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寂静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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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哨兵还在岗亭里,只是斜倚着窗框的一边,手上多了根香烟。尖兵解开绳索,拽了三拽,示意上面的人可以开始移动了。

    绳索从滑索一般的倾斜,开始逐渐变成垂直,尖兵也牵着绳子换了个位置,借着迷雾边缘模糊不清的边界隐藏着自己。

    没用5分钟,半支队伍就已经落到了地面。现在,他们不得不暂停行动,好等从球场走出来的士兵们彻底离开。

    透过铁丝网上的孔洞,尖兵把枪口探了出去。他用准星的“个”字形尖头套着哨兵的脑袋顶端,就像给他戴了一顶斗笠一样,非常滑稽可笑。在这段距离上,横风非常微弱,他不用刻意考虑横风的影响,只要稍微给一点提前量就行了。

    他希望那哨兵继续闲闲地发呆,不要转过来。这样,他就有把握能打中头盔后摆和凯夫拉护颈之间的那道狭缝,就算着弹点高低偏了一些,171克的重弹头应该也能砸穿任意一道防护。只不过,但凡只要有那么一丁点不走运,哨兵都有可能制造出噪音来。

    刚踢完球的士兵们现在还没有理由望向这边,他们已经看腻了奇观,也担心够了。他们下意识地就会避免望向被浓雾笼罩的实验室,尤其是在休息的时间。

    没过多久,又有一群士兵沿着实验室停车场外的道路走了过来,和刚踢完球的人群停在道路中间聊起了天。

    尖兵抬起头,越过瞄准镜朝那边望去,有人已经把球场围栏的门合上了,正在摆弄门栓的插销。他的余光又瞥见了岗亭的动静,赶紧重新回到瞄准镜后。

    哨兵居然从岗亭里走了出去,混到了人群里。他在人群里摘下了头盔,混进了一群造型和颜色差不太多的毛线帽里,尖兵想用准星继续跟踪他的动向,但没两下就晃丢了。

    他赶紧朝身后挥了挥手,让其他人躲一躲,他自己则继续透过瞄准镜观察着人群的行动。

    向外走的那队人把球丢回了球场里,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又移动了起来,在路**错而过散开了。他终于找到了哨兵,年轻人一手提着头盔,一手捏着个扁酒壶,垂着头又回到了岗亭里,还把门给带上了。

    在地面指挥的中士应该也看到了哨兵的动向,他应该是认为没有威胁,又拽了拽绳索让上面的人继续下来。

    没过一会儿,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解除警戒的信号,他平稳地把枪口从铁丝网之间收回来,站起身开始后退。

    就在他起身时短暂断开视线的几秒钟里,岗亭的门打开了。尖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住了手里的武器。在现在的距离上,弹道与铁丝网的交汇点应该比瞄准点低个两三公分,他让这段关键的间距跨在铁丝网的连接处,指向离岗亭最近的人影。

    哨兵所在的地方,曾经是光环实验室停车场的一个入口,对面是一大片平整过,但还没来得及开发的土地,现在已经被军营的车库、食堂和辅助设施征用了。在停车场和道路之间养着一片宽阔的冬青丛,本应该修剪成棱角分明的形状,现在只是一蓬乱糟糟的叶子和枝条。

    哨兵走到树丛后,开始解裤子。

    他好像转了转上身,侧头朝这边望了过来。尖兵停下了脚步,把步枪端稳,扣下了扳机。听起来就像一只啄木鸟用喙试了试一株枯死的老树,只有颇为空洞的一声轻响。

    他转过身,迎面却对上了中士的视线。

    “他在这里已经几十年了。”尖兵绕过他,走向绷直的绳索。绳索拴着钩爪的一头正挂在停车位尽头的钢管上,另一头则藏在漆黑的天幕中。

    “不回收吗?”

    “就这样好了。”

    “法师呢?”尖兵皱了皱眉毛,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顺着绳索的方向往上望去,“……这可真操蛋。”

    中士什么都没说。

    他们都知道对方会说什么,没有必要在这里吵一架。

    他们所在的这个位置,应该是在光环实验室地面建筑正门前的停车场,距离实验室的主体建筑还有一百多米的距离。光环实验室建造了这么一处极为气派的停车场,平坦开阔,多少也考虑到了安保上的需求。

    “是时候了,排一条纵队进去。”r博士压低了声音指挥道。

    “两条纵队。”中士替他做出了具体的安排:“尖兵,你领头,柯克,过来,你们两一组。”

    尖兵有些无奈地和这糙汉一起站在了队伍前面,而中士又抓着机枪手开始交代他该怎么展开火力,怎么处理园区里的保安——他们只装备着一些芳纶纤维防弹衣,最多配有相当于nij标准iiia水平的增强型聚乙烯插板,不用回避装甲覆盖的部位……中士交代得比平时更为琐碎,就像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样。

    尖兵同时还听到贝丝在问绳子的事情,博士告诉她不用担心,绳子就应该这样。

    她又问博士,法师人呢?博士告诉她不用担心,闭嘴。

    中士把其他人拽到各自的位置上,终于改换了目标:“博士,交战规则?”

    r博士沉吟了片刻,听起来不像很有自信的样子:“……自由开火吧,等下,如果可能的话,留几个人问话。”

    “好吧。”

    尖兵喜欢“自由开火”这一部分,留活口可能困难了一些,不过他也可以试试。他确认了一下柯克的位置,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就准备迈步走进云雾里。

    谁料中士又转过来,抓住了尖兵的肩膀:“你的弹匣呢?”

    这老头真是麻烦。他不愿意争辩,从腰间抽出一支弹匣,给中士看了弹尖的颜色。

    “我们换一下。”中士从他的枪上把弹匣退了下来,又从自己的备用弹匣里抽出一支给他:“保险起见。”

    好吧好吧。尖兵把膛内的子弹也退了出来,装回了口袋里。他拧了拧导气箍上的燃气阀,把它调节到适应高膛压弹药的低流量档。这支步枪虽然沿用了符合时代背景的设计,但是材料和加工精度远比当时的水平要高,留有了足够的冗余——他只是为了刹住中士的唠叨。

    中士也放过了他,把剩下的队伍排好了。这时候,营区里只有些重型车辆碾压路面的噪音,包裹着实验室的白雾就在他们面前静静地袅绕着。

    他们最后又确认了通讯系统的预定频率。在进入白雾之后,现有的无线电管制就会解除,他们又能恢复到更为顺畅的协同水平上。

    “嘿,绿脸……”柯克也用胳膊肘捅了捅尖兵的肩膀,“是不是太顺利了?”

    尖兵不喜欢这个绰号,柯克也应该知道,但是这些千禧一代就是学不会尊重人。

    他绷着面孔:“什么?”

    “这可是个bct规模的营地,老兄。我说这是不是……”柯克拖着长音犹豫了几秒,大概是怕触霉头,没重复一遍他的疑虑。

    “别废话,出发。”中士在队伍最后喊道,“笔直走!保持间距!”

    尖兵已经迫不及待了,他几乎是推着机枪手冲进了雾里。这一次,迷雾给人带来的感觉和先前相比,又有些不同。

    他从浓稠得如有实质的异界喷流里挣脱出来,走进了正在变得潮湿阴冷的塔科夫城里,而现在,空气嗅起来干燥而稀薄,就像在高山的顶上。

    这一道雾墙很脆弱,也缺少活力。尖兵拂过云雾,云雾中的线条只是慵懒地跟随在手背之后。机枪手走在他的身侧,脚步沉重,把其他人制造的噪音都盖了过去,听着都能察觉到他肌肉紧绷的程度。

    “放轻松,只是个停车场。”他出声安慰身边的同伴。在最好的情况下,他应该和一些成熟、理智、能自我调节情绪的成年人一起工作,然而由于基金会武装力量的特性,总会有一些只活了一辈子的新兵被掺进队伍里来。

    “对啊,很轻松,很轻松……”机枪手附和了两句,忽然哗啦一声抬起枪来。他瞄了瞄前方,像是追踪着什么东西一样转了转身。

    “怎么了?”

    “没什么……奇怪。”柯克又放下了武器。

    尖兵知道他一定看到了什么,条令上虽然规定探险队内部“要坦诚地交换信息”,但是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人总免不了会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东西。那些一晃而过的短暂错觉到底值不值得上报,决定权仍然掌握在目击者的手里。

    “你确定?”

    柯克很确定:“没什么,只是热像仪上有几个噪点。”

    只要别把我们全部害死就好,尖兵想到了陷入疯狂的法师:“别瞎看了,等我们走出去再说。”

    他们没走几步,一根灯柱就从云雾中浮现了出来。这根灯柱立在停车场中几个小区域之间,周围种植着一些低矮的小灌木。按照事先的规划,他们肯定会经过这一根灯柱,或是相邻的一根。只要在迷雾之中找到这些灯柱,自然也就能找到停车场的各种标线和隔离带。

    尖兵拨开了几株开着紫花的长草,继续前进,很快,他就看到了一个印着名字的停车位:ar医生。这些有名字的专用车位应该离实验室的主体建筑不远,意味着他们一旦离开迷雾,需要闯过的开阔地也不会太宽阔。

    他在这位医生的车位上稍候了片刻,等身后的队员赶上前来,这才继续朝着迷雾的深处前进。

    他和机枪手又穿过了另两位医生的车位,跨过了另一片软绵绵的长草。就在他开始怀疑这片云雾是否存在一个尽头的时候,一种阻力出现了,就像是一阵没有温度和湿度的风,以恒定的速度迎面抚来。

    他稍一调整重心,迎着扑面而来的云雾向前一倾身,就感觉自己突破了一层薄薄的膜。

    然而在那层云雾之后,仍然是雾。

    和雾墙里徒具其形的屏障相比,迎面扑来的是一层又一层湿漉漉的薄雾。尖兵察觉到了从手腕处渗透进来的阴冷,护目镜的边缘转眼间就结了一层细密的露水,这就是雾墙的另一面。

    他慢慢地把夜视仪翻下来,让支架的锁扣温柔地扣上。

    经过增强的影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一开始是模拟硫化锌荧光粉的绿色,在缺乏对比度的雾气中只能看到一片明暗不定的虚影。他又把夜视仪切换到了cenv模式,安装在夜视仪里的一块小芯片开始识别出一些常见物体的模式,把那些线条连接组合起来重建成图像,着色,形成全彩色的视野。这样就好多了,不过目镜里的世界看上去像是一个令人心情郁闷的阴雨天,所有东西都有些灰蒙蒙的。

    夜视仪逐渐从朦胧的世界中剥离出了更多的对比度,将建筑外墙的线条勾勒了出来。飞碟造型的玻璃幕墙中间有一条突出的腰线,从建筑的底座中向外凸出,悬在视野上方,构成了一种颇为压抑的视觉效果。

    他首先注意到了大约30米外的光源,那应该是实验室飞碟形主建筑的入口。

    从卷帘门缝隙里透出的光线微微照亮了门前的一小段人行道,除了球形的隔离石桩,似乎还升起了升降式的阻车桩,这栋办公建筑看样子已经进入了全面封锁的状态。

    透过幕墙,可以看到建筑二层隐约还有几点灯光。除此以外,停车场里就不再有其他的光源了。

    这是哪一天?他抬头望去,天幕在非常低的高度包裹着实验室周围有限的空间,就像这栋建筑被一座放大了的体育场罩在了里面。天空中没有放射性尘埃发出的,容易被夜视仪感光管捕获的闪光,说明这里的时间正定格在事件发生之前。

    尖兵没有贸然行动,没过多久,探险队的其他成员也从雾墙里走了出来。他所在的由低矮灌木组成的夹角很快就被其他队员塞满了,b组的王光远就挤在他背后。

    “这雾比我预想的要厚一点。”王光远往回望了一眼,声音同时从无线电内外传来,又透过尖兵的降噪耳机形成了三重回响。

    尖兵继续瞄准着建筑较远处的拐角:“还好。”

    “我还以为……”

    他们没有继续讨论下去,因为很快无线电里就传来了命令:“b3,准备破障。b队预备。”

    “b3明白,正在准备,eta30秒。”王光远卸下背包,从里面取出了破障设备。

    “eta30。”

    那是一张看起来像是浮板的东西——就是用来给游泳池里的新手抱着的那种泡沫塑料板——上面编织着一圈又一圈预成型的塑性炸药。只要贴在没有背板加强的门或者墙壁上,这些高爆速炸药就能切开一道足够人进出的开口。

    王光远把整块破障贴板展开,用手指顺着导爆索检查了起来。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完全沉浸在了这一桩小事里,呼吸变得平稳而深沉。

    “b3准备好了。”

    “b队行动。”

    “b队在行动了。”

    爆破手提着破障设备,跨过稀疏的灌木丛,一溜小跑穿过了停车区外的车道,又穿过了另一小片停车区,另一条较为宽阔的车道,上了路边的人行道。强尼跟在他身后,只在跨过灌木丛的时候落后了两步。

    “b3到位。”

    “b2到位。”

    “b2,你能掩护喷水池的左侧吗?”中士忽然发问。

    强尼找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喷水池的轮廓:“明白,正在掩护喷水池的左侧。”

    “b3,你可以继续了。”

    这时候,他们本应该听到一声很清脆的爆响,破障板和将破障板粘贴在障碍物上的凝胶可以将爆炸的能量导向较弱的障碍物,从而熔化、撕裂或是在上面冲出足够破坏其结构的孔来。

    “a1,我们有麻烦了。”王光远顿了顿,“有人比我们先到。”

    见鬼。尖兵转过头,望了望光环实验室巨大的玻璃幕墙。

    “有人用气割烧了一个洞,15乘15……然后在原位粘了一块板子,摸起来像是abs塑料。”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检查了一下盖板的边缘,又回报说:“没有危险,要继续吗?”

    “稍等。b4可以跟进了。”

    “移动中。”

    柯克穿过了两道被踩塌了的灌木丛,跑到了人行道上。b队在门洞前重新整理了队形,做好了进攻准备。

    “b队,你们可以继续了。”

    “明白,正准备攻门。”

    由于地形的限制,他们只能选择以一列纵队攻门。王光远先揭开了盖子,踩着一地钢化玻璃的碎片钻进了大厅。无线电里只能听到他在控制前台右侧的楼梯和平台。

    柯克紧随其后,沿着卷帘门快速向左展开。这时候他其实应该和王光远互换控制区域,消除死角,不过强尼很快就钻进了门上的洞,建立了交叉火力。

    “我们进来了。大厅安全。”

    当尖兵护送着博士走进大厅的时候,他们才发现所谓的“安全”只有修辞上的意义:大厅二层的角落里堆着四具保安的尸体,一层的角落里还有两个倒霉蛋被割了喉。它们当然称不上威胁,只是热像仪里的一些灰影罢了。

    “室内温度不低,”强尼握着其中一个倒霉蛋的手腕,托着肘关节弯了弯,“可能是30分钟之前,也有可能有3个小时了,毕竟室温不低。”

    没过一会儿,去检查值班室的人也回来了。王光远隔着半个大厅摇了摇头:“值班室里还有三个。”

    “他们的对讲机没声音。”r博士试图做出些判断,“这么说,外面巡逻的保安也被解决了?所以说……”

    中士打断了他:“我们不知道。博士,我们接下来应该找什么?”

    “主升降机,一台大电梯。它应该在整个雾区的中心,应该就在实验室建筑的正中央。”r博士在原地转了一圈,又问道:“你们看到电梯了吗?”

    “我们刚刚经过的那里,就在大厅那边。”贝丝指了指墙角的另一边,“就在闸机那边。”

    r博士:“我当然记得,不对,不是那种普通尺寸的。我们要找的是那种很大的,专门用来运送重型设备的……”

    “就像船上的那种?”强尼提醒他,“就像基地里的那种?”

    r博士把他所剩不多的头发向后捋去:“对!就是那种重型升降机。”他终于想起了还有地图,从地图袋里抽出了一叠图纸抖开:“中心点应该在那个方向……唔,好像要下到地下室去……”

    他把那叠地图摆弄来摆弄去,始终找不到正确的方向,汗水把他的灰发粘在了额头上,让人很难对他产生多少信心。

    中士等了他一会儿,不过他的耐心似乎也很有限。

    “等我过来。”中士说。

    尖兵站在拐角处,旁观了好一会儿。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可能就是这样发生的:权力落在了全然没有主意的人手上,在此之前,他们甚至没有想象过事情会走到这一步。

    尖兵想到,接下来,r博士很可能会被压力彻底摧垮。他会像一头被车灯照亮的麋鹿一样,呆立在车道中央,直到被车前盖铲起来。

    正如行动简报会上提到过的那样,这片迷雾虽然很有可能是以“中央主升降机”底部的某个东西为中心产生的,但是这个地图投影的中心点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光环实验室本身就是为了掩盖那部升降机而建立起来的,通往升降机的道路被隐藏在重重墙壁和隔离门之间,就算找到地面上对应的中心点,他们也不可能耗费时间挖下去。

    他又往大厅的另一翼望了一眼,中士还没过来。中士新近获得的那种“直觉”说起来也很古怪——尖兵又想起了柯克的疑问:是不是太顺利了?

    r博士忽然按开了对讲机:“中士,你还能看到去升降机的路吗?”

    “是的,我就过来。”

    待中士回来之后,整支小队就踏上了一条更为古怪的道路。

    尖兵依旧走在队伍前面,他想要像往常一样小心谨慎地应对着可能出现的危险。在室内环境中,他一直以来都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先关注远景,让瞳孔去适应较远处的阴影,而近处的变化则尽量用听觉和触觉来补充。

    现在,虽然无线电里的命令依旧简洁明确,但是他总能体会到中士的不耐烦,这种不耐烦已经开始影响到他的节奏了。

    建筑里的某处还隐藏着另一支小队,可能还不知道他们的到来。在这种情况下,最重要的原则之一就是要利用自己的突然性。探险队应该保持安静,保持警惕,遭遇随时都可能发生在下一扇门后。

    如果没有中士的干扰,他应该以同样的谨慎来处理每一扇门,每一个转角。每一扇门都需要按照先后顺序来处理,就像给猎物剥皮一样。安全就是顺滑,顺滑就是快。

    他又走到了一条岔路口:

    “左侧有岔路。”

    贴着右侧墙壁的柯克停下了脚步,蹲下身,将火力掩护延伸到了当前走廊的远点。

    “我看着走廊尽头左侧。”

    柯克身后的强尼,则瞄准着稍近些的一扇敞开的门。

    “在掩护了。”

    尖兵稍稍蹲下身,平端步枪,左手中指按在战术灯的开关上,准备朝拐角之外横跨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耳机里又响起了中士的声音:“别管它,继续前进。”

    尖兵倚着墙壁站定,他刚刚积蓄起来的气势转眼间就泄了个干干净净。

    “我需要个解释。”

    “我会解释的。继续。”中士在队伍后面指挥他。

    他只能继续。

    尖兵从一个较低的高度探出了拐角,拐角的另一侧又是一条窄而短的走廊。一侧墙壁上镶着消防龙头的红色箱子,除此之外,几条固定在墙面上的管道后也藏不住人。走廊的尽头只有一扇小门,上面贴着一张黄色的警告标签。

    “安全……”

    他们继续向着建筑的深处前进,期间又经过了几间敞开着的办公室。从墙上挂着的门牌来看,建筑的这一翼都是些行政部门,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可看。

    在这一侧走廊的尽头,中士又一次下达了命令:“从消防楼梯下去。”

    这一次,尖兵也放弃了。

    他快速地地推开门,快速地检查了开门的一侧,接着是两个远角,同时用肩膀抵着门直到门完全打开。

    安全。

    一股带着腥味的风从楼梯井底下呼啸而出,在空旷的建筑里回荡了起来。

    “我们去地下2层。”

    地下2层在光环实验室公开的结构图上,是一处用于卸货的停车场。从塔科夫绕城公路进来的卡车,在经过园区背面的封闭道路之后,应该会在b2层装载货物,然后从另一条道路驶离园区。

    从平面图上看,这片卸货区就像扭曲的圣乔治十字一样。两条车道从中间贯穿了一片小广场,一头是卸车平台,另一头看上去应该什么都没有,只是为了方便调度车辆。

    消防楼梯所在的位置,就在卸货坞的这一侧。除了一楼大厅里的那几部客梯,通过消防楼梯也能抵达实验室的隔离层。那股带着浓重腥味的风,就是从b2层灌进消防楼梯里的,站在b2层的拐角处,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气流的走向。

    尖兵原以为他们的目的地是在实验室里,不过中士在b2层的出口处很明确地下了命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闯进了卸货坞。

    这座地下的小广场大约能并排停靠三辆大卡车——现在当然连一辆都没有——视野开阔清晰,可以一直望到另一头去。

    两侧的墙壁上每隔三米左右就有一条凸起的加强筋,截面大致呈梯形,柔和了边缘产生的阴影。这些柔和的边缘,让远处的墙面看上去就像一大块铅灰色的厨房海绵,也让人产生了一种不太适合选作掩体的感觉。

    卸货坞和载货车的货箱底板齐平,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坚固平台。尖兵只是简单确认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就跃了下去。在停车场的灯光下反正也无处可藏,还不如将自己的轮廓融入到背景之中去。

    “等下!不是这个升降机吗?”r博士忽然在无线电里喊了一声,几乎把尖兵的耳机都给震掉了。

    “等一下!都等下!你们走过了。”这次,r博士忘了按对讲机上的按钮,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所有人都放慢了脚步,等待着中士的答复。

    中士:“这一侧是通往实验室的电梯。”

    “但这是正中心。”博士从口袋里抽出地图抖开。

    光环实验室的平面图在图纸上看起来有点像星际迷航里的飞船,圆盘形的主体建筑后面一左一右还有两栋长方形的辅助建筑,安装着水泵气泵备用发电机之类的设备。这两栋低矮的副楼隐藏在行道树后,从停车场里拍摄的资料照片里是看不到的。

    现在他们所在的这处停车场,大致位置就在这两栋辅助建筑之间的空地下方。不过,为了方便布置b1层的停车库,b2停车库并不是沿着中轴线布置的。

    他在地图上找到了标记,又抬起头来重新打量起了停车库的布局。他来来回回检查了好几遍,终于把地图收了起来。

    “是对面?”

    “对,中心点在对面。”

    尖兵知道“中心”就应该在对面,因为那股腐烂的腥味就是从前面吹过来的。

    他们交替掩护着穿过了车道。直到走近了,他们才发现两头的隧道都被闸门封得严严实实,闸门后还升起了用来阻止车辆冲击的拒马,另一面想必也有同样的设计。

    “看来今天没人加班。”柯克显然放松了一些,开始东张西望起来。但是车库里的气味让人起不了谈性。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柯克又问道:“那些工人呢?”

    “被遣散了……在事故发生之前。”

    “但是保安还在这里。”

    r博士尽可能简短地答道,“伏军防化部队封存设施的时候把人都赶走了,他们本应该在这里等待一个联合国特派专家组的检查,事情后来变得很复杂……反正,最后在设施内执行封存的是光环自己雇佣的‘专业人员’。伏施林尼国防军只负责地表的部分。”

    然而伏施林尼军队并没有完成他们的任务,所有人都知道地表上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事故发生之前,“联合国特派专家组”实际上也没有组织起来。可以说这座城市遭遇的灾难是在一系列有意的拖延下发生的。

    在穿过车道之后,那股腥味变得更加浓郁。尖兵自己不知不觉也开始屏气,尽量用嘴来呼吸。这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还没走到那面墙跟前,他咽喉就已经像埃塞克斯的泥滩一样,变得又腥又粘。

    他在墙壁前停下了脚步,转头一看,探险队的其他队员早就停了下来。环绕着他们的这股气味介于清淡的腐尸味与堵塞了的下水道之间,和冬天在堑壕里能嗅到的气味差不多。

    尖兵用枪口捅了捅墙壁,消音器实实在在地抵在了墙壁上。消音器的前盖大概已经被刮出了划痕,他听得出来。

    “就是这里吗?中士?”他按了按墙壁,是墙的感觉。它看上去像一面墙壁,闻上去像一面臭烘烘的墙壁,现在摸起来也像墙壁,但他现在也不敢下定论说这就是一面墙壁。

    不过,在凑近了之后,他确实能感觉到有一股气流从墙壁的方向吹到脸上。越靠近墙壁的正中间,这种感觉就越明显。他摘下一支手套,顺着气流吹出的地方,抚着墙壁从上往下检查了起来。

    从墙壁内部吹出的气流只有不到一指宽,只要把手按在正确的位置,就可以把气流堵住。

    他重新检查了一遍,确定墙壁至少像是一面墙,而那条有气流涌出的缝隙也的确存在。

    “这里确实有一条缝隙。中士,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中士?”他又追问了一句。

    但是中士根本没有回答他。

    他转过头,发现中士正站在这一半小广场的中央,闭眼垂首,像是睡着了一样。

    也许应该在无线电里喊他,尖兵这么想到。也许从耳机里发出的声音能够把中士惊醒过来。

    尖兵还没有拿定主意是不是要再喊一声,中士却动了起来。

    他像个被新手控制着的提线木偶一样,双手平举到胸前,又晃晃悠悠地抬过了头顶。拖着脚迈出了一步,几乎跪倒在地上,最后摇摇晃晃地重新立了起来,拖着怪异的步子走向了墙壁。

    尖兵赶紧让开了一步,目送着中士晃晃悠悠地朝墙壁移动,不过中士并没有朝他这边来,只是歪歪扭扭地走成了一条锯齿形的路线。

    r博士大概是按了一下对讲机的开关,在频道里咔哒响了一声。他最终也没说话,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中士一头撞在墙上。

    经过这么一撞,中士似乎惊醒了过来。他放松了肩部的肌肉,双手自然垂下,左手却又触电似地蜷起,不知道在墙壁上摸索着什么。

    尖兵皱着眉盯着中士的动作。他能找到什么?难道墙上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机关?

    就在这个时候,停车场的另一边传来了一声闷响,就像有人用棍子敲破了一沓铝箔。任谁都能分辨出来,那是一声经过了重重折射的枪声。

    “看好后路。”尖兵叮嘱道。从他所在的角度,只能望见两条走廊的入口,还有上面亮着的绿灯。

    “让中士搞快点。我们没有掩体。”王光远提醒他,“他在做什么?”

    尖兵也有些纳闷。他扭头一望,只见中士正从墙壁里抽出手指。那种被人操作的怪异感,也随着他的动作抽离了出去。

    有一刹那,牵扯着中士的线被人放松了。他几乎像是个被丢弃的木偶一样,膝盖向内一并,就要软倒在地上。但是在他摔倒之前,他自己的“魂”又回来了,极为别扭地重新站稳了脚跟。

    “中士?”

    中士扭过头望了他一眼,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一个名字:“埃姆……我没事。”

    中士扶着墙壁直起了身,鼻血从面罩后洇了出来,变成了两团深色的色块。他好像对此毫无知觉,任由着血迹变成了两撇小胡子一样的图案。

    “我没事。我们该继续了。”中士说。

    “继续什么?这里只有……”尖兵忽然注意到了中士的手,他的四个手指正埋在墙壁里。

    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是幻象?你又是怎么回事?”

    中士摇了摇头:“我只是借了它的眼睛来看,在面神眼里……”他张开双臂,就像在拥抱整个世界一样,“……这都只是些浇头。”

    尖兵又望向墙壁,现在那堵墙看上去没有那么确实了,就像是水上反射的虚影。他伸手摸了摸,墙壁坚实的质感仍在那里……但是他再一用力,手确实可以再伸进去一些,就像推挤开了某种泥浆一样。

    “你看到了什么?中士?”

    但是中士并没有回答他,他迎上了中士鼓励的眼神,于是鼓起勇气朝墙里迈了一步。墙壁迎面而来,擦过他的脸颊时,就像是一场虚幻的沙暴正在打磨和切削。

    尖兵没有被恐惧摄住,他仍然能感觉到脸上涂抹着的两层油彩。底下是一层传统的靛蓝色战纹,表面上又有一层灰绿色的低可视度迷彩。

    这两层油彩像一张面具一样,封印了他的表情,把他身上的人味也给盖在了下面。假想的砂砾不断地从油彩上划过,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油彩早就应该磨光了。

    想通了这点,他又迈出了一步。阻力立刻就消失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踩在一条黄色的油漆线上,线旁用大写字母写着“小心大门开闭,作业中请勿靠近”。左右两边,两扇厚重的金属滑门已经向两边滑开,缩进了门框的沟槽里。从里面往外看,门内门外仅仅只有一步的距离而已。

    “这……”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那种被粗糙墙面摩擦的触感仍然残留在皮肤上。他捻了捻指腹上的油彩,没有见血,单纯只是油彩。

    尖兵开始观察起了周围的环境。这段新出现的通道足有比他想象的要宽,进深大约有四五十米,墙上却只挂着四五盏应急灯。那几盏应急灯灯光暗淡,看上去像是已经耗尽了电池,就连露天集市上卖的橙子都比它们显得亮堂。

    不过这点光线已经足够夜视仪工作了,尖兵对着黑暗注视了不到两秒钟,镜头后的小电脑就给他准备好了画面。通道的尽头有一道铁丝网围栏,将最远端的墙壁隔离了开来。

    他转了转枪口,检查起周围的环境。通道内部的墙壁是钢板铺成的,漆面剥落得不成样子,应该很有些年头了。通道的右边看起来很开阔,他只瞥了一眼,就转向了视觉上更加复杂的左侧。

    通道左边贴墙摆着一座漆着红十字的集装箱方舱,占掉了宽度的1/3。方舱的顶上装着一根可以收放的通讯电子桅杆,天线的塑料外壳应该是通道里看上去最“现代化”的东西,在这一片正在锈蚀的景象中显得特别惹眼。

    他继续朝着医疗方舱的尾端推进。在转过最后一个拐角之前,他又检查了一遍通道右侧的角落,他担心这条通道的尽头左右还有其他出入口,就像停车场另一边的两条消防楼梯一样。

    那里的墙壁看起来稍微有些不一样,墙壁上好像焊上了一块巨大的补丁。补丁旁依墙摞着一堆水泥包,几张落满了灰的折叠椅。

    安全。

    他转过了拐角,医疗方舱后面的角落里只有几条长椅,靠墙的地方摆着一排蓝色铁皮柜,就像一间。

    安全。他默念了一声,转向医疗方舱的最后一个面。方舱的门果然开在这边——外门的挡板直接铺在了地上,里面的两扇内门一左一右一开一合,只透出了一丝昏黄的微光。

    这一次,尖兵没有再在门口等待。他用中指捏了捏护木上的战术灯压力板开关,把灯光调整到爆闪模式,拉开门冲了进去。

    灯、人、桌、床、帘。

    有人。白人男性,穿着制服。

    那人蹲在一张担架床的后面,双手架在床垫上,这大概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掩体了。

    尖兵喊:“别动!”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用俄语重复一遍,就看到火光一闪,一大团火星从他这边飞溅了出去,于是他也开枪了。

    那人脖子一拧,浅绿色的墙壁上顿时糊上了一层深色的血雾。与此同时,火光又是一闪,降噪耳机适时地抑制住了枪响。尖兵很清楚地看到了枪口焰侧面的形状,跳弹“嗡”地一声从他的耳边飞了过去。

    他又抠了一次扳机,被担架床挂住的目标抖了一下,身后的帘子上又多了一团深色的污渍。

    “操!”尖兵骂了一声,又按了下对讲机,“a1,这里面有人。”

    无线电沙沙地响了两声,没人回复。

    尖兵拉下面罩,狠狠啐了一口。肾上腺素带来的麻木感渐渐退去,他开始能觉到下巴上的刺痛了。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和一种烧焦了的味道,一股青烟正从他的胸前袅袅升起。

    真他妈的要命。他凭着记忆摸了摸之前火光溅起的地方,果然在两排弹匣袋之间的地方摸到了一个洞。他用手指往自己胸前窟窿里抠了抠,指尖倒是能碰到什么东西,就是不好使劲。

    真见鬼。

    尖兵走到尸体旁蹲下,摘掉尸体里的格洛克,卸掉弹匣,丢到担架床上。

    他合上保险,把担架床推开。尸体咕咚一声滑倒在了地上,更多血从他身上的破口里流了出来。

    见了他妈的无头血鬼!

    尖兵又踢了尸体一脚,决定先检查一下自己受损的情况。

    他把手指捅进胸前的窟窿里,使劲挠了挠,砸扁了的弹头稍微松动了一些,再一使劲,那团金属就顺着夹层滑了下去。

    他又从背心的上沿伸手进去,摸到了背板上对应的位置。还好,背板上只有一点点轻微的隆起。

    没打穿,尖兵松了口气。那一大团火星和他下巴上的痛点,大概是铜披甲的碎片,或是开花弹上脱落的一片花瓣。他的对手太紧张了,在这要命的时候本能地瞄准了目标中心的高度。

    尖兵长长地吁了口气,关了仍在乱闪的战术灯,从兜里抽出一支小手电,照着那个倒霉鬼。

    那家伙的脑袋已经变了形,颅骨整个朝着子弹的出口那边扭曲了,面孔的上半部变成了一个歪斜的梯形。他本来就长得不怎么样,还蓄了一大把橙红色的大胡子,这么一拧可真是糟透了。

    尖兵一进门就看到了他身上的制服,但那只是一种粗略的印象。他把死人的手臂掰过来,水泥灰的臂章上绣着一个古怪的鸟头怪物、一行伏施林尼谚语和一个缩写。

    他认识这个缩写,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简报会上提到过,敌我识别手册上也有……

    尖兵再一次按下了对讲机的开关:“a1,a1,听得到吗?里面有情况……”

    不管这个缩写代表着什么,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那个正确的名字就像一片夹在蛋液里的碎蛋壳,只差一点就能被他抓出来了。

    它是一个反恐单位,但是在这个时间,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在当时,它相当于俄国人的omoh,相当于……

    尖兵又一次按下了对讲机的按钮,耳机里只有沙沙作响的静电声,喉头送话器正等待着他的输入。。

    就在这个时候,他想起来了。那个古怪的抓着一束伏施林尼骑兵羽戈的鸟头怪物,那句劝人轻生而重义的古代谚语,那个缩写。

    是紧急情况部特种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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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不是说血液淤积在他的脑子里,让他眼底发胀,视野泛红……这种感觉只是一种违和感,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好像新来的仆人在他外出的时候重新整理了他的书房和雪茄室,等他回家的时候,理论上每一样东西都在房间里,但他就是看不顺眼。

    他很快滑过了这两百米的距离,只是在后半段稍稍带了点刹车,免得拦腰撞在灯柱上。远处的球场上又爆发了一阵欢呼,围着那片场地的铁丝网围栏被摇得哗哗作响。

    于是尖兵抠下了扳机,钩爪带着绳索飞了出去。爆炸声随后从北面追了过来,听起来平平无奇,和新闻纪录片里的背景声没多少区别。本地人不会回头去看,不会去关心爆炸的原因,甚至可以就着这种爆炸声下酒。

    钩爪擦着横杆飞过,后面系着的绳索很快就垂了下去,擦在了横杆上。额外的摩擦力最终把钩爪拽了回来,绕着横杆转了一圈,轻轻磕在了灯柱上。

    尖兵感觉自己似乎听见了尼龙摩擦金属的声音,还有几声轻微的碰撞声,好在远处爆炸的余韵也传了过来,听起来就像被关在卧室外的猫正把东西从餐桌上推下去一样。

    尖兵朝自己脚下很远的地方招了招手,在明亮的地面背景衬托下,他的动作应该很醒目。绳子很快就被拉紧了,他把绳索绕进卡进滚轮之间,调整了一下姿势,平躺在了分界线上。现实世界的引力正轻轻地将他从身后的黑暗中剥出去,他想,这可能是因为自己离开异界物质的部分正在摆脱异界的影响。

    但是这种剥离感正变得让人难以忍受,尖兵检查了一下滑轮的挂钩,握着滑轮的两个握把向前一挣。他的重心很快就越过中线,就像从一个巨大的无重力水球的边缘挣脱出来一样。

    他只轻轻一荡,就彻底荡向了他熟悉的那一半世界。被灯光照得白亮的地面朝他猛扑过来,接着他的腿也荡了过来,拽着他恢复到与地面垂直的状态。说来也怪,当尖兵还泡在那一边的时候,他老感觉自己被倒吊着——这没什么问题,或者说他理应如此——但是现在那种被倒吊着的感觉又出现了。

    尖兵看了眼表,望向城北,一串绿色的曳光弹准时飞向了夜空深处,低沉的咚咚声随后传来。那应该是一挺老旧的重机枪,弹链上挂一串二战时期航空机枪使用的穿甲曳光弹。在情报里,那挺机枪被叫做“礼花发射器”。它在城里藏得太深,又死得太早,人们只知道那场战斗必然会发生,而它一定会变成夜空上的点缀。

    军官们把它和消灭它的那声爆炸放在了一张清单的前面,如果武装探险队需要一声足够响亮的噪音,那么这一声就足够了。

    尖兵踩了踩空气,像在游泳池里踩水一样,把脑袋探过了异界与现实之间的分界线。“礼花发射器”在十几秒的短暂停顿之后,很快又开始咚咚作响。这一次,更多红白相间的曳光弹弹了起来。

    这一阵爆炸声恰到好处地掩盖了钩爪发出的动静,离围栏最近的哨兵双手正扶着岗亭的窗台,全神贯注地望着足球场里的一场比赛。

    他往回拽了拽绳索,覆盖着橡胶的钩爪扣住了那条横杆,连带着灯柱也晃了两晃。哨兵依然没有回头,球场上的士兵刚刚踢翻了充作球门的腌黄瓜罐头瓶,正在往球场中间聚拢过去。

    他开始等待那声爆炸,根据情报,在爆炸之前,会有一串绿色曳光弹打飞。尖兵侧过头,转向“礼花发射器”的方向,这时候一串绿色的曳光弹正好划出了一道微微弯曲的轨迹,在开始下坠之前就烧尽了曳光剂。

    紧接着,那道绿色轨迹的起点亮起了一道闪光。

    在更远的地方,星星点点的篝火正在被点燃,微弱的光线标识出了所属势力的边界。看守地盘的枪手差不多刚刚吃过晚饭,这会儿应该正在地堡里打着嗝,等待猎物走进火光照亮的范围。

    在沉寂了一个白天之后,枪声很快又响了起来:首先是城市边缘的零星交火,从坚硬表面弹跳起来的曳光弹开始飞进天空,没过多久,市中心也开始枪声大作。

    而从尖兵自己的角度来看,他们正躺在一碗色泽黯淡的“异世界”里,灰白的穹顶像碗一样盛着从异世界喷涌出来的东西,那些被异界规则改变了的物质又托着他们。与此同时,“碗”里的液面正在以可以分辨的速度上升,或者说,正在将他们向地面压去。

    尖兵举起了爪钩发射器,发射管上的气瓶压力表读数正常,指针上的红色氙光管仍在绿色背景的区域内。

    他将准星指向路灯上方,拧动了标尺上的旋钮。卡尺式的照门向下转了两格,落在100米距离分划上,正好套住了灯柱顶部的横杆。钩爪很重,阻力也很大,而那根灯柱并不是正好就在100米上,他估计可能有一点点误差,于是又把发射器往上抬了抬。

    那声爆炸就快来了。

    如果有人从地面抬头往上看,他们这支小队倒挂在半空的姿势可能真会把人吓着。不过就算他们抬起头来,肉眼也很难从天空背景中将他们分辨出来。

    他要来了

    这就是塔科夫的夜。

    从不到三十来米的高度俯瞰俄军营区,高高架起的照明灯投下了一片片重叠的光斑,把营区框在了一道刺眼的藩篱里。而那团将光环实验室吞没的白雾的上半部分,被地面上的灯光照得像个灯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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