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娇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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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宜青坐在马车中,坐垫绵软舒适,几乎察觉不到路途的颠簸。暖炉和香薰也都备得齐整,为免他途中发闷,连那本《西都风土志》都细心搁在了暗格里。

    宜青无心翻阅那卷方志,一心想着现下到了哪儿。

    方志是他有意让戚云看见的,在戚云面前强颜欢笑也是为了不让对方起疑心。戚云率军攻城的这些日子,他与桓殷见了数回,勉强算是商量出了一个对策一一

    他诱戚云前往西都,汪镇和桓殷逃出军营后同西都守军取得联络,埋伏在途中接应。

    这样一来避免在前往西都的途中遇险,二来使戚云远离塞北军营,处于孤立无援之地。回想起来,当桓殷说出“孤立无援”四字时,神情就好像在说“格杀勿论”。

    宜青猛地掀开车帘,见到马车旁便是戚云那头枣红色的战马,膘肥体壮,神态傲慢。它听到车帘掀起的响动,扭过头来,响亮地抽了一声气。

    戚云本与马车并肩而行,此时控缰勒马,又靠近了些:“陛下有何事吩咐?”

    “朕想……”宜青的双眼转了转,“歇息一会儿。”

    戚云将马鞭叠在掌中,指向远处:“再走半里,便能看到西都了。陛下且再忍耐片刻,嗯?”

    再有半里就能看到西都了。再有半里,便是他和桓殷约好动手的地点。

    宜青探头朝外望了望,深林苍苍莽莽,看不出那些西都守军都埋伏在了哪儿。

    桓殷答应了他,如果西都守军现身时,戚云并无反意,他和汪镇便不会与戚云为难。如果戚云意图挟持宜青遁逃,那么他们才会与戚云动手。

    这也是宜青与他们商量许久,最终妥协的原因。他还是不愿相信戚云真有犯上作乱之心,借此机会正好一试,如果对方真的有,他想他也会……

    “喏。”

    许是他发愣的模样叫戚云看见了,戚云策马走开,片刻后回来,手中拈了一枝桃花,撩起车帘递将进来。

    那枝条饱受寒风摧折,表皮皲裂,粗糙不堪。这时节也见不到什么新生的嫩叶,光秃秃的偏枝上只点了一朵浅粉色的花,半开未开。

    “料得你该喜欢。”戚云道。

    宜青伸手碰了碰那花瓣,桃花便颤了一颤,似乎马上就要从枝条上坠下来。他忙接过花枝,攥在了掌心。

    戚云打趣道:“还不曾离开帝都时,常见那些个小姑娘爱簪花,桃粉梨白,宝贝得紧。陛下果然也喜欢。”

    “臣想,若是陛下簪花,约莫比她们都要好看罢。”

    这句话却是压得低低的,凑到了他耳畔,几乎是呢喃道。戚云眼中闪着微光,仿佛有许多话想对他说。

    “你一一”

    宜青心中一动,想将隐情都告诉他,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双颊微红,既羞且恼道:“大胆!”

    说完将那花枝收在怀中,顺手拉上了车帘。

    马车越是向前行驶,宜青的心便跳得越快,最后好似成了擂鼓。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戚云或是被一箭穿心,或是被刀劈斧砍的画面,搅得他如同惊弓之鸟,听得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心颤不已。

    鸣镝声响。

    宜青立时掀开了帐帘,喊道:“戚云!”

    “臣在。”戚云神情肃穆道,“有敌来袭。陛下待在马车中,莫要出来。”

    这话听着分外耳熟,桓殷也曾与他说过,那之后不久桓殷就受了重伤。宜青的心境与那时全然不同,当时桓殷多半已经重伤,他也迟疑了片刻才走出去,但现在双方还未动手,他就火急火燎地想要冲出马车。

    人心真的是长偏的,因为此时在外边的是戚云,每一个静默的刹那都漫长到折磨。

    “驾一一”

    马车一震,有人抽响马鞭,匆忙转掉车头。

    宜青被甩到了一边车壁上,他攀住车厢内的雕饰,在震荡不已的车板上前迈了数步。

    “陛下,过来!”

    是戚云!

    宜青再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作两步跨出了车厢。驾马的正是戚云,而那漫山遍野的敌军,却不是宜青预料之中的西都守军。

    戚云既然驾车,又要避开箭雨,身形狼狈。他转身对宜青一点头,纵身跃上了当先的一匹战马,宜青紧随其后,牢牢抱住了他的腰身。

    戚云抽刀斩断缰绳,任那马车委顿坠地,骑着战马朝山林深处奔去。

    风声呼啸。宜青趴在他的背上,也要扯嗓子嚷道:“怎么会有那么多戎人一一”

    戚云并未应声。

    银盔之下,目光幽深。

    ……

    方才他们遇袭之地是一处狭长的山谷,过了山道便能眺望西都。戎人骑兵埋伏在山谷两侧,前后退路均被斩断。那股戎人士兵少说也有上千,数百轻骑兵未必是对手,若不是戚云当机立断,弃车逃亡,他们此时恐怕已沦为戎人的阶下囚。

    战马跃入山林,层叠茂密的枝叶立刻将天光遮住了十之五六。

    天色昏暗,宜青将戚云抱得更紧了,颤声道:“戚云……”

    “臣在。”戚云低沉的声音在这时听来分外有安全感。

    宜青不时回头望道:“那些个戎人,该不会追上来吧?”在塞北军营中的这段时日,他听多了戎人如何如何凶残的故事,因着山路崎岖,戚云放缓了速度,宜青十分担忧被戎人赶上。

    戚云道:“陛下放心,戎人不擅山林之战,不会轻易追击。”

    宜青松了口气,偏头将脸颊贴上他冰冷的甲胄,仿佛能从那坚硬结实的精铁上汲取一丝安心的养分。

    “此处距离西都那么近,怎的还会遇上那么多戎人?”宜青费解道,“西都有三万守军,他们就不怕有来无回么?”

    戚云淡淡道:“也许是胆子肥了。戎人的心思向来难测,陛下无须同他们较真。”

    又朝山林深处走了一段路,戚云翻身下马探路,牵马载着宜青慢悠悠向前。

    “臣一路留下了记号,塞北军士若是见了,便能寻来会和。”戚云用刀鞘挑开前方的荒草,扬声道,“遇险时臣也遣了传令兵回大营,不过三四十里路,再过两三个时辰大军便能赶来。”

    宜青知道他说这么多都是为了能让自己安心。

    其实只要戚云说些话,哪怕是无关紧要的,他紧张的感觉就会纾解不少。仿佛天生就信任对方,能够替他解决千难万险,替他焚香守夜。

    宜青抓紧了粗粝的缰绳,身子随着马匹左右摇晃,有种在与戚云私奔的错觉。

    他是逃婚的新娘子,戚云是身份低微的仆从,家中阻碍重重,不允他们在一起。两人只得仓皇私奔,在深林中寻路,为的是寻一处世外桃源、安身之所。

    他想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戚云方才挑开一藤蒺藜,停下脚步看向他。

    “唔……想到了件趣事儿。”宜青狡黠道,“说了你不许生气。”

    戚云道:“陛下但说无妨。”

    “朕想啊,你看我们如今这副模样,像不像一对儿亡命鸳鸯?”宜青将各自的身份隐去了,免得叫戚云白白占了他的便宜。

    不成想戚云是个耳聪目明的,当即挑眉道:“不知臣是鸳呢,还是鸯?”

    宜青支吾着不肯说,狡辩道:“总是累得你我要逃命的那个。”

    “那便是鸳了。”戚云道,“自古都是官家小姐嫁了落魄书生,不曾听闻哪家公子娶了乡野女子。是臣身份低微,连累陛下了。”

    “那倒也未必一一”

    宜青还想与他辩上两句,不知怎的惊了马。战马扬起两只前蹄,他身子一侧,便从马上跌了下来。

    “陛下总是在臣面前坠马。”戚云稳稳将人接住,笑说道。

    宜青不甘示弱,道:“将军倒也总接得住。”

    “那是因为一一”

    两人离得极近,呼吸可闻,温热的气息纠缠在一块儿,不分彼此。戚云的眼中映着微光,让宜青想到了草原上那食肉的独狼,越是在幽暗处,越是容易暴露出潜藏的野心与欲.望。

    戚云收回惊了马的刀鞘,声音低沉道:“臣时时刻刻都在看着陛下。”

    “看、看我作甚?”

    “陛下口口声声要娶臣,不许臣看看将来的夫君么?”戚云的双手扣紧了他的后腰,微弱的挣扎只带来更强有力的钳制。

    宜青本能地察觉出一丝危险的味道:“你不是说,你不愿你不能吗?怎的,现下要反悔了?”

    “臣……早就想反悔了。”

    话音方落,宜青便被半抱着抵在了树干上。后脑撞上硬实的树干,带来片刻晕眩,更让他无法保持清醒的,是两人之间不断缩小的距离。

    戚云将他的双手扣在头顶,指腹缓缓摩擦着细嫩而泛红的皮肤,笑道:“陛下真是娇惯的很。”

    只不过勒了会儿缰绳,拇指指根内侧就破了皮。戚云看得分明,还有意在那擦口四周摩挲着。

    痛,还有难言的痒意。

    “臣总怕稍用些力,便会伤了陛下。”

    戚云笑了笑,抓着他的五指,思索片刻。温热的鼻息洒在脸侧,一指被含入口中。舌尖在指腹轻轻扫过,带来一阵震颤。十指连心,本就敏.感,何况那人有意逗弄,湿滑的舌尖时不时舔舐,更是吮吸出细微水声。

    “戚云你一一”宜青被他吻得难受,连着声音也在打颤。

    戚云放开了被吻得湿漉的手指,转而在他颈侧落下一个个似有似无的轻吻。

    “陛下唤臣,有何吩咐?”

    宜青勉强稳住了声线,戚云却适时在他的耳垂上轻轻啃啮着,惹得他忍不住低低呜咽了一声。明明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戎人追上,戚云怎的还有这份闲情?

    不过他……也很喜欢就是了。

    “陛下若是不说,臣便当陛下允了臣。”戚云咬着字,缓缓道,“做什么都可以。”

    宜青道:“朕不是早就允了你……”

    戚云环住他的腰身,向上托了一托,一手解开两人的衣带。宜青的衣带一散开,那枝桃花便落了出来。

    戚云伸手接住,勾唇笑道:“陛下竟还留着?”

    两人匆忙出奔,干粮细软俱来不及带上,宜青却没落下这枝随手攀折的桃花。

    “当时,随手放在了怀里。”宜青心中躁动不已,催促道,“说这些做什么。”

    戚云将粗硬的枝干折去大半,只剩短短一截,连同那朵被压得凌乱的桃花一齐簪在了宜青耳侧鬓发上。他只手抚摸着花瓣,而后沿着脖颈向下……

    骤雨般的马蹄声响起。

    戚云立时掩好宜青的衣襟,指一挑一钩,将他的衣带系好,自己转了身,散漫收拾好衣衫。

    来者有十余骑,当先一人便是那络腮胡大将。他见到戚云,下马便拜:“属下来迟了,望将军责罚。”

    “是该罚。”戚云道,“不过不急在一时。那些戎人如今怎样了?”

    络腮胡道:“属下率兵赶到时,近旁未曾见到戎人的踪迹。再往东便到了西都,属下急着寻将军的下落,便勒马回转了。”

    戚云点了点头:“来了多少人?”

    “三千轻骑,八百重甲。”

    戚云又问询了两句,拖延了一会儿,才转身道:“臣等失责,让陛下受惊了。”

    宜青脸上的潮红还没完全褪去,好在深林中光线暗沉,看得不分明。他偏头咳了一声,道:“谁也不曾想会遇上戎人,将军何必自责。”

    他伸手抚了抚鬓发,悄然摘下那枝桃花,抛向身后,任花枝坠入尘泥中。

    鬓侧簪花,缠绵亲吻,仿佛是轻羽般的幻梦,禁不起一点叨扰。

    “山路颠簸,臣斗胆请陛下还与臣同乘一骑。”

    “有劳将军了。”

    众人沉默着行了一路,戚云听闻怀中人的呼吸渐轻渐浅,偏头打了个手势。

    络腮胡大将立即纵马近前。

    “轻些。”戚云道,“莫扰了他。”

    络腮胡大将苦着脸放轻了动作,好似勉强个庄稼汉去绣花,连手足都快不知该怎么摆了。他僵着身子从怀中摸出一封密信,递与戚云。

    戚云只瞥了一眼,便将示意他点燃火引子,将信纸烧了。

    信是塞北军中谋士写给他的,大意是他们拦下了桓殷,却让汪镇逃回了西都。纸上字迹草草,显然书写之人心情急躁。汪镇逃回西都,他便要多与三万大周军士为敌,有些麻烦,但也算不上棘手。

    汪镇跑了便跑了,只要小皇帝还在自己手上,便没什么大碍。

    戚云抱紧了怀中沉睡的人,手指不由捏住了那娇嫩的侧脸。他们若真的像小皇帝说的,只是一对亡命鸳鸯,该有多好。

    他们在山林中筑间木屋,严冬将至,小皇帝畏寒,他便去猎那熊豹,亲自鞣了皮毛,与他做件大氅;小皇帝挑嘴,山林湖泽总有能讨得他喜欢的飞鸟走兽,只要对方开口,他都愿为他捉来。

    可惜他握惯了长刀的手,未必担得起犁。

    小皇帝也不是衣食足便万事安的农妇。

    否则为什么还要与桓殷联手做戏,骗了他来西都呢?若非他事先得了消息,此时是否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将军……”络腮胡才开口,就被戚云凌厉的眼神吓得一愣,过了好久才压着嗓子道,“那些戎人……”

    戚云道:“杀了。”

    小皇帝不是问他,为什么西都附近会出现那么多戎人吗?自然是因为那些戎人都是他诱来的,为的就是寻个由头离开西都。

    他既要与他演一出君臣情深的戏,他便陪他演到底。

    <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hr size="1" />作者有话要说:  我,傻白甜写手,如假包换。

    感谢金元宝宝、捧书、GETHELP、周洲、不知名的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啊啊啊看不够啊、summertrain、还有一位名字显示不出来的姑娘的灌溉~咪啾~

    戚云沉声道:“算来……就是遇上陛下之后罢。”

    戚云到底不是色令智昏的人,大军不便临时改道,他也只派了三百轻骑随行。如果真要说有甚么出格的,便是他这个一军之帅亲自跟了过来。

    戚云随手将那书卷翻了翻,瞥见版心上写着“西都风土志”几个字,是一本讲述西都风土人情的方志。他握了书卷,挑起宜青的下颌:“陛下可是想念帝都了?”

    宜青点头道:“帝都风物繁胜,常自萦绕在朕心头。可惜戎人一炬,如今再回去,约莫也只能见到焦土了。朕心中愧疚得很。”

    “臣和陛下不同。”戚云将书卷抛开,从后环着他的身子,低声道,“臣常梦见塞北,对帝都……记得不深了。”

    戚云笑道:“陛下若是担心耽搁了收复帝都,大可不必。自此东行,取道西都,也不过是多了三四十余里路。”

    “大军为了朕的一己私念开拔,不妥吧。”宜青眨了眨眼睛,朝他俏皮一笑,“将军什么时候也这么糊涂了?”

    他眉头久蹙的忧愁都在一笑中消解开来,仿佛霖雨初霁,积雪消融。戚云从前翻览史书,只觉得千金买一笑、烽火戏诸侯,都是史家杜撰、子虚乌有之事。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军中士气高昂,正如宜青此前认定的那样,这是一支虎狼之师,塞北的朔风和严寒非但没能消磨他们的壮志,反而将他们锻得如同精铁,开刃见血,毫不容情地劈开为胭脂水粉浸腻泡软了的城池。

    唯有戚云这样的人才能握牢这把刀,且不会为锋刃所伤。

    宜青为他感到开心,也隐隐有些害怕。他害怕戚云握的这把锋利之刀,到头来要插在他的心口上。

    宜青还没安慰他,他倒先安慰起宜青来了:“帝都虽则已陷落敌手,西都却还是繁华。陛下若是怀念故都,去西都看看也不妨。”

    宜青吃惊地望着他,藏在袖中的手指悄悄攥紧。

    戚云站在他身后,俯下身来,见他面前摊着一捧书卷,而非吃食,低笑道:“没想到陛下也看起书来了。”

    “左右无事。”宜青面色如常,“看些书好解闷。”

    络腮胡只能每日嚼着菜根,对上戎人时愈发凶狠起来。

    塞北军一路东进,所向披靡,很快距帝都只剩四百余里,恰好是乘快马一昼夜可往返的路程。

    宜青将那足足有数斤重的袍子往下拉了些许,偏头道:“帐中不冷。”

    戚云偏爱他穿得多时、面颊上被焐出的绯色,嘴上正经道:“万一病了,路上麻烦。”说着将他才拉开的领子,严严实实地掖了回去。

    宜青无奈地瞥了他一眼。

    “说了多少次也不长记性,天愈发冷了,再不裹严实些,是成心想生病?”

    不管宜青穿得多厚,戚云每每回到帐中,总要替他再多添一两件衣裳,好像不这么做,他就会被冻坏了似的。分明帐中暖炉的火旺得很,便是单衣赤足也不嫌冷。

    宜青罚络腮胡大将半旬不许吃肉。

    络腮胡日日面有菜色,也不知是饿的还是丧的,几次央人来求情,宜青一概都不搭理。络腮胡没得法子,便在沙场上战得格外骁勇,连下数城,带着一身战功去找戚云,没成想也被一句话打发了回去。

    戚云说:“他要你受着,你便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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