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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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刘明智不会觉得无聊。大丫把儿子放在这里,说明年就要上小学了,上学前让孩子在农村好好玩玩,吸吸地气。刘明智和外孙把园子里靠门口李子树下的一块菜地铲了,正在夯地,夯平了准备和外孙一起动手给狗搭个木头棚子。孙子不好好干活,拿个打子弹的手枪追着鸡啊猫啊狗啊的打,瞄准了一枪一只,把院里的鸡打的鸡飞狗跳。

    刘四奶奶正坐在屋檐下的床上绣鞋垫,看自已的外孙调皮捣蛋,活崩乱跳,又是开心又是熬煎,想着要这是家孙多好! 怎么是外孙呢?俗话说“外孙是狗,吃了就走。”怎么都没法和家孙比。正在这时,她听见有人在门口喊:

    “阿娘,你的馍馍吃给一口,我饿的不行了。”

    四奶奶像触了电一样,心里一颤,继而反应过来。又气又恼又高兴。能开这个玩笑的只有一个人:吴老师。

    在吴老师住到明智家的第三年复天,阴历六月,骄阳似火,刘张氏正赶着两个小伙子修鸡窝,这时,门外有人有气无力地喊着:

    “阿娘,你的馍馍吃给一口,我饿的不行了。”

    刘张氏听见有人叫喊,过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瘦瘦小小,头发乱蓬蓬的,好像顶了个鸡窝在头上,还粘着几根茅草。脚上穿着两只鞋,一只是布鞋,另一只是胶鞋,已经烂成梭梭了,十个脚趾都齐齐地探出了头。他脸上又脏又黑,分不清是男女老少。刘张氏把他叫进家里,拿了一块青稞面干粮,又倒了一缸子开水给他。他并着两腿端坐在台沿子上,两只手捧着干粮一口一口地吃着,不紧不慢。虽然是饿极了,但并没有狼吞虎咽,而是在努力控制着自已的吃相。刘张氏是个有见识的人,她被这吃相震惊了。能在这种饥饿的状态下保持这种文雅吃相的人,一定是出生在极有教养,而且家教极严的家庭。

    她好奇地端详着这个人,脸虽然很脏,但仔细一看,五官端正,眉目清秀,眼神机灵,显然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刘张氏坐下来祥细地盘问,才问清了她家在甘肃临夏,家乡灾荒,全村人出来讨饭活命。她拿着大队开的一纸户藉证明出来讨饭,从循化走到化隆,从化隆翻过青纱山,一路讨到这里。刘张氏听了又是感叹,又是怜爱,问:“以后要去哪?有没有地方?”她摇了摇着。刘张氏又问:“那你就住我家里,给我儿子做媳妇行不行?有我们吃的,不会饿着你一口。”她羞怯地看了看明智,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

    这就是刘四奶奶。

    洗个澡,换了身衣服出来,一个瘦瘦弱弱,但玲珑标致的大姑娘怯怯地站在大家面前,所有人都惊呆了。刘张氏乐得牙都快掉了,他抱住姑娘不放,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感谢上天赐给她这个宝贝。

    门被推开,吴老师两口提着大包小包自已进来了。吴老师头发花白,整齐地梳向后面,棱骨分明的脸上爬满了皱纹,不过依然是神采飞扬,精神饱满,呵呵地笑着。他的老伴脖子上围着一条花纱巾,脸上丰满圆润,头发梳的油光闪亮。显然是保养的非常好,身上没有一点农村妇女的影子。

    吴老师放下东西抱住明智,说:“几个月不见你就老了!”四奶奶上去抓住吴老师的胳膊,使劲地掐着,骂道:“谁让你揭短来着!”

    明智要把吴老师老口让进客厅,吴老师说:“就坐院子里吧,院子里舒服。”四奶奶进去搬了炕桌,放在屋檐下的床上,明智和吴老师毫不客气上了床,一人躺在一边,不管别人有没有地方坐。四奶奶又气又恼,骂着这两个自私的东西,进去搬了把椅子,让吴老师的老伴坐。然后倒茶,端来端午节烙的狗浇尿饼子。

    吴老师见了狗浇尿饼子,两眼放光,喊着:“想死了我的油饼子!”抓起来就往嘴里填,狼吞虎咽。四奶奶又骂:“没出息,英子没给你做着吃给过么!”英子是吴老师老伴的小名。英子说:“谁都没有你做的好吃!”这是到是句实话,在刘家寨,茶饭能比得过四奶奶的媳妇姑娘没有一个。四奶奶问:“午饭吃什么?”“搅团,要青稞面和豆面的。菜要凉拌洋芋丝,凉拌菠菜,凉拌芹菜。”吴老师点了席。

    四奶奶和英子到园子里摘菜,做饭。明智和吴老师点上烟喝着茶聊开了。先问对方的近况,身体,孩子,然后一件事一件事的说了起来。

    明智说到田社坟头打架的事,讲的绘声绘色,吴老师听的是津津有味。最后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这事不对头,要不要老二媳妇喝大了,就是祖宗附身了。”

    说到修谱修祠的事,吴老师说:“修谱倒没有什么,现在农村很多家族都在修。但这修祠可就有点奇怪。”明智问:“哪个地方不对了?”吴老师一手拖着下巴,闭着眼想了想说:“这宗祠修在哪个地方都一样,老五完全可以在他的院子里隔出两分地修祠,留下三分地盖房子,没有必要拿五分的院子换个三分的老院。宗祠必需修在老地方这个理由根本不成立。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文章。”明智说:“不管有什么文章,反正已经换了,而且老二家也不吃亏。”

    说到老二家,吴老师问:“建功孩子哪病怎么样了?”明智叹了口气:“今年年初又到西安,北京看了,什么结果都没有。你说这怪不怪?现在科学这么发达,什么病北京的医院都检查不出来?”吴老师说:“在西宁这段时间,我也查了不少的中西医资料,问了不少中医,只有一个医生说出了道道。”明智问:“怎么说的?”吴老师点了一根烟,郑重其事地说:“这中医是个很有修为的佛家弟子,针灸技术十分厉害。医院觉得没治了的病人他都起死回生,治好过。他说这病是业障病。只有一种方法可以治好,叫鬼门十三针!”明智好奇地问:“什么是鬼门十三针?这名字听着就神神的!”吴老师停顿了一下,继续解释:这鬼门十三针是古代的道教张天师所创,通过对身体上十三个鬼穴扎针,驱走附体的鬼灵。不过这种针法又叫禁针,如果这医师不是有大德行的,不能随便施针,因为会伤到自已。”明智听了心已经凉了一半,说:“看来这回又没指望了,这么难的病,人家不一定给治,而已费用也不会低。”吴老师解释:“这个大夫是有修为的佛门弟子,在西宁城南,姓唐。他治病收费不贵,而且为人和善,去了肯定会想办法给你治的。”明智记下了大夫的地址,准备回头给建功送去。

    吴老师问到五十六,明智郁闷地说还是老样子,到处跑,现在又去格尔木了。吴老师笑了笑:“这孩子本性善良,做事机灵,性格像他爷爷,可能是隔代遗传吧,好好历练一下肯定有出息。”“有什么出息,学都考不上!”明智以为吴老师在安慰自已。“念了书就有出息?你看我念有那么多书有出息吗”吴老师拿自已为例,现身说法进行反驳。明智也不追究这问题,换了话题说:“你给我算算五十六什么时侯娶媳妇,我什么时侯抱孙子!”“我那两把刷子骗得了别人还骗得了你么!”吴老师自嘲道。他俩在一个炕上睡的时侯,吴老师半夜不睡,打着手电看什么《三命通会》《渊海子平》。明智也翻过,不过他看着哪些什么天干地支,五行八卦就头痛,真的是看天书。“不过,我也想算算,这孩子什么时侯结婚。”五十六的生辰八字吴老师和明智一样清楚,但是从来没有算过。明智也不催,他看过吴老师算八字:晚上洗手、上香,然后把生日转换成阴历,再把阴历转换成生辰八字,分析八字的五行属性等等,相当复杂,一个生辰八字要算上一个多小时以上。

    搅团做好了,两家子人坐一起吃饭。饭后继续说着话,打着趣,亲亲热热,不知不觉夕阳西下。

    家里挣工分的是明智和吴老师。村小学里五个年级四五十个娃,原来有三个公办老师,加上他四个人。在这四个人中,吴老师是学历最高的一个。民办教师的工资是村里给工分的,按全工分算。吴老师上班的头一年,明智的老爹给他算过帐,按当年每个工分八分钱计算,他全年收是二十八块八毛。要比所有社员都高!

    那个年代虽然贫穷,但是仍然快乐、幸福,充满着爱心与希望。

    吴老师当然特别珍惜这个机会,他认真、负责地教导每个孩子,不遗余力。此外,做为村里文化程度最高的人,他还担负着许多义务:帮着不识字的村民写信或读信;过年写个对子、婚丧嫁娶写贴子、给村里写文件、刷标语等等。他的努力得到了村民的认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君子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明智给五岁的外孙讲起没有馍馍吃,饿着肚子干不动活的时候,天真的外孙反过来问:“姥爷,没有馍馍吃你咋不吃鸡蛋呀?”明智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鸡蛋不是用来吃的。那时候的鸡蛋是硬通货,是等价货币,可以换盐、换布,换粮票,可以交学费,甚至可以顶工分,换粮食。所以鸡蛋特别珍贵,说类似于现在的黄金毫不夸张。如果某某哲学家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肯定会说:“鸡蛋天然是货币,货币天然是鸡蛋。”

    村里人对明智他爷的评价是个不务正业的逛鬼,一年到头几乎不到队里去挣工分。刘张氏在巷道里逢人便诉苦:“我们家那个畜牲呀,一年到头地在外面逛,家也不回,这一家老小曰子咋过呀!”逢人便说,逢人便说,像祥林嫂一样,说多了别人见她都躲着走。

    明智他爹当然不是去逛。这个地主家出生的农民相当自信:论种地,这刘家寨没人能超过他。只要庄稼收割前他到地里一看,能打多少斤粮食便脱口而出,误差不会超过十斤。论治家,他自小得家父严传身教,己经了然于胸。他早就算出来生产队这样的生产法子根本养不活社员,十个人干着一个人的活,相当于一个人养着十个人,年景好,能吃饱就算感谢上天了,年景不好,饿肚子是必然的事。他曾今感慨地说:“我要不是成份不好,当个社长什么的,绝不会让社员挨饿。”所以他也不去劳动,选择了一条冒险的路:贩私盐。

    私盐是从茶卡盐场弄出来的,盐场职工把盐偷出来,卖给跑青藏线长途的司机,司机拉到西宁,分给小贩子走乡串镇贩卖。明智他爹背着私盐下民和、临洮一带,把盐换成鸡蛋、枣、核桃。再把这些东西背到西宁,卖成钱或者粮票,回头给队里交钱或粮票,换成工分。这一路上他从不住店,要么野宿,要么寄住在熟悉可靠的农户家。因为这是违法行为,叫投机倒把罪,抓住了要坐牢。这其中经历的苦难与艰辛,他从来没对别人说过。而且这营生除了刘张氏以外儿子们都不知道。

    刘明智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吴老师的情景:那个秋天的傍晚,队长把人领到他们家里,交待完就走了。明智看见一个个子和自己差不多,却瘦瘦弱弱的青年站在院里。穿着一套洗得己经发白的绿军装,膝盖处、袖口都打了补丁。单薄的衣衫使他在寒冷中瑟瑟发抖,他太瘦弱了,三根筋上面挑着一颗头,头上乱蓬蓬的头发朝天刺着,皮包骨头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镜片使后面绝望、无奈、无助的目光更加显现。行礼只有一个纸箱,一个背包。纸箱里是一箱子书。

    刘张氏颠着三寸金莲,过去拉着吴老师的胳膊上下打量:“可怜的娃娃呀,咋落怜成这样了。”她赶紧给吴老师做饭,用青稞面和了一把白面擀了一碗寸寸,馋的明智直咽口水。饭后让老爷子拿剪刀把他乱蓬蓬的头发剪了,当然剪的很难看。自己找一些儿子的衣服给他穿。她安排吴老师和明智睡一张炕上,这一睡就是几年。

    从那天起,老两口就把吴老师当自己的儿子。一样的吃,一样的穿,当然也要求一样的干活。“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那个年代,一家少则三四口,多则七八口甚至十来口人,靠的就是在生产队挣的这点工分养家糊口。孩子上学、买布做衣服等所有开支都包含在工分里。至于油盐酱醋,除了盐是必须品外,其他都属于奢侈品,基本上是吃不起的。如果家里老人小孩多,靠生产队分的那点口粮根本不能解决一家人的吃饭问题,每年四五月青黄不接的时候,饿肚子是常有的事。

    明智他妈刘张氏是小脚,不算劳动力,挣不了工分,但这并不影响她对家庭的贡献。她让明智爹跟他嫂子借了十来个鸡蛋,自己坐炕上捂着,除了上厕所外一动不动卧着,坚持了二十多天后,终于孵出了小鸡。她把毛茸茸的小鸡安顿在筛子里,当成孩子照顾,精心喂养,一年之后,小鸡长大了,开始下蛋。蛋生鸡,鸡生蛋,成了一笔很重要的家庭收入。

    不是所有的农村妇女都是愚弱无知,这个曾今的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见过世面,经历过风浪,所以在那个波涛汹涌的年代里,能坦然处之,以善待人,坚定地坚持着自己的信仰,积极而乐观地活着,并用这种心态鼓励着孩子们。

    后来,公社书记偶尔翻出吴老师的派遣文书,仔细一看,上面竟然写着学历:大专。大专,肯定是文化程度很高了,在书记的意识里,凡是带大字的肯定厉害,比如大师、大学、大人、大王等等。于是书记召来村委委员商议,这娃念过大专,是个人才,不能这样浪费了,把吴老师弄到村里小学当民办老师吧。大家一致同意,举手赞成。

    决定吴老师一生的决议案就这样通过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很可能掌握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吴老师是哪里人很少有人知道。但谁都知道的是他不是本地人。他来到刘家寨的时间大概是一九六五年。当时接收他的公社书记一脸迷茫,不知道此人从何而降。但人即然来了,就得接收,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年代,比这事还莫名其妙的事多多了。见怪不怪。

    吴老师被安顿到明智家里,吃住由明智家负责,挣的工分也划到他们家。那一年,吴老师大概二十四五岁。明智要比他小五岁,也就二十出头,还没成家,和老爷子刘光照、母亲刘张氏住在一起。他哥明义己经成家,单另过去生活了。

    在刘家寨,明智一家的经济状况还是算好的,但即使是这样,也免不了饿肚子,在食品缺乏的时候,拿上钱也买不到东西。人饿极了就胡想办法,上山套兔子,下河摸泥鳅,冬天逮麻雀,秋天捉蚂蚱。凡是把能吃的东西都吃过来了。当然偷也是一种办法,尤其是在青黄不接的时候。

    明智和吴老师就经常干这种事情。下川的麦了黄的要比他们早,半夜出发,翻过山,走十多公里,潜到人家地里揪麦穗,揪上两包后连夜再赶回来。这麦穗吃的时候还不能让别人发现,刘张氏便把它放在火炕里烧熟,揉出麦粒一把一把的吃。麦子熟了偷麦子,大豆熟了偷大豆,洋芋熟了偷洋芋。

    刚来的那阵子,除了干活吃饭必要的话以外,吴老师几乎不说话,也不和人交流。有空的时候一个跑到山顶的榆树下发呆,情绪极其消沉。和他说话最多的非明智莫属。明智也上过几年学,能识些字,看懂书。不过他们说话,一般都是吴老师向明智请教生活、生产的问题:比如怎么区分麦苗和韭菜,种地的程序是怎么样的等等,吴老师很少说自己的家世,只给他们说了父母都不在了,自己是一个人,无亲无故。

    吴老师来的第二天早晨,刘张氏便带着他俩早早地去扫树叶。去晚了会被别人扫光。树叶是做烧柴用的。那时侯缺的不仅是食品,烧柴也缺,田梗上的枯草都被刮的光光的。实在没烧的了,就上山挖草根。他们三人把落叶扫成一堆一堆的,装在背斗里踩实,再拿树枝在背装斗边上插一圈,继续装树叶。装不下了以后再把上面的树枝扎在一起,像个朝天的小辫子。在太阳刚出来的时侯,他们已经背着树叶回家了。

    中国人什么都吃,并不是天生就有好吃的基因,而是饥饿逼出来的,在饥不择食的状况下,人们不得不尝试各种能吃不能吃的东西,不少人为此送掉性命。据说外国人打了野猪只吃肉不吃内藏,那是他们没有饿过肚子的缘故。

    昨日的太阳照在今天的门上,月光一样清凉。

    吴老师回来了。他像侯鸟一样冬天飞到城里过冬,夏天飞到农村渡夏。不过今年回来的有点晚了,往年端午节前就回来了。

    据新闻发言人刘瘸子说,是一辆小轿车拉着吴老师两口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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