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没多久，肖越就非常确定，他的好朋友陆鸿明的确把班里的学霸给霸凌了。校园暴力，这还是第一次见，内心有点激动，有点不安，然后把他心里那一点点作为班长的正义感激发了出来，同学被欺负了，不能忍！
高一七班的教室在四楼，要下楼从后门出去，再绕过一片小操场才能到食堂，竞争非常激烈，几个人天天轮着跑去食堂占位子，剩下的就可以优哉游哉地走过去。
轮到程均的时候，总是陆鸿明替他，说他细胳膊细腿跑不快还耽误事儿。
程均其实能跑得挺快，也不乐意自己的武力值被贬低，一起回家的路上跟陆鸿明抗议过一回。陆鸿明根本不听，自己想的什么就是什么，骑着车呢就把头转回来凶他：“老实待着吧你。”
程均就把头低下了，赌气一样松开抱着陆鸿明腰的手，只揪着他一点外套，手指头还没把那块衣料捂热，陆鸿明又发飙了：“抱着！掉下去我不管。”
程均只好又把他抱住了。
肖越心里想着那件事儿，根本憋不住，就趁第二天中午吃饭，陆鸿明去热菜，程均拿着两个人的水杯去接水回来先坐着等的时候拽文嚼字地小声问他：“鸿明儿是不是在欺负你？你是不是遭遇校园暴力了？”
“啊？”程均皱着眉摇头：“没有啊。”
肖越一脸“我全知道”的表情，跑过去挨着程均坐下，语重心长：“你别怕他，陆鸿明是不是威胁你要打你？我跟你说他从来没打过架，别怕，有什么事儿都可以跟我说，我是班长，说话好使！”
“什么好使？”
程均手里捂着水杯，回头对热饭回来的陆鸿明说：“肖越问我……”
“我问他你为什么天天给他带饭。太不够意思了，怎么没见你给兄弟我带一次。”肖越已经自动站起来把陆鸿明的位置让出来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
陆鸿明边坐下边狐疑地看他一眼，问程均：“是吗？”
程均把他的水杯给他，和跟他们一块儿吃饭的三班的钱永一齐点头：“是。”
“嗯。”陆鸿明拿着碗分饭和菜，对肖越说：“明天把你妈做的红烧肉带一锅来，哥们儿下周就给你带饭。”
肖越看程均很少见地也跟着笑了，问陆鸿明：“他妈做的红烧肉好吃？”
陆鸿明说：“嗯，去年他过生日在他家吃过一次。你想吃？那明天让我妈做。”
程均吃着饭，顿了一下，倒是没推辞，点点头说：“会不会太麻烦了？”
陆鸿明不吃芹菜，就全夹进程均碗里，又把肉也给他两块，说：“没事儿，我周末帮她擦玻璃。快吃，今天不能剩饭。”
肖越很疑惑，这又不像校园暴力了……他冲钱永挤眼睛，被钱永在桌子下面狠狠地踩了一脚，骂他：“神经病。”
回去以后肖越还没死心，逮了个空把程均单独叫出去，上来先问：“中午那会儿你还真打算把我卖了啊？”
程均抿着嘴笑了一下，肖越就也笑了，说：“行了，不是欺负你就行。我就觉得鸿明儿也不像啊。”
程均“嗯”了一声，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被陆鸿明从身后戳了一下腰，两只手捏着他和肖越的脖子问：“你们俩今天怎么神神叨叨的？预谋什么呢？”
两个人笑了一下，肖越对陆鸿明说：“这几天我都不能去打篮球了。”
陆鸿明先问：“为什么？”然后点点头：“哦，快考试了，你妈又要开始对你进行魔鬼训练了。”
说起这个，肖越情绪马上不高了，靠在窗台上苦着脸发愁：“我妈各科买了三套卷子，说是让我进行‘全面系统而深入’的知识点梳理与复习。”
陆鸿明说：“我知道，你年年期末进行‘全面系统而深入’的知识点梳理与复习，年年比我高四五名。”
两个人从小学就认识，一旦开始爆料就停不下来，程均笑笑地看他俩闹，肖越突然想起什么，拽着程均说：“学霸近在眼前，怎么能不充分利用起来？”
陆鸿明愣了一下也看他，说：“你给他补吧，收补习费，把他买游戏碟的钱全搞过来。”
程均看看陆鸿明再看看肖越，缓慢地说：“好……好啊。”然后很不好意思似得摆摆手说：“但是我不要钱，你有不会的可以问我。”
这样说定，放学以后的打篮球小分队就暂时解散，三个人坐在教室写作业。钱永也来凑热闹，抱着一摞书过来挨着肖越坐，程均给肖越讲题，他拿着程均的作业抄，乍一看气氛很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完了陆鸿明送程均回家，他们在校门口分手，肖越也想跟着去，无奈自行车追不上电动车，只好含泪作别，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钱永走了。
这几天陆鸿明拿给程均穿的是一件很厚的里面加了棉层的呢子外套，有一个大大的帽子，戴上之后显得程均的脸更小，人也很乖。
他下车以后在陆鸿明跟前站着，把书包递给他开始脱衣服。陆鸿明看着他的动作，突然很生气一样拿拳头砸了一把车把，程均垂下眼睛，沉默着把衣服装进他书包里，小声催他：“赶紧回去吧。”
陆鸿明没说话，停了一会儿说：“我把你送到楼下去，上来。”
程均不动，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哀求的神色：“不远了，真的一会会就到了，你不要这样。”
不停地有风吹过来，他冷得跟个刚出生毛还湿着的小猫一样，下巴藏在黑色的围巾里，只剩下一双圆眼睛望着陆鸿明。陆鸿明被他这样看着就发不出火来了，把头一拧，硬邦邦地说：“走了。”
最近天黑得越来越快，没多远程均就看不到他了，转身加快步子走。程均比谁都清楚，每天在这里分手变得越来越难，陆鸿明不依不饶，他是压根不想回去那里。
他不敢承认，在内心深处有一个非常疯狂的念头：他好想跟陆鸿明回家，回陆鸿明的家。那里有一个很温柔的阿姨，和脾气跟陆鸿明一样不好但程均却不害怕的叔叔。陆鸿明家太好了，陆鸿明也很好，程均想，只有他自己不好。
他在冷风里小跑，不让自己想进门之后等着他的冷锅冷灶，也不想今天晚了，很有可能又吃不上饭的事。他计算着还有多久能离开这个处境，离开，对程均来说是两个很美好的字眼，从前是一个人，现在他想象的将来里多了陆鸿明和肖越他们几个。
他们也许会上同一所大学，自己继续在他们打篮球的时候帮他们看书包，不同的是不需要在打完篮球之后犹如梦醒，回到一个冷冰冰的几乎要吃了他的地方。
下面的人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一个个高的叉腰站着，就显出胳膊上明显的肌肉来，那个坐着的缩成一团，抿着嘴显然是挨骂了还不还嘴，最多把头低下，围巾围的高，就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顶。谁强谁弱很明显。
或者有时候他们晚了，程均也是一副有话不敢讲的样子，走到球场边叫陆鸿明：“陆鸿明，我得回去了……”
程均慢慢跟陆鸿明的小集体熟悉起来以后，几乎没有人还记得之前他对陆鸿明那点不对付，反而脑袋缺弦的肖越总以为陆鸿明在报仇，强迫程均给他当小弟。
因为几个人在一块儿的时候，程均不怎么爱说话，总安安静静地站在陆鸿明边上，陆鸿明跟别人瞎侃，他就在一边托着下巴，要么眼睛垂下去不知道在想什么，要么就是在写作业。
放学陆鸿明打篮球，他也跟着，但完全没对篮球多有兴趣的样子，一直抱着书坐在台阶上看，旁边扔着几个人的书包也归他管。这样了陆鸿明还不安分，在场上打着打着就把篮球一贯，几个大跨步跑上去训他。
陆鸿明当然说过，程均心里发虚，小声说：“可是这样没法翻书……”
陆鸿明就把眼睛一瞪，恶声恶气的：“拿舌头翻！”
程均知道自己做错更不敢说话了，陆鸿明发完火以后，从书包里把骑车用的皮手套翻出来给他戴上，下场前还回头警告：“你敢摘了试试。”
陆鸿明知道原先程均看他不顺眼的原因之后气得半死，跳起来要往程均身上扑，像平时跟其他男生那样闹，却在程均习惯性地立在原地瑟缩了一下之后收了动作，只恨铁不成钢地拿食指戳他脑袋：“在你看来，卖血就是件美到天上的事儿呗？”
程均眨巴眨巴眼睛，答非所问：“我刚才还以为你要打我……”
陆鸿明心里不舒服，看他的样子又乖得很，忍不住再戳他两下：“打你不知道躲？”
“说没说过让你戴手套？又想生冻疮？”
上周他大冬天用冷水洗了一下午衣服，加上常常在楼下公用的水龙头下洗菜，很快就生了冻疮。被陆鸿明带回家，许绘岚给他消完毒仔细地擦了两种药，天天上学有陆鸿明盯着，小心翼翼地养了十几天才好一点。
陆鸿明拔腿去追，两个人打了一路，最后程均彻底服软，承认陆鸿明最厉害，赌咒发誓地答应陆鸿明等会儿分开也不会变卦，才磨磨蹭蹭地各自回了家。
程均一直没等到陆鸿明觉得无趣那天，起先的等待不知道维持了多久，到后来他自己都忘了。
程均长到今年十五岁，没对谁那么冲过，陆鸿明是个意外。初三一年他从血站拿的三次钱几乎可以算是救了他的命，饿得受不了了去买一袋馒头吃，学校要辅导资料的钱，要是隔不远刚从家里要过，知道挨骂挨打也要不到的时候也从那个里出，就这么挣扎着，才把初中念完了。
他心里仿佛有了一条隐秘的捷径，最后捷径走不通了，就不讲理地全怪在陆鸿明的头上。谁叫那个阿姨是陆鸿明的妈呢？
陆鸿明就笑着用搂他肩膀那只手臂顺势勾他脖子，程均力气小，人还瘦，根本挣不开，两只手抓着他手臂笑得喘不上气来。陆鸿明冷哼一声，拖着他往前走，嘴里说着：“看看谁厉害”，无意间低头看被他紧紧搂着的人，看到程均因为笑得用力，眼睛紧紧闭着，冻得发白的脸上出了点汗，连带着浮起两团红晕，平时有些肉嘟嘟的嘴唇现在被他抿成一条缝，两个脸蛋上各挤出一个深深的酒窝。
他的心跳像漏了一拍，咯噔一声，就顿住了动作，心里莫名其妙地只想到一件事：好像左边的酒窝比右边的深一点。
程均感觉到束缚着自己的手臂卸了力道，赶紧挣脱出来，跑出老远才回头骂陆鸿明：“暴力狂，滚蛋吧！”
程均转身往前走，声音很低：“有的躲不掉，有的不用躲。”
陆鸿明慢了他一步，听得不很真切，追上去搂着他肩膀问他说了什么，程均默了默，转过头来绷着脸对他说：“我不躲，你要是敢打我，我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阳台已经被封闭起来了，只留着一扇窗户，其他地方都是没刷过白漆的水泥墙。窄窄的一道空间里，除了一张钢丝床和一张书桌，再塞进过冬买的大白菜和土豆就满了。
这会儿天已经黑透了，原来装修的时候就没在阳台上安灯，程均没法看书写作业，就一个人悄悄地侧躺在床上，从那扇窗户往外看。
天上疏疏点缀着几颗寒星，月亮也不圆。程均先走神思索今天几号，翻身时手碰到肚子，又有些庆幸地想，多亏了陆鸿明，中午吃了很多，现在就不怎么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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