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幺心思微动，小侯爷他爹是建安侯，建安侯没有官职在身，算是个闲散侯爷，却因长女是宫里的皇贵妃，颇得几分圣眷。
她把这一兜子关系理了一遍，小侯爷长姐是皇贵妃，小侯爷跟大人关系好，大人跟太子关系不好，大人他爹沈詹事又是给太子和皇后办事的，那皇贵妃跟太子……
苏小幺默默打住了思绪，关系太复杂了，她这榆木脑袋整不明白，还是安安分分当好自己的衙役吧。
小侯爷算是有爵位在身的，闲着没事的衙役都得去迎，在外院齐排排站成了两列。
待架势都摆好了，马车才刚刚停到正门前，后头跟着一顶小轿，随行伺候的侍女先一步下来了，摆脚凳的、打藤伞的、整理衣裳下摆的，莺莺燕燕围了好几个。
小侯爷被一群人簇拥着跨过了门槛，一路上目不斜视，候在门前的两排衙役都没能得他一个眼风。
他熟门熟路地摸去了书房，进门就问：“先头帮我那姑娘呢？”
沈逸之停了笔，“你找她做什么？”
“上回她帮了我大忙，自然是要好好谢谢人家。”
他都开了这口，沈逸之也不好阻拦，让人去把苏小幺喊来了。
苏小幺正是不明所以，却见小侯爷当当正正站在她面前，拱手做了一揖，笑盈盈说：“那日多谢姑娘出手相助，不然小爷我就要丢了大丑了。我寻思着给你赏钱就俗气了，今儿特意从天香楼买了一桌菜，权当是答谢姑娘。”
说完，一旁的小厮啪啪击了两下掌，外头的侍女听着声，拿着几个食盒进来了，放在桌上摆开。
苏小幺瞧了一眼，好嘛，辣炒田螺、卤煮火烧、水煮肉片、干锅虾、麻辣鱼，满桌子只有冬瓜汤是清淡的。一掀盖，整个屋里都是鲜香的辣味。
“天香楼以辣闻名，立秋后的田螺最是肥美，是他们这时节的招牌菜。”说话间，贾御特地把辣炒田螺这盘菜换到了她面前，笑盈盈道：“小幺快尝尝。”
沈逸之斜睨他一眼，他倒不认生，才见过一回面，这就“小幺”地喊上了。
苏小幺左手田螺右手拿签，签子使得特别利索，手上沾了辣油就拿帕子擦干净，动作老练，看样子是吃惯了的。
贾御拿着筷子拨|弄半天，没吃着一个，眼睛一瞥就看到了苏小幺的这动作，瞧得眼角直抽：“你一个姑娘家，就这么上手吃？吃相也太难看了些。”
苏小幺手上动作一滞，很是不解地反问他：“田螺不这么吃还能怎么吃？小侯爷您特意买了田螺来，就为了看我的吃相雅不雅？”
被她顶了一句，贾御也不恼，反倒笑得更开怀了：“嘿，到底是穷人家的姑娘，就是爽快！我家中姐妹都不吃这东西，嫌脏了手，嫌不干净，嫌长痘。叨叨叨叨的，听得人心烦。”
苏小幺听着又好笑又好气，吃相照旧不改。贾御索性也丢开筷子了，不在意吃相雅不雅了。
“大人怎么不吃？”
沈逸之还没来得及开口，贾御便摆了摆手替他答了：“你家大人口味清淡，吃不了这个，咱俩吃就行了。”
面前霸道的辣子香气扑鼻而来，沈逸之再瞧自己眼前的几样菜，清炒茭白、蒜蓉丝瓜、素三丝。都是他平时吃惯了的，可这会儿他竟觉得这菜有点没滋没味的。
——小幺来了衙门这半月，好多次都是跟他同桌吃饭的，吃的菜自然是以清淡为主。可此时看她吃得这么香，想必是习惯口重的，难不成最近一直是在迁就着他的口味？
沈逸之这么想着，吃菜的动作就更慢了。
他忽的蹙起了眉，停住筷子问苏小幺：“你手怎么了？”
手背上两条通红的道道，是上午被那妇人挠出来的，苏小幺摆摆手：“没事，回头抹点伤药就行了。”
沈逸之关怀的话都被堵到了嗓子眼，人家都没当回事，他不知还该不该往下说。半晌后憋出一句：“以后被人欺负了，就把人扣下，伤害官差按律能关她半月。”
“知道啦，谢谢大人提点。”苏小幺笑盈盈点了头。
贾御边吃菜边竖着耳朵听两人说话，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小幺是怎么跟上你家大人的？”
苏小幺抬头看他的时候只觉他眼底灼亮，问的话似有深意。
还当这话是问她怎么进的衙门，苏小幺正要开口，却被沈大人截住了话头：“小幺只是在衙门当差，子迟你莫要乱说话。”
“只是在衙门当差，意思是这不是你姑娘？”贾御眼睛一亮，拊掌笑了：“那正好！今儿我来就是想问问这事的，既然不是你姑娘，那不如让我带走？那日/我回头一想，这姑娘不错啊，不扭捏不矫情心眼好，会玩爱闹还识大体，将来我俩没准还能一起逛窑子。再说她还看过我的身子。”
闻言，沈逸之朝右手边转过了视线，好像是在跟苏小幺征询他说的是真是假。苏小幺唰得红了脸，那天贾御蹲在草丛里头，裸|着上身、下头还只穿着一条亵裤，那么大一个人，她提着灯笼怎么能瞧不见？
贾小侯爷乐颠颠一笑，“在我家，看过我身子的都让我收了房了，小幺姑娘意下如何？”
沈逸之眸光凉了几分，当下撂了筷子，扬声道：“来人，送客。”
“哎哎，这怎么说风就是雨的。”贾御赶紧拦下：“我就随口开个玩笑罢了，哪能动你身边的人？”
他长长叹了口气：“不过姑娘当真是不错。我爹今年催得紧，叫我年底前必须把亲事给定下，我大姐说家里该收收风头，找个门户低的，平民出身也无妨，免得扎了有些人的眼……”
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苏小幺听得直想捂耳朵，心说小侯爷是个缺心眼吧？这么紧要的事怎么能大大咧咧跟外人说道呢。
上回在翠烟楼抓采花大盗的时候，小侯爷和沈大人一直斗嘴，小侯爷说大人是“伪君子”，大人说他“生性好色”，都不是什么好词。苏小幺还当他二人是有什么龃龉，听到小六这话才觉得是自己想岔了。
小六面露纠结：“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两人坐一块从不好好说话，小侯爷话多嘴碎，咱家大人又一向冷着个脸，两人还时常斗嘴。不过大人朋友不多，常来看大人的也就他一个了，也算是难得。听说两家是世交，关系应该是不错的。”
小六是衙门里资历最老的衙差了，七年前沈大人初初上任，新招了一批衙役，七年间走了一多半，留到现在的人没剩几个了。
因为京城到处是生钱的法子，做什么营生都比当衙役要好。做衙役每天这头那头跑，风吹日晒雨淋，还得天天跟痞子瘪三儿打交道，事儿做得好了是本分，做得不好就得遭百姓埋怨。
做这行心里头要没点信念，还真坚持不下来。
衙门外头站了两排侍卫，都有内力在身，嗷一嗓门的动静能从前门一直传到后院去，好像恨不得整条大街都知道他来了似的。
小六长长叹口气，丢开手中的毛刷，招呼苏小幺：“走吧，这煞星又来折腾咱家大人了，这月都第三回了。”
此时正是晌午，会赶在这个点儿上门的大多是熟人。苏小幺不由诧异：“小侯爷跟大人关系不错？”
苏小幺跟着几个衙役上前去劝架，混乱中被一个妇人挠了一下，手背上留下两条红道道，疼得她直想掉眼泪。
那妇人还嚷嚷道：“哎哟我的指甲都劈了，差爷你做什么！”
要不是念着身上还穿着这身衙役服，苏小幺都想伸手挠回去了。
像苏小幺这样新来的，小六每每都要变着花儿地把大人的丰功伟绩讲上几遍，争取把新人的心拴在这儿，别跟前头的一样，干上俩月就起来跑了。
两人正闲唠着，忽然听到前院传来一声呼喊：“小侯爷驾到，速速来迎——”
小六接着说：“有一回这马吃坏了东西口吐白沫的，腿软得都站不起来，我们都当它活不成了。大人却不信，留在衙门照顾了三天，把药丸子掰碎了塞它嘴里，硬生生把追风给治好了。那时我就想着，大人对一头畜牲都念旧情，对咱们兄弟们肯定差不了，于是一直留到现在。”
他要是不说，苏小幺还真想不到一向面冷的沈大人会有这么，嗯……温情的一面，衣不解带地照顾一匹马，听着怪想笑的。
比如今上午来了二三十口人，来这儿是因为家里老父亲过世了，几个儿子忙着分遗物，吵吵了半月也没个结果，又因故乡不在京城，请不到族老来拿主意，便上衙门来求个决断。
一大家子吵吵嚷嚷一上午，情急之下还大打出手了。
还不到饭点，日头晃得人眼晕，苏小幺挪了挪脚，蹲到了马厩的阴影下，看小六给追风刷毛。蘸了水的刷子噌噌噌地从马脖子上刷过去，声儿跟在刮皮似的，苏小幺听着都觉得疼，追风却还挺享受，眯着眼悠哉悠哉得打响鼻。
小六跟苏小幺挺对脾性，俩人凑在一块的时候时常唠嗑，这会儿他又就着眼前的追风唠了起来。
“你别看追风跑得不快，算起来跟你差不多一般年岁。追风是跟着大人长大的，我在衙门呆了这么些年，大人一直骑着它，没换过别的。他宠这马跟宠儿子似的，一天三根胡萝卜当零嘴，连马鞭都从来不使的。”
得亏沈大人来得及时，三言两语终结了这场闹剧，不然还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
临到晌午，衙门里就没什么人办事了，偌大的衙门从前院到后院都静悄悄的。
苏小幺已经在衙门呆了半个月了，在这里呆的时间越长，她就越觉得民风衙门跟别的衙门不一样。
别的衙门门可罗雀，百姓远远瞧见那扇沉黑色的大铁门都想绕道儿走，因为想要报案是要吃板子的事。
而民风衙门却不同，打着为百姓排忧解难的旗号，便成了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来这儿的百姓对衙役都没什么敬畏之心，有那脾气暴的，还敢跟衙役大小声，放在别处是绝对没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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