落,四周的山匪便开始蠢蠢欲动。

    铜铃警惕地环顾,一手摘下腰间装饰用的小银棍,猛地一挥,竟顷刻伸展成了锋芒毕露的长/枪。

    她本能地护着朗许,长/枪“砰”地朝地上一跺,神色间无所畏惧。

    烟杆子见怪不怪,伸出两指来轻轻一打,像是何种信号似的,两旁的山匪如潮水般迅速涌上来。

    铜铃瞧着不过是个骨架小,身量小的半大姑娘,朗许从不知她舞枪能舞得如此虎虎生威,仅仅只是虚晃的一招,已然让大部分半吊子功夫的山贼不敢靠近。

    他没什么武功,也不会飞檐走壁,走南闯北依仗的不过是一身蛮力而已,这些年来朗许许久未曾看过习武之人打架了,隐隐约约从眼前这个矮了他几个头的小姑娘身上瞧见了当初杨晋的影子……

    山贼都是占地为王,有几把刀就能自封,基本不用筛选考核,因此这群人的手上功夫大多稀松平常,铜铃自知狼帮的兄弟就在附近,撑得并不吃力。

    一支窜天猴在头顶炸开了焰火,很快听到动静的山匪们火速从四面八方赶来,二话不说,抄起家伙吱哇乱叫地朝对方砍去,场面从半途劫道立时演变成了两伙贼盗的厮杀。

    烟杆子昨日只看到铜铃一人,满以为她是在跟野男人私奔,本打算绑了人去要挟独眼狼,谁承想这丫头身后竟跟着那么多援军,还来得如此之快!

    没能占到便宜,他咬着烟嘴深感吃亏。

    地痞打地痞,全都是一窝蜂乱劈,满场混战。

    朗许在短暂的发蒙后只好先站在铜铃这边,就地捡了把兵刃帮忙。

    有了他的加入,战局几乎是一边倒,烟杆子脸上挂不住,硬撑着且战且退。

    得到了喘息机会的狼帮地痞,目光不老实地四处乱瞟,眼见朗许的包袱在打斗中松开,陶罐子摇摇欲坠,唾手可及,有人开始坐不住了,趁乱蹦上去把罐子抱在怀里。

    一旁的山匪没料到他会浑水摸鱼,登时也不干了,扑将上前便要抢。

    “干啥!这是我先看到的!”

    “什么你先看到的,大伙儿都在出生入死,你却在这儿偷鸡摸狗!拿来,完事儿了咱们一块儿分!”说着便将陶罐拉至自己跟前。

    后者不乐意了,用力拽了回来,“扯淡吧你!说得好听,你是想独吞吧!”

    “谁想独吞了,当我跟你似的。”

    “那你先松手!”

    “凭什么我先,要松你先松……”

    这帮手下如此给自己丢人,铜铃不禁想扶额,正转身要呵斥,那两人拖拽之间一个不留神没拿稳,陶罐竟脱了手,哐当一声碎在了地上。

    枯黄凌乱的荒草间,是一抔夹杂残骸的缟色灰土,死气沉沉地躺着。

    铜铃怔了片刻,依稀从那些碎渣中明白了什么,脑子里当即一炸。

    彼时朗许才踹开了一个山匪,听到声音的瞬间回过头,眼睛充血似的发红,飞快跑过来。

    两个闯祸的贼盗一脸茫然地被他推开,朗许跪在地上,几乎手忙脚乱地去拢那堆骨灰,然而哪怕他的手再大,动作再快,也比不过风吹的速度。

    铜铃紧跟着在旁蹲下,咬了咬嘴唇有些无措。

    “这是……这是你的……”

    “对不起啊……”她小声说,“……我不知道。”

    朗许连头也没抬,她心中五味杂陈,一团乱麻,忙伸手去帮着拢。

    身边再没有能装的罐子,他只好先尽数兜在衣衫里,见他怀中已然兜不下,铜铃扭头冲着一帮尚在发呆的手下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找个罐子来!”

    山贼们被呵得一震,紧接着绊手绊脚地四散去寻罐子。

    可惜天公不作美,阴沉的乌云送来了萧瑟的秋雨,哪怕只有微微的一缕,也足以让细小的骨灰难以为继。

    那些深陷入泥土里的碎渣在雨水的浸泡下,终于与这片土地融为了一体,永久的长眠在了此处。

    *

    出了玉华集就是真正的离开了凤翔的地界。

    铜铃知道自己这次是闯了大祸,因为朗许已经整整四天没有搭理过她了。

    无论她在后面怎么解释,怎么道歉,他都只是紧拧着眉,面沉如水,不做声也不生气,但就是视她如无物。

    一直以来,朗许在铜铃心中都是一个好脾气的老实人,她从不知道原来老实人发起火是这个样子……

    清晨的山道被晚霜覆盖,走在其中有浅浅的寒意。

    朗许闷头在前面走,铜铃就盯着他的背脊在身后跟着。

    楼砚的骨灰到底没能保住,最后也只剩下了一半,他狠狠握着包袱的一端,耳畔尽是那串细碎而小心的脚步声。

    终于朗许忍不住驻足,蓦地朝背后看去。

    铜铃尚在出神,被他这转身吓了一跳,连忙停住脚,做贼心虚似的移开视线。

    朗许抿了抿唇,目光灼灼地瞧着她,似乎是想让她别再跟了,可偏偏口不能言,又不愿自取其辱地扯着嗓子呵斥她,到底还是忍着气转了回去。

    铜铃教他这么一瞪,心下更难受了,只好默不作声地埋首,老老实实地保持着一定距离在后面走,一面想着他要到几时才会消气。

    正午下了场大雨耽搁了行程,黄昏前,两人找了间破庙落脚。

    朗许仍如以往一样拾柴生火,搭起铜盆烧热水。

    铜铃巴巴儿地在院中站着,觉得没脸进去蹭吃蹭喝,怕他又讨厌自己,迟疑了好一阵,最后才在门边的角落坐下,掰着一块冷透了的饼子艰难下咽。

    朗许坐在火堆边漫不经心地往里面添柴,他抬眼朝门外瞧了几次,犹豫着要不要叫铜铃进来,但目光落在身旁的小罐子上时,到底还是把这个想法打消了。

    灰飞烟灭,没能保护好楼砚的骨灰,这让他有史以来头一次这样的自责。

    夜里起了一整晚的大风,可到天亮雨也没落下,远处偶有闪雷,明晃晃的照亮一方天际。

    铜铃抱着膝盖缩在拐角处,捡起脚边散落的石子儿,不时扔进水洼里听响声,百无聊赖。

    第二天刚睡醒,她便感觉脑袋昏沉沉的,周身乏得厉害,连走路都显得力不从心。

    朗许还是如以往一样一声不吭地行在前面。

    他握紧肩头的包袱,却不知为何脚步慢了许多。他想,这么下去不是办法,铜铃应该早点回北山,不能老这样跟着自己。

    她有家有去处,再走可就要到河南了,几时是个头。

    朗许正思忖着要不要狠狠心将她赶走,只听到背后“砰”的一阵响,他抬头略微侧身,铜铃已经面朝下栽在了草地上,人事不省。

    *

    风寒这种病,对铜铃而言久远得就像上辈子的事了,她素来身体健康,连咳都没怎么咳过,这次居然在睡梦中咳得睁开了眼。

    入目是黑漆漆的屋顶和肆意的蜘蛛网,鼻中似乎还有味苦的味道,她瞧了许久,脑海里浑浊一片。

    忽然额间的帕子被人取了下来,铜铃偏过头,就看见朗许端着熬好的药坐在床边,目光不经意与她相对,便伸手拍了拍肩膀,示意她趁热喝。

    铜铃心里莫名的一酸,压着嗓子唤道:“朗许……”

    他愣了一下,忙点点头。

    她爬起身拉着他的胳膊不肯松手,“你还生我气么?你是不是不生我气了?”

    汤药险些被晃得洒出来,朗许只能堪堪护着,轻摁住她搭在臂弯的两手。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我只是以为它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所以才骗了你。”

    说到后面她竟越来越伤心,“我要知道是这样……我要知道是这样绝对不会让人跟踪你的……”

    朗许听着听着,反而有些无奈地轻叹,伸手轻轻在她肩头按了一按,用指尖沾了水在桌上写:

    ——先吃药。

    铜铃听话地接过他递来的药碗,依然边喝边掉眼泪。

    “我往后都不当山贼了,再也不当了……”

    “我爹求我我也不去了……”

    朗许不知该如何是好,又怕她噎着,只能一下一下抚着她后背顺气,如此苦的药汁,铜铃居然就这么不知不觉地给喝完了,难得没尝出滋味。

    稀里糊涂吃了碗粥和干粮,她抱着朗许的斗篷坐在床上打嗝,这是哭太久的后遗症,一连灌了好几口米汤都未能平复。

    朗许烧了热水拧干湿巾走过来给她擦脸,铜铃仰着头,大概从眉目间瞧出他已经不那么生气,这才开口:“朗许。”

    他低低嗯了一声。

    她试探性地问道:“那是……你的家人么?”

    他顿了一会儿,然后又嗯了一声。

    铜铃裹着斗篷往前挪了挪,小心翼翼地将他望着,“你要去哪儿?我能不能跟着你啊?”

    朗许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随后垂下眼睑找出纸笔来写道:

    ——我已经没有值钱的物件了。这次,你还想要什么?

    铜铃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愧疚得无地自容,她揪着衣摆解释道:“我不是……我这次不是。”

    “我就是想跟着你出去看看,没有别的想法……”

    朗许犹豫片刻,余光将她的神情收入视线里,到底还是松了口。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你确定你要跟着我吗?

    “很远地方?是哪里?”

    他一笔一划的写:

    ——京城。

    “为什么想要去京城?”她问。

    ——因为……

    朗许下笔前顿了好一会儿,才认真写道:

    ——我有一个妹妹在京城。

    ——我想回家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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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在京城,想来家中非富即贵……不过若不是负气出走,为何会是一个人?

    再普通的人家,也会有小厮随行啊。

    屋内的所有灯光都凝聚在桌上那昏暗的一点里,朗许取了长衫搭在肩头,却并没有要睡的意思,只随意地握着茶杯出神。

    窗外的银辉将他的侧脸勾出一抹冰冷的弧度,但又让柔和的烛光所侵扰,整张脸交织着硬朗与温柔。

    铜铃面向着他,尽管那只陶罐就在桌边,她眼下却并无心思留意,反而莫名其妙地盯着朗许瞧了好一会儿。

    “你离家出走?!”

    他笑着摆摆手,表示并非如此。

    铜铃脸色这才有所缓和,半支起身,“恩公离家多久了?就没有回去看过吗?”

    她坐在床边不敢动, 却见朗许起身点上灯, 随后似乎是想对她比划什么,隔了片刻又放下手, 去翻角落里的包袱。

    他提笔写了几行字, 递到她面前——

    你睡吧, 我就在屋里。

    “恩公你……为什么独自出门呢?”她的语气不明显地带了些许小心,“你家里人呢?”

    朗许不经意地一怔,像是刚刚回过神,低头写道:“我家里人在京城,是我自己想出来走走。”

    我还是回去睡吧。

    这句话,在朗许给她拉上被衾之时又被无端咽了回去, 或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明白是为什么。铜铃鬼使神差地躺下, 手脚不听使唤一般缩在尚存余温的棉被之中。

    什么意思?

    总不会是要找绳子把自己给绑了吧?

    白纸上的墨迹清朗刚劲, 好像因为主人无法言说而将更多的情绪倾注栽了其中。

    铜铃此时才明白他的用意, 等她明白过来以后,内心罕见的生出了一丝内疚。

    “我还是……”

    继而像是怕她误会, 又多加了几笔——

    我睡桌边便好。

    “我……”她绞尽脑汁的为自己找理由, “我是因为……天太黑了, 一个人睡会害怕!”

    开了个头, 后面便越说越溜, “我爹娘死的时候, 整个家里就我一个, 现在一闭眼, 感觉他们都在面前晃悠,特别吓人。所以……”

    听到这里,朗许差不多已经明了, 铜铃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他抱起枕边的陶罐,然后披衣翻身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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