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俨见武后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心知方才自己的所做所谓并非完全没有效果，于是复恭顺地俯下身，道：“玄门術术本来就是窥测天地之法，玄之又玄，却是众妙之门，运用得当可事半功倍，背离其要义，恐怕会招来噩运，还望娘娘三思！”
武后一脸疲惫地摆摆手，道：“行了，下去吧。”
明崇俨本来还有话要说，此时也只得无奈地地离开。
婉儿目睹这一幕，眼见危机解除，心头却并不轻松，因为她比谁都清楚，武后的沉默远比她的爆发更加具有杀伤力。
每每大年初一，皇宫照例有一场蹴鞠大赛，传说是从太宗那里传下来的规矩，为的是不忘大唐列祖列宗马上打江山的丰功伟绩，也寓意在新年里讨个好彩头。
难得大雪初晴，赛马场上的积雪被打扫得十分干净，温暖的阳光洒落在空旷的干草地上，零星的水滴闪动着剔透的光芒。
马场周围锦旗飘摇，战鼓就位。各队人马严正以待，跃跃欲试，只待战鼓声一响，便冲出去与对手酣畅淋漓地厮杀一场。
少顷，华盖云顶之下，武后由一干宫人簇拥着登上高台，在观战席上就坐，皇子皇孙、文武百官亦依次就坐。
有小卒一路小跑奔上高台，跪伏于地，托起双手向武后讨令，武后接过婉儿递过来的令旗，笑盈盈交到那小卒手里，小卒行礼毕，托着令旗奔下高台，翻身跃上一匹骏马，举着令旗绕场一周。
令旗插入球门之上，顿时战鼓齐鸣，两队人马踏着鼓声跃出人群，纷纷往马场中央涌去。武后向前微倾着身子，认真留意着场子里的战况。这一刻，似乎长安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赛场上。李治虽在病中，也差人问了几次，吩咐将最新的战果报给他听，聊以解闷。
换了几次队伍，分了几次输赢，赛场逐渐进入胶着状态，只见场中占领明显优势的，正是武后亲兵卫队，也不知是对手有意避让，还是果真实力不俗，这支队伍所向披靡，不大会儿便已胜了数场。百官纷纷向武后道贺，武后喜不自胜，丝毫不掩饰心里的自得之感。
战鼓又响了一遭，皇后的亲兵卫队似乎遇到了劲敌，两队人马厮杀了大半个时辰，依旧难分胜负，大伙瞧见武后稍敛了笑意，心中不由忐忑起来，又偷偷去瞧一旁悠然自得地饮酒的太子，心里更捏了一把汗，这困住武后亲兵卫队的劲敌，正是太子东宫里的人。
本来寻常的切磋竞艺，却因进来太子与武后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多了点儿尴尬的火药味儿，娱乐消遣变了味儿，竟莫名成了两个势力集团的暗暗较劲儿。
婉儿立在武后身旁，不动声色地观望着马场里的战况，她见武后脸色渐渐沉郁下来，心中不由捏了一把汗。
“婉儿姑娘这会儿心里想的是娘娘赢，还是太子赢？”
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婉儿转过头，看到明崇俨阴鹫的笑脸，胃里不由一阵恶心，余光瞥见武后并未注意到她这里的情况，才稍稍放了心，对明崇俨淡淡道：“婉儿和明大人都是皇后娘娘身边儿的人，自然和明大人的想法一致。”
婉儿轻而易举避开明崇俨的陷阱，答得滴水不露。明崇俨顿时被噎得哑口无言，只好尴尬地笑笑，却在婉儿转回视线时，冷冷冲她剜了一眼。
武后听到身后的窃窃私语，不由回头看了一眼，也未多说什么。
此时场中的局势有变，东宫卫队渐渐落了下风，只见对手一个马上扫腿，竟将东宫卫队的队长扫落下马，眼瞅着胜负明朗，婉儿正要松一口气，却听人群一阵惊呼，便见太子纵身而起，几个借力跃下高台，顺手牵起一匹马，翻身跨坐上去，策马奔入人群，加入站队。
东宫卫队见太子亲自上阵，顿时士气大振，高呼几声，又重整旗鼓，拼尽全力与皇后亲兵厮杀起来。
李贤意气风发地指挥着队伍变换阵法，他是蹴鞠好手，几个回合下来，已以一人之力，赢了五六个球。
婉儿按住不大安生的胸口，紧张地观望着场子里的战况，余光瞧见武后脸色越来越差，心中大叫不妙。
明崇俨偏不识趣，凑到武后耳边煽风点火，道：“若不是太子上阵，东宫早就输了，太子临阵上场，实在胜之不武！”
武后轻哼一声，突然一拍桌子，起身喝道：“本宫有些累了，回宫！”
宫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忙手忙脚乱伺候武后退场。
太子冷眼看着高台上的骚乱，突然挑眉轻笑，纵身一脚将对方主帅扫落下马。
明崇俨被武后如此训斥，反直起腰身，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朗声道：“娘娘若做此想，请立刻诛杀微臣！”
武后轻哼未言语。
“正是！”武后单手按着鬓角，脸色略略有些苍白。
明崇俨沉默片刻，俨然下定决心似的，正色道：“事到如今，臣不怕冒死进谏，方才观太子气色，眉宇间阴气沉沉，的确是短命之象，且这种衰败之气冲撞了皇后娘娘，才使得娘娘头疾加重！”
一旁婉儿不由在心底冷笑，上回还说太子士气正盛，今个儿就变成了一脸衰败之象？以为武后是如此好糊弄吗？
明崇俨扶着武后起身，挪到一旁的椅子里坐下，然后毕恭毕敬地躬下身子，试探道：“想压制住太子的戾气，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一试，就是更换太子，找一与娘娘相辅相成命格的人，才能拯救娘娘，拯救我大唐江山！”
武后闻言，眼色骤厉，一拍桌子骂道：“明崇俨，你三番两次诋毁太子，可是要离间我们母子的关系！”
屋内几人皆是一个寒颤，婉儿悄悄生出一丝希望，看来武后也并非全然不顾母子亲情，可怕就怕她架不住明崇俨巧言令色。
太子妃小心翼翼地望一眼李贤，向他征求意见，她的心里有些不安，怎么自个儿才嫁进东宫一天，皇后娘娘对她的态度就大相径庭，不似先前那般亲切了呢？
李贤明白她的心思，只能冲她安慰地笑笑，他并不想任何无辜的人卷入他们母子这场斗争之中，所以他对他这新过门的王妃心存着愧疚，她可能压根儿不曾想到东宫的处境已是如履薄冰。
“儿臣观母后气色欠佳，是否身体抱恙？要不要传太医来？”虽然武后对他百般猜忌，可他毕竟是武后的亲生儿子，他从心底深处还是不由自主地关心着她。
若搁平日，武后听了这话多不以为意，反会训斥明崇俨几句，可今日竟是迟疑了，她沉默片刻，向明崇俨道：“本宫先前也不信你这话，可本宫这头疾的确是太子一来便重了几分，本宫但问你一句，可有破解之法？”
婉儿心头咯噔一下，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明崇俨，本宫这头又疼得厉害，你快帮本宫诊治诊治！”武后说着，勉强撑起身子坐直。
明崇俨默默打量武后几眼，叹道：“娘娘可是从方才开始头痛的？”
婉儿正侍立在侧，眼瞅着武后半天没叫李贤两位起身，担心李贤动怒之下做出什么过激之事，忙俯身凑到武后耳边小声提醒道：“娘娘，太子和王妃还在地上跪着等您吩咐呢！”
武后仿佛才想起此事一般，睁开眼，面无表情地摆摆手，道：“行了，你们的孝心本宫心领了，回去吧！”
到了殿门口，正碰到明崇俨从外面匆匆进来。明崇俨看到李贤，停下来做礼寒暄两句，李贤冷笑一声，不予搭理，转身甩袖离开。
明崇俨看着二人的背影，眸光一下子变得阴狠无比，他明崇俨是这宫里头的红人，连皇上皇后都对他礼遇三分，偏偏这个太子，三番两次驳他的面子，简直可恶至极！
婉儿听到帘外明崇俨搁李贤那儿碰了一鼻子灰，马上又见明崇俨黑着脸打帘进来，便猜他口中肯定不会再有什么好话，她见武后仍闭眼休息，正想找个理由打发明崇俨出去，却见武后睁开眼，摆手示意明崇俨上前，只好闭口不再言语。
武后显然并不领情，不耐烦道：“不用，你们回吧，继续待在这儿只会令本宫的头更疼！”
李贤面露忧色，不忍离开，婉儿看在眼里，忙悄悄冲他使个眼色，李贤会意，不由轻叹一声，说了声告退，便同太子妃一起往殿外走去。
竖日一早，太子携新太子妃到兴庆宫请安，先看望了李治，又来见武后。
武后单手支着眉头躺在椅子里，脸上稍稍有些倦意，她昨个儿头疼了半夜，一宿没睡好，这会儿才刚好些，正闭了眼睛假寐。
太子和新太子妃跪地磕头行礼，武后微微睁开眼瞥了一下，只从鼻孔里轻哼了一声，也没有吩咐他们起身的意思，便又懒懒闭上了眼，两人只好继续跪在冰冷的地板上，脸色都有些不大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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