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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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恐多说一个字,又成一场空诺,她不愿给,却不忍拂。与李达之诺,她给得心甘,可结果呢?她负得彻底。

    如一根刺陷进肉里,拔不出来,愈陷愈深。心开始阵阵抽痛,晦涩而隐忍,说不清道不明,却折磨得她生不如死。

    磨磨蹭蹭收拾一番,离开之际,杨雪慧却见不到四季,那丫头上哪去了?

    彼时一间柴草房里,光线暗淡,有细微的光从破旧的门扉里钻进来,几许落到地板上少女紧闭的眼皮上,轻轻打着旋儿,似在逗弄。

    少女眉头蹙起,睁开眼睛,入眼昏暗的房间里几点光斑略显得诡秘。

    头好痛!这是哪儿?

    四季刚要有所动作,却发现手脚都被捆绑着,挣不开。许是被绑得久了,身子既酸又麻,稍有动作便惹得她一声痛呼。

    她又挣扎一会,仍然无果,心中愈发觉出不对劲,努力回想着,大脑却要更痛一分。

    她依稀记得姑娘要回去了,她正在小禅房里收拾东西,只收到一半,却听到有敲门声。她以是姑娘或这寺中的哪位师父,却不想刚开了那门,竟空空如也。

    值在昏时,远空未暗,她想着怎出这等怪事,到底不甚在意。要进得屋时,后脑忽觉一痛,眼前一黑,人便也没了再多的记忆。

    难不成是给人劫了?可她不过区区一小侍婢,一无姿色,二也无才,若说是贼子盯上了她,她是不信的。可这抓她之人,到底为何人,又为了何事?四季猜将不着,心里揣着块石头,略重。

    忽的,一道光束自眼前亮起,朦朦胧胧,室内的景象渐变清晰。

    抬眼看时,见得光晕之中站了个人,背对她,一手正在灯芯上拨弄着。窈窕身姿,脑上缠了根翡翠带子系着坠云髻,身着一条束腰的红袄裙,拖到脚边,是一双红菱底的绣花小鞋。

    眼前之人渐渐转过身,四季看罢,惊怔不已。

    “花月!怎么是你!”四季惊呼。

    花月化了粉底的浓妆,原本姣美的面庞上更显出几分妩媚。细致的眉线微微弯起,眼眸促狭,嘴角勾起冷冷的笑意。

    “怎么,你很震惊?”她缓缓道,站立着俯视四季,一双水色瞳孔里尽透着笑意。

    “你,你把我带到这来想做什么?”

    四季满脸警惕,看着花月这个模样,心里又极惊怔。回想那日她只说了花月几句,后来姑娘赶走了她,却不该有这么大的怨气。

    浓妆的妩媚女子唇角微弯,绣鞋似踏着流云,来到四季身边。

    花月弯下腰,把脸凑到四季面前。浓郁的脂粉味儿扑面而来,四季不悦蹙起眉头,耳旁偏偏也不得消停,传来了她魅惑而戏谑的声音,“四季妹妹可想我了?”

    “走开!别恶心人!”四季满脸的嫌恶,一语惊人。花月始料未及,退回身形,姣好的面容在浓艳的妆容下变得苍白、狰狞。

    “好你个贱丫头!看来杨雪慧没有教过你怎么做人,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花月又上前去,袖中隐隐露出尖利的指甲,透着饱和的鲜红色,烛火葳蕤中,尤为可怖。

    四季听她直呼姑娘名讳,心中燃起一股无名怒火,却不在乎自己身处何地。只一声大喝:“放肆!姑娘的名讳岂是你等庶人所能直呼的!”

    听四季这一喝声,花月却没了下一步的动作,怔怔看她许久,忽尔一笑:“你还当她姑娘呢?不过个朱家的女人,她又以什么身份自许清白让公子垂涎于她!”

    对于公子诺一事,花月是存有几分怨恨的,她不知道杨雪慧是用了什么手段,竟和那人相谈甚欢。每回她得知公子诺到来,都看到他与杨雪慧出双入对,温情蜜意就仿若神仙眷侣,刺得她眼眸生疼、心意愈伤。

    第十九章 归家前夕2

    四季一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心知不会是好话,这边脸色也极不好看,“你,我家姑娘怎么样你管不着!倒是你,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招蜂引蝶的狐媚子本事倒是不小!”

    “啪!”的一声响起,四季脸歪至一边,嘴角边一丝鲜血缓缓渗出,顺着白皙的下颌一直往下,将浅色的衣襟染得鲜红。

    “说啊,继续啊!我倒是要看看你嘴巴有多硬!”花月一脸疯狂之色,嘴角弯起冷冷的笑意,看着四季的眸光愈发危险。

    “你……”

    “啪!”

    “贱……”

    “啪!”

    ……

    不知过了多久,四季瞳孔渐渐变得涣散。待清醒时,一盆冷水勾头落下,泼在红肿不堪、血肉模糊的两颊上,泛起生疼,她微微抽着气,若游丝日暮之秋。

    手脚被捆绑着,她唯一灵活的那双眼睛也见不得多少光亮,面色愈发的憔悴,她只怨恨瞪着花月,冷冷道:“花月,你这样对我,就不担心朱家的报复吗?”

    “朱家?”花月笑了,面色变得嘲讽:“都回不去了,还担心它作甚?”

    “什么意思?”

    花月看她一眼,甚是鄙夷,“你以为,杨雪慧还会让我跟回去吗?”

    “你的意思是,你要脱离朱家?你这么做,朱家绝饶不了你!”四季惊愕,面上火辣辣的疼痛愈发清晰。

    花月却不睬她,踱步到她身前,缓缓蹲下,“这个还轮不到你管!你要知道,你现在是个怎样处境!”言罢,她轻笑起来,笑容妩媚却愈发显得阴冷险恶。

    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阴冷气息,四季暗叫不妙,这花月,莫不是想来个鱼死网破?若是如此,只怕她今日凶多吉少。

    “你,你到底想怎样?”

    “想怎样?”花月细细咀嚼着,勾了勾唇,冲四季露出个魅惑的笑,“如果我要你叛主背亲,从此听命于我,你愿意吗?”

    “哈哈!天真!”四季满脸嘲讽之色,想不到花月竟会有这般幼稚的想法。想到她现如今无主无亲,孤家寡人一个,四季便愈发觉得心中好笑,对花月的嘲讽也愈加明显。

    感受到四季的嘲讽,花月羞恼之余,不怒反笑,“机会是你自己不要的,就别怪我花月心狠手辣!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也不怕再多背负一条人命,你说是吧?”

    四季警觉起来,她话里的意思显然已经起了杀心,四季虽然硬气,可到了此刻,说不害怕是假的。她才十六岁,还有大把的时间留在姑娘身边,她不想死,真不想!

    “你想清楚,我若是死了,姑娘是不会让你好活的!朱家也不会放过你!”

    “呵,难道你不死我就能好活吗?”她冷笑起来,面上的浓妆愈发显得妖娆,眼里充斥着报复的戾气。

    四季忽然冷静下来,花月话里的意思使她听得尤为吃惊。她说什么?她难道想要同归于尽?四季没法理解这种女人,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了报复,只是为了报复那日的驱逐之仇,她竟要以命相抗,多可悲!

    四季突然很庆幸姑娘的母亲曾教过她何为人正、何为人达,让她遇事不至于偏激至此。可是她却遇上了这么个人,又岂不是她的悲哀?

    “你想给我陪葬?”四季试探着问她。

    “什么?”花月果然很吃惊,愤恨道:“胡说什么!谁要给你陪葬?”

    四季冷笑:“我若死了,你以为你还能活着?”

    许是四季这话说到花月心里去了,她身子轻颤了一下,随即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你若死了,谁又会知道今日之事?”此话一出,花月安心不少,看着四季的目光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哈哈!”四季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般,大笑起来。花月本就心虚,听她这声大笑,慌忙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巴,咬牙切齿:“你笑什么!”

    四季手脚都被捆绑,加之受了几多摧残,本也无力反抗她,被她这么捂着口鼻,早已精疲力尽,身体愈发虚弱。

    感受到手下之人无力反抗,身体愈发地软下来,花月略略放下心,松了手,冷眼看着四季大口喘着粗气,好不狼狈。

    此刻她若想让她死,就仿若捏死只蚂蚁一般简单,只是,她不能,她做不到。更遑论四季笑得如此快活,必是有恃无恐。她不好冒险,这毕竟也关乎到她的生死,她自然不会用这个去拼命。今日将四季抓来,不过想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丫头,如今演变成这样,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想到后果的严重性,花月心中早做了打算,她不再犹豫将事先准备好的哑药逼迫着给四季灌下。

    四季挣扎着别过脸去,奈何她已没了多少气力,自然敌不过花月。哑药入口,一股灼烧之感在喉头漫延,愈加清晰,灼痛难耐。四季疼得泪花飞溅,不甘呼喊,到得最后,却发不出一个音。

    见得四季发不出一音,花月仍是不放心,把她绑得更严实了些,用布团胶纸将她的嘴堵得严丝合缝,塞进柜子里钉上板钉。她这才略略放下心,偷偷出了屋子,见四下无人,便准备下山投别处去。

    至于四季,且看她造化了。她也不过是让其失声,并未曾害过她的性命,对她,也算是仁慈了。

    未逃出寺门,花月忽想起件要事,她投别处去,却无甚钱财,如何得过?

    想到这层,她辗转又偷溜回后院,到杨雪慧住处,见大门敞开,里头空无一人,心中窃喜。想必人都去找四季了,这不正好顺遂了她的心意。

    花月不再犹豫,记起平日里放值当东西的地方,从中寻出几个箱子,打开一看,果都是些珠宝什锦,拿去变卖定能要个好价。

    搜刮完毕,花月心满意足要出门去,正转过身,却见得迎面走出个人,穿素色衣裳,只做丫鬟打扮。

    花月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和杨雪慧一样穿素色衣裳的人当属雪莲,只见她神情冷淡,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花月这满身的鼓鼓囊囊,嘴角勾起一抹不屑。

    第二十章 归家前夕3

    “想去哪儿?”雪莲冷声问道,面上满满的都是不屑。

    花月心虚往后退去,面上的神色快速变换着。她紧紧抱住赃物,四季之事尚未捅破,此刻先落个偷盗的罪名,到得他们找着四季,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死法。

    不敢再想下去,她转了转眼睛,眸中立现出一层水雾,“雪莲,你也知道,因了上回的差错,少夫人必定不愿带我回去,那我便只能自行回去告罪了。”

    说着她正准备朝外面走,雪莲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显然是要阻她出去。

    花月看她神情冷淡如初,不知是信了几分,再要强行离开,却不知雪莲哪来那么大力气,只一手巧劲将她推回,面色平静不费吹灰。

    娇柔的身形落到四方桌角上,腰间一痛,花月倒吸一口冷气,却不敢痛呼出声。

    “你到底想怎样!”隐忍而愤恨的话语出口,花月也不打算跟她客气。雪莲的为人,她还是清楚的,只要她不说话,便意味着一切都没得商量。今日若想从这儿离开,非得费尽心思不可。

    她自然不会傻到去和雪莲斗心思,这样个人,唯有真正牵扯到利益的东西,她才会稍稍动心。

    思及此,花月在心里打起了主意,忽尔说道:“我们都是夫人送来的丫头,我知道你一直以来对夫人忠心耿耿。我今日这般作为,传到别人耳里恐毁了夫人清誉,想必你也不希望这样吧?”

    雪莲闻言,面色沉下去,眼中隐有怒气显露,似在思考花月话里的挑衅意味,隐忍不发。

    见到她终于起了变化,花月眼中隐隐显露出一抹笑意,再道:“我也只求个平安,若你此次放我离去,我必不忘你的恩情,介时将这些珠宝变卖出去,折些银两,也分与你一些可好?”

    花月这是要讨好她,然心里只打算着:待出了这儿,定不会再回来。介时远走他乡,雪莲不要这银两则罢,即便要时,又何去寻她?

    她的主意打得不错,却说不动雪莲。门口有人声愈躁,花月暗叫一声不好,这边雪莲却一扫了之前的阴霾,正一脸看好戏的模样,打量着她,满眼满脸都是挑衅!

    感受到雪莲的态度转变,花月心底涌上一股深深的寒意,再想挽回些什么,已来不及。看到杨雪慧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僧人。

    杨雪慧看到她,面上有一瞬的惊怔,再看她身上所有之物,顿有些明朗了。被赶走的丫头,竟回来做贼了,这就有几分玩笑话了。

    “怎么回事?”杨雪慧蹙起眉头,对看向雪莲,却故意不理会花月,且看她今日如何得过。

    “回少夫人,花月要偷拿您的东西,未遂。”雪莲淡淡道,也不去看花月。不难想象,在杨雪慧以及几个僧人的注视下,花月面色当如何难看。

    听得雪莲这话,几个僧人面上也显露出几分嫌恶,花月的面色便要再难看一分。

    杨雪慧正为寻四季之事烦心,此刻也不愿在花月身上多费心思。想着左右是朱夫人的丫头,交由雪莲去处理好了,既不会和朱夫人起正面冲突,也能探探雪莲是个什么态度。

    正待招呼令雪莲处理此事,却见她先开了口,不冷不热,“花月知道四季的去处。”

    “嗯?”杨雪慧略显出惊讶,难不成,四季的失踪竟也和花月脱不开关系?

    花月本就心虚,听雪莲如此说,心更是紧绷起来,面对杨雪慧投来的质疑的目光,她摇着头,矢口否认。

    几人还待纠缠一番,却见门口有人跑来,瘦瘦的小小的,正是司宇。他跑得面色潮红,才停下,便听到他急迫而清晰的声音:“找到了!四季姐姐找到了!”

    “在哪?快带我去!”杨雪慧激动起来,转瞬把之前的疑问抛到脑后,此时此刻,四季之事自然要首当其冲。

    之前警告四季,不是针对她,更不是厌恶她,只因杨雪慧足够在意她。毕竟是从杨家唯一带出来的丫头,她都不在意,等回到举目无亲的朱家,她还能去在意谁?

    听到四季失踪的消息,司宇便四处去找,来来回回绕了很多圈,路经杂物房时,恰巧听到里面传出动静,像是爪子抓挠木头的声音。想到平日里这儿是不来人的,又见门上有破坏的痕迹,司宇生了疑,进去一看,眼睛便立马被一个“不安分”的柜子吸引了去。

    四季被救出来,整个人还撑着最后一丝气力,看到光明,她再也抑制不住,两眼一黑便昏了过去。

    杨雪慧去看她,人还未醒,但其两颊的伤痕与红肿却是那样的醒目,就像是两朵火烧云,只看一眼,都是要让人心疼的。

    能对四季下此辣手的,几人心中都有了想法。只是四季尚未醒,杨雪慧不好这么枉下判定,便稍等着,先将花月关起来,待四季清醒,一切自见分晓。

    花月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事情败露,即便她能安全回去,朱夫人还能保住她不成?再想四季已是个失声的哑巴,口虽不能言语,指认她,却是不难的。

    思前想后,花月心情愈发悲凉,一失足成千古恨,以后,她怕是没了以后。

    四季昏睡了两天,总算是醒过来,归家的日程也被耽搁下来。杨雪慧倒不在意,这不正是——她想要的。

    发现四季口不能言,杨雪慧又是一怔,满脸的关怀与愧疚。看着愤懑的四季眼睛变成血红色,她是真担心,这丫头怕是要走火入魔了。

    在杨雪慧的默许下,四季在封闭室里看到了花月。当杨雪慧看到她扑过去,和花月展开了殊死搏斗,心中的疑惑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不必猜,此事定是花月所为,无疑了。

    经受过两日的摧残,花月哪能是高枕两日的四季对手,四季只一耳光一拳头,已打的她分不清东西了。

    待四季发泄完心中的怒气,花月原本娇美的样貌因红肿而变得丑陋不堪。花月是最在意样貌的,若此刻她看过自己的模样,怕是很难有脸坚持活下去。

    朱夫人的丫头,让四季出出气便就罢了,具体如何处置还需交给朱夫人去做,一来不把人给得罪死,二来也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接下来的日子漫长而煎熬,什么时候解脱,却不是她预见得到的。只希望安稳便好,再大的奢求,自李达走后便没再生过。

    几人坐上归家的马车,至多一天便可到了,杨雪慧心存不甘,途径市井便要赏玩一番,硬是拖着在客栈宿了一夜,第二日三干方继续行路,并未多赶。

    一路上走马观花,再长的路,只要有终点,总是能到达的。更遑论这不过芸芸众路中最为普通的一条。

    还未进到城里,车夫却突然停下,惯性使然,杨雪慧几人皆被晃动得七荤八素。

    四季是想怪罪车夫,但受了迫害她口不能言,有些话虽呼之欲出,到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个音。

    最后还是雪莲探头出去,待回过头,眉头已经拧在了一起,要滴出水来。

    “少夫人,前方发生了变故,我们只能步行入城了。”

    杨雪慧理解的点点头,心情并没有因归家不顺而变得烦躁。

    走在大道上,入城的人不算多,只是因了前方有两对人马发生争执,纠结在一处,仿若两座大山,偏使得后面驾车的商队都无法入。

    走便是走吧,杨雪慧没多在意,徒步走着,刚到了那两队人马之间,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趔趄又撞着了别人。巧的是,她不过挨了那人一下,那人却很快朝离他最近的同伴身上倒去。

    人群很快混乱起来,不论是不入流的泼皮还是有见识的文人,纷纷吵嚷起来,将混乱自拟了新的极限。

    慌乱之中,杨雪慧几乎要被撞倒,很快看不到四季等人,心里不免有些慌乱。

    正在这时,一道劲力推了她一把,猝不及防的,迎面撞进个温暖的怀抱。

    “对不……”杨雪慧惊慌要推开面前之人,抬眼要说道歉的话,却在见得那人面庞后生生顿住。

    “诺诺!怎么是你?”

    公子诺一把拉住她,面不改色往人群里钻,像是在躲避什么人。

    杨雪慧被拉住手腕,只得跟着他走,心里纵有百般困惑,此刻也只能憋在心头,等公子诺停下来,再问个明白好了。

    入城的大道上渐渐平静下来,四季等人从人群中走出来,却怎么也找不到杨雪慧。一番商讨之下,由雪莲先押着花月回朱家报信,其余几人都留下来找人。

    到黄昏时,天很快就黑了下去,天上月露出头来,静谧的光如清水般,徜徉在每一片绿叶枯黄间,亲切温柔得不像话。

    杨雪慧二人到无人处,四周寂静空空荡荡。两人对视着,满心的困惑在杨雪慧脸上显露无疑。

    “你怎么来了?”她开了口,有淡淡的惊喜,更多的却是困惑。

    “想你了就来了呀。”他笑起来,语气轻挑。

    杨雪慧和着笑,有心要数落他,终究没说出口。

    “你当真要回去啊?”他突然问。

    杨雪慧一怔,点了点头,面上显露出一抹苦涩,浓郁而绵长。公子诺又岂会看不出她的勉强苦涩与不甘,心下不忍,忽尔又道:

    “我带你离开这儿吧?”

    第二十一章 决定离开

    他说什么,他要带她离开!

    杨雪慧觉得这不可能。朱家不是普通的商户,牵扯巨大,她若是走了,这便成了逃,想那朱家,又岂会放过她!

    再想到伶仃的杨家,她就更不可能逃了,虽然心有不甘,但在家族大义面前,她又如何做得叛亲的小人!可再想到己身,只这样痛苦着、折磨着,她却也没了更好的主意。

    看出杨雪慧的矛盾与痛苦,公子诺心中不忍,早便有了想法。他探知过事情的始末,方会在城外设了这么一出来阻挠她入城,唯一的目的也不过想带她离开,随便去哪儿,只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便好。

    起初他担心杨雪慧不愿随他走,但看此时杨雪慧流露出的痛苦,却更坚定了带她离开的决心,他心中暗暗发誓,哪怕是不择手段。

    “你跟我走吧,杨家,我会托人关照的。”公子诺看着她,手轻轻揉过她的脑袋,却在不甚清晰的月光下,仿佛看到了有晶莹自她的眼底上涌,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诺诺……”

    “嗯。”

    “谢谢你,但是,我不能跟你走,对不起……”

    为什么?公子面色忽的沉下去。不等他问出口,杨雪慧已是转过身,不愿再面对他。

    转身之际,满怀的酸涩仿佛冲到了眼里,逼的她直流眼泪,连空气都显得潮湿而冰冷。

    看到杨雪慧转身,公子诺有一瞬的呆愣,却在看到她肩膀的颤动后恍然回神。

    “慧慧。”他轻声唤着,伸手触碰她的肩膀,感受着掌心轻微的颤动,忽的用力,将杨雪慧的身形扳回来、和他对视。

    她眼泪霎时止住,有惊慌的光闪过,脸上随即露出一抹苦笑,十分勉强。

    “跟我走!”他的声音不容置疑,眼神也愈加坚定。公子诺的样貌向来儒雅,此时此刻,他的坚定与执拗,像是换了个人般,令得雪慧略感惊讶,不禁怀疑起她所坚持的东西,是否早已动摇了呢?

    她坚持留在朱家,只因为她想守护某些人,而这些人,便是她一直以来的坚持。她的坚持固然不会动摇,可背后所承载的东西,怕是慢慢的开始变质了。

    见杨雪慧不为所动,公子诺心情略略有些急躁,禁不住再道:“跟我走吧!我知道你放不下杨家,你放心,我已经先派了人马去接应他们,待将你安顿好,便让你们相见。”

    “你派人去了!”杨雪慧瞪起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父亲他们,怎么会同你走?”

    公子诺却是认真点了点头,道:“会的,我让那几人说是你的想法,杨家那边也只有答应。他们也清楚,若是不和我走,朱家迟早要找上门,到时就算是想走也走不成。”

    “你!”杨雪慧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无从发泄,思前想后,这也未尝不是个解脱的法子,最后只得幽幽叹上一口气,默许了公子诺的自作主张。

    公子诺是开心了,可杨雪慧却没有多开心,虽说很快可以得到解脱,但离开这儿,她能带着这一大家子人走多远?全都仰仗着公子诺吗?她可不那么想,更不敢想。

    事已至此,她已没了回头路可走,所有的未知,只能不断地往前,撞破未来,去寻找新的起点。

    离开之前,杨雪慧要去看一个人。她知道,只要她离开这儿,以后真就难再回来了,她的诺言,她唯一尚未破碎的记忆,必须由着她去完成。

    最后见到司宇,小和尚十分惊喜。杨雪慧不会让他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次见了,好在司宇没再要求她答应什么,也少了许多的煽情道别。

    做完这最后的一件事,杨雪慧心满意足的要和公子诺往北。二人尚未走出多远,却有人早早在关口等着他们。待二人下马牵绳朝那人走近,几双眼睛对在一起,各个显出几许情绪。

    这人正是当日的独孤妤兮,她面色并不太好。不知是看到了杨雪慧还是因为公子诺,她的两道柳眉不悦蹙起,紧紧咬住下唇,直到公子诺走到她的面前,才见她小脸一瘪,满眼委屈地看着面前之人。

    “二哥哥,你答应过要带兮儿回去,为什么一直不来?你是不是把兮儿忘了?”她的声音中略带着哭腔,眼眶微红,大有泪涌之势。

    “怎么会?这不是来了嘛。”公子诺随口说着,眼睛却在关注着杨雪慧的情绪。

    独孤妤兮看在眼里,心里莫名觉得不舒服,当下也不愿和公子诺多说话,只要求回到京城,其余的杂事,她才不想管。

    公子诺想到才出来不久,朱家的人早晚要追过来,便不打算在此停留,招呼手下找来马车,考虑到男女问题,便让杨雪慧和独孤妤兮同乘。

    两人坐进去,独孤妤兮拣了靠里的位置坐下,杏眼低垂,双臂环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娇模样。

    杨雪慧则坐得靠外,有意离她远些。这人性子乖戾,变化无常,应不是个好相处的人。相识也罢,只不说话便好。

    闲时无聊,杨雪慧靠在内壁上,拿手枕着闭上眼,作疲惫状。

    她渐渐睡下,沉进梦里,不知过了多久,不觉寒来刺骨,有冷风从窗外灌入,打起帘子,外面的光透进来,从外到内,车内的景象一览无余。

    “诶!杨雪慧!”

    杨雪慧听到有人喊她,霎时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满脸困惑看着前方。她的前方,独孤妤兮已坐过来,正满脸傲娇的看着她,就好像女子带着珠花,问夫君人美花美?

    她揉揉眼睛,困惑道:“什么事?”此刻脑子里还不甚清醒,勉强回忆起公子诺劝她离开。

    独孤妤兮想了想,最后一脸质问意味的道:“你是不是喜欢二哥哥啊?”

    呃?

    再晃了晃脑袋,确定不是在做梦。杨雪慧看着独孤妤兮气恼的脸,心里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哪儿惹的这位姑奶奶不高兴了。

    公主的问话,必须要尊重的,虽然她有些无理取闹的意味,但到了京城,杨家却还得看人家脸色行事。

    思及此,杨雪慧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果断摇了摇头,道:“不喜欢,公子生得是不错,民女却已为人妇,怎有资格去肖想他?”

    后面的话是故意说给独孤妤兮听的,存着贬低的意味。不喜欢倒是真的,此生,她也只会倾心于一人,且那人早已和她天人永隔,她又怎还提得起欣羡之心?

    独孤妤兮听言冷哼一声,撅起的小脸已是舒缓下来,她眯起眼打量着杨雪慧,吐字如冰:“算你识相,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你要是胆敢肖想二哥哥,本公主定饶不了你!”

    这是*裸的威胁吗?杨雪慧有些恍惚。独孤妤兮的话让她听着很不舒服,落得此番境地,却容不得她发作,心里的滋味只能埋在心底,其中苦味,也唯有自己体会。

    二人默契的没有再出声,杨雪慧高枕手腕,独自想着事情,越来越多的不确定因素在脑海里翻来覆去,不禁令她质疑起自己的决定,真的能行吗?

    马车渐渐慢下来,停在了一处村口,考虑到外头天冷,公子诺决定去住民宿。杨雪慧二人下了马车,冷风灌顶,吹起的青丝飘摇起很高。

    “二哥哥,我冷……”独孤妤兮扑到公子诺怀里,嘟起嘴,咕咕哝哝的将身体越抱越紧。

    “绿莹,还不去把公主的衣服拿来!”公子诺轻斥道。

    那唤绿莹的丫头慌忙去拿。公子诺这才低头去看独孤妤兮,安慰她一番又看向杨雪慧,见她面色苍白,不禁问道:“冷吗?”

    “嗯,还有点,不过二哥哥抱着兮儿就好多了。”独孤妤兮轻快的说着,侧脸贴进温热的怀中,眼神迷离,仿若深陷进迷雾中。

    当事的二人一阵尴尬,杨雪慧似笑非笑看一眼公子诺,无声的摇了摇头,意思不言而喻。

    公子诺自不好再问她,等绿莹拿来衣裳,给独孤妤兮裹上。几人上到村子里,敲开了其中第一家的房门。

    主人家是对年轻的夫妻,憨实的外表下眼神飘忽,上上下下打量过公子诺一行人的装束,随即露出满脸谄媚的笑,恭恭敬敬将几人迎进屋。

    住在村口的第一家,借宿之事显然已遇到过很多次,且他们知道,像公子诺这样行头的人临行前必定会留下许多银两作为报酬,甚至说不必等到那时。

    这对夫妻是真精明,早早在村口建起了房,位第一家。事实上很多人都不愿做第一家,离官道近,招惹的穷凶极恶之辈自然要多,可他们并不知道,如今已和平年间,曾经的不堪也不再有。

    此时做宿营多收留尊贵的宿主,仅做这项,这家人除却田耕,余下外汇已是不少。

    收人钱财,所付出的虽不必等同,却也绝对马虎不得。他们接待的人都非富即贵,故对待起来自然客气而恭敬。

    公子诺尚满意,独孤妤兮却受不住了。这个宠在太后宫中的小公主,是真傲娇。主人家的房间虽多,却也有限,仅仅只供得公子诺一行人勉强住下,几乎没有单人睡的房间。

    独孤妤兮自然是要和杨雪慧睡一屋的,毕竟她一个公主总不可能去和婢子们挤。但问题是,她坚持要单间。

    第二十二章 诺忆往昔

    她这哪里是想要单间,分明是想赶走杨雪慧,她一个公主,杨雪慧总不好和她抢吧。

    可杨雪慧不住这儿,她还能上哪去?去和年轻夫妇挤亦或者去和婢子们挤,再不然,去外头吹吹冷风也未尝不可。只是,公子诺绝不会同意。

    杨雪慧提议睡马车,公子诺不同意,杨雪慧问他怎么办,公子诺不说话。

    见公子诺的为难模样,独孤妤兮不高兴瞪一眼杨雪慧,不客气道:“都是你,要不是你,二哥哥才不会这么为难!现在大家都没法睡了,你可知足了!”

    “我……“杨雪慧顿感莫名其妙,独孤妤兮又怎么了,不乐意她还可以接受,但至于这么刻意针对她吗?

    “兮儿!”公子诺轻喝,缓缓沉下脸,复又道:“你去我那屋睡吧。”

    “二哥哥!那你睡哪儿?”独孤妤兮满脸惊愕,她只想赶走杨雪慧那个女人,却没想过公子诺护她至此。

    想到那女人在公子诺心中所占据的非凡地位,她不由心生怨念,越发的记恨起杨雪慧,只想着要尽快将她赶走才好。

    “好了,都回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呢!”公子诺忽视掉独孤妤兮的惊愕,转而招呼大家回去睡觉。

    杨雪慧也是担心他要睡哪儿,正想说话,公子诺却先开了口。

    “慧慧,安心睡吧,明早赶路,过了秦关, 朱家便再动不了你。”

    看着他坚定的模样,神态肃穆,杨雪慧重重点了点头。她知道,公子诺是真在意这件事,在意她的处境以及她的感受。

    想这世间还有那么个人是在意她的,杨雪慧尤为感动,更是替公子诺担心起来,“今晚……”

    公子诺一早猜出她想要说什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心。

    独孤妤兮还想说什么,但公子诺显然不愿意听,恐惹了二哥哥生气,她只恨恨瞪一眼杨雪慧,回屋自去睡了。

    她没有去公子诺那屋,而是回了原来的房间。她等着,待杨雪慧进来,定要同她说个明白,二哥哥是她的,绝不许旁的人与他亲近。

    见独孤妤兮气哼哼进了屋,余下的许多人也都各回各屋去,只留下杨雪慧与公子诺二人,尴尬的眼对眼,不知所归。

    杨雪慧并不想进去,她知道独孤妤兮不喜欢她,她又何必进去讨了晦气。想着就在外头吹吹风,看看景致,等到了天明再行路。公子诺却不回去,这于她就有些难为情了。

    好在公子诺没问她为什么不进去之类的话,他转过身,宽大的深蓝色长袍在风中飘摇着,身形颀长,暗色的景致将他重重包裹住,几许微弱的光透过门户贴在他的发间,青丝飞扬间,显出几分风流儒雅。

    他站一会儿,听着身后之人浅浅的呼吸声,心中略略有些怅然。极目望向庭前竹柏绰约摇曳的风影,不禁吟咏:“风是东西南北风,月是朝朝暮暮情。”

    “哪来的月呢?”杨雪慧看着一片漆黑的天幕,云色沉沉,便是连星辰都见不上几颗。

    她不禁笑起来,想这公子诺,莫不是发起了疯病?

    却见公子诺摇摇头,“非也非也,此中月非天上月,眼前人方才是心上人啊!”

    说罢,公子诺转过身来,看向杨雪慧的眸中笑意加深。

    杨雪慧被他这话绕得一晕,什么非月是人的,词似乎也不是这么吟的啊。想起公子诺发起疯病来一向如此,她心中便释然了,也不去找公子诺的诟病,他若是喜欢,便随他怎么吟好了,反正也求不得人人都和李达一般,张口就是凝脂霜雪,妙偶天成之属的词藻。

    想到那人,杨雪慧心中又是一闷,莫名的情愫在心底漫延。眼前是公子诺带笑的眉眼,温和而柔情,黑曜般的瞳孔放着光,是那似曾相识的眼神。

    她还记得,那抹夜空中最绚烂的风景,是一场烟火,带着它所有的热情与美好,飞蛾扑火般,醉花了每一双闪着惊艳的眼。

    “说什么胡话呢……”杨雪慧轻声嗔道,看着公子诺的眼瞳却失了神。

    农家的景致最是恬淡,公子诺只觉得眼前的杨雪慧才是。肤若凝脂,明颜俏丽,眉间藏几忧凝雪,眼中多有万古愁。

    不是胡说。

    公子诺暗暗在心里反驳,面上却笑嘻嘻道:“哈哈,不说了不说了,左右睡不着,我们去外头走走吧?”

    谁睡不着呢!杨雪慧真想甩公子诺一个白眼,若不是独孤妤兮忒闹腾,她都不知道睡下几时了!

    心虽这么想,话却不可这么说。想着晚上没个去处,陪公子诺去外头走走也是不错的。

    她点点头表示同意,公子诺心中一喜,大步朝外头走去,杨雪慧跟上,不一会便与他并肩行在了一起。

    “去了京城,你可有什么想法?”公子诺一面走,一面侧过头问杨雪慧。两人走在一起,真就仿若好朋友一般,散散步聊聊天,心境平和。

    杨雪慧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还没有。”

    “这个不急,到了那儿住上一阵子再想也不迟。”公子诺随口道,时不时要回头看一眼杨雪慧,见她仍是浅浅淡淡的神色,似乎未来于她而言并没有多少憧憬。

    杨雪慧是真没有想好,才离开这个她生活了十数年的江南水乡,心里面有那么一点点解脱的感觉,更多的却是对于逃离的惶恐。

    如今她想的,只是早早离开这儿。这里有太多的东西,或令她烦闷,或令她心痛,一日不离开这儿,她便一日得不到解脱。

    她想,她是该去到更远的地方,去寻找她的勇气与快乐。那是人一生的追求,总是得到了又失去,失去了再得到,人们对此还乐此不疲,是该认真去想想这件事了。

    二人爬上一处草坡,公子诺坐下来,招呼杨雪慧一起。杨雪慧踌躇一会儿也跟着坐下,看着公子诺,有略微的困惑。

    “为什么要在这儿,不冷吗?”她问着。

    “不冷呀,怎么会,你冷了?”他做出很惊愕的表情。

    杨雪慧摇摇头,“不冷,只是……”她看看在风中飞扬的蒿草枝叶,虽然现在还不觉多冷,等到了后半夜,却是要凉彻骨髓的。

    “别担心了,要喝酒吗?”说着他不知从哪拿出个酒坛子,朝着地上两只碗盏里倒上酒。

    杨雪慧也好奇,禁不住问:“哪来的酒,好香!”

    倒好酒,公子诺给她递上一碗,随意说:“地上捡的。”

    “骗人,谁会在这地方丢弃好酒,况且这碗盏又是怎么回事?”杨雪慧狐疑的看看那酒,再看看手中的碗盏。

    公子诺更直接:“捡的。”

    真是捡的?杨雪慧不敢喝了,默默将未尽一滴的碗盏放回地上。

    酌完一口小酒,公子诺身心愉快,看到杨雪慧那碗一口未动,不禁笑道:“放心吧,没有毒,看我喝了不也没事。”

    杨雪慧重心却不放这,面露迟疑:“这,当真是捡的?”

    “你不都说我骗人,那便不是捡的好了。”

    “你,到底是与不是?”杨雪慧嗔怒。

    公子诺不由好笑,这人,就是太较真了,是与不是,她应是看得明白。

    “这酒,是我方才让暗卫送来的,放心喝吧。”

    杨雪慧更加惊怔,没想到公子诺竟随身跟着暗卫,再想想那个独孤氏的公主,心中略略释然了,想必公子诺在京城的背景一定不简单,方才有和朱家相抗衡的魄力。

    公子诺这么帮她,她心里自是感动的,不然还不知要在朱家如何抑郁。想到朱云望的冷淡心肠,朱夫人的两面性子,在朱家的那些日子,她无一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

    她喝了些酒,很快觉出几分眩晕。在家中,她是极少能喝到酒,基本上是偷着喝的,且机会不多。

    想这眩晕着实难受,不禁暗自后悔,公子诺要再满上,杨雪慧却摇了摇头,示意不必。

    风再大些,吹在脸上凉凉的,带走了几圈红晕,杨雪慧清醒一些。望望黑压压的天,只觉四野寂静,再看看身旁之人,不知怎的,竟睡了个深沉,面色潮红,醉气熏天。

    念起明日还要赶路,杨雪慧便想着休憩则个,倚地而席,草为枕。渐渐有困意袭来,朦胧中睡下了。

    黑暗中,一双眼睛缓缓睁开,平静而深邃,黑曜的光在夜里亮起,七分清醒,三分冷傲。

    公子诺手撑颌,眼微垂,看着草地上熟睡的女子。她白皙的面上微微透出几分红润,朱玉般温香的唇畔紧抿起,似藏着小女儿的心事般,美好而魅惑。

    她很漂亮。公子诺如是想,越看越移不开眼睛。忽尔,他神情一滞。为什么?她喜欢上了别人,还嫁了人。难道说,小时候的事,她全不放在心上吗?

    她说过喜欢他的,他有多天真才会当了真?对于他们那遥远而又朦胧的从前,几乎都不曾听她提起。她,当真是忘了个干净呵!

    公子诺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一连串清晰的画面。

    那天那云,蓝白似锦。小女娃娃踮起脚,伸手抱住他的腰身,手在玉带上胡乱抓着,竟是差些给扯下来。

    奶妈子抱开她,笑骂说:“姑娘消停些,手下留情,女儿家的要矜持,再要胡闹,安世子可不来看你咧!”

    “我没有胡闹,诺诺才不会不理我哩!”小慧嗔怒道,小小的脸上满是傲娇不满的神情。

    奶妈子冷笑:“男儿家都喜欢端庄恬静的小姑娘,姑娘这样小心气的,可没有哪家公子会喜欢咧!”

    “哼,不喜欢就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他们!”

    “嗳,我的姑娘诶,快别说了,以后谁还敢娶你咧!”奶妈子惊恐起来。一旁的小世子看着小慧气红的一张小脸儿,觉着挺玩味。

    小慧红了眼,看着要哭出来,“诺诺会娶我的!”她赌气说,兔子般红通通的眼珠儿转向小世子。

    “哎呦不知羞咧!安世子快些回去吧,莫再让女孩儿的荒唐话污了耳朵眼!”奶妈子朝小世子努努嘴,示意他从角门偷溜回去。

    安王府离魏侯府远不了,回去不多是几片子林。杨臻在朝中为博士繁忙,小慧自小被外祖侯家接过来养活。

    旁人看是不错的,这家人除却外祖老两个,却都不待好这表小姐。小世子见她时,正一个人躲着哭,无人陪更无人怜,倒是他看着欢喜便交好了。

    今日见识,奶妈子是这样的,小世子心里急,又听到小慧那样说,心里又惊,不尽然道:“我会娶慧慧的。”

    奶妈子一脸懵,疯魔了:“你们,你们,小娃娃都得疯病咧!”

    “好个胆大的奶妈!”小世子生气了,清稚儒雅的面容上露出股凛冽的怒气,看着是骇人的。

    奶妈子这才意识到小世子的威严,方知失言,不免后怕,连声砸吧着嘴,讨饶道:“世子爷恕罪,老奴一时心急,冒犯了,你且就当老奴讲了句疯话给忘了吧!”

    “忘了?”小世子不怒反笑:“好啊,你要是能在本世子面前消失,真真忘了又有何难!”

    奶妈子“哎呀”一声,凄然道:“饶我吧,老奴在姑娘身边待也有两月,好生待着姑娘,不敢有二心呐!”

    这妈子是没有二心,只是有些看不上她杨家慧。她原先是侍奉着侯大小姐的,人家嫌她尽说些不讨喜的话,便找了个差错弃了她。

    她喜在侯府做事,有尊容有脸面的,又去寻了故交的管事嫂子,差一件事做。正好小慧接来后没个体面的妈子,念这奶妈子先前服侍过大小姐的,便差过来与了小慧方便。

    这妈子服侍过的侯大小姐,人家穿金戴银、端庄秀气,自不是小慧这等小家子出来的攀比得上。

    奶妈子心里也有了计较,便不像从前待大小姐那般尽心好说话。她那不讨喜的话,却是多起来,有时候小慧不高兴了,是要顶她两句嘴,她却说得更凶,真真不知道谁是主子奴才了!

    看她讨饶,小慧的心里是快活的,可想到这是外祖家,心里到底要忌惮几分。诺诺要替她出头,她并不想让他趟这趟浑水,心里有了思量,便泄气道:“饶她吧,父亲告诉我来娘亲家里要宽容做人,小慧要做个宽容的人。”

    小世子被她那正经的模样逗笑了,却强忍着,作严肃状:“别人欺负你你也受着吗?这样谁会去在意你!他们只会把你当个可有可无的傻子!难怪你要受这许多的欺负,纠其根本,是你太软弱无能!你以为这样叫宽容吗?都只是你懦弱的借口罢了!”

    小慧被他这一席话说得面红耳赤,惊得忘记了说话。奶妈子听了,一张脸更是吓得惨白,头低垂下再不敢抬起。

    小世子看她二人的表现,心中尚且满意,眼中闪过一抹促狭,一张冷傲愤懑的脸却与其心中的情绪截然相反。

    “来人,奶妈对本世子和表小姐出言不逊,拖下去打一百大板!”

    小世子斩钉截铁对着魏侯府的人发号施令,神情倨傲,众家奴不由看得呆了,就连那几个小世子带来的陪侍都极惊讶,想不到自家的小世子竟有这等魄力,不愧继承了安王爷的几分神韵。

    小世子发话了,自然没人敢忤逆他,这边走出几个人来,就要把奶妈子拖下去。

    奶妈子立即惊叫起来,一百大板,那可不是儿戏!要真一百大板子打下去,想她下半辈子只能在轮椅上过活了!

    况她还有个不晓事的孩儿,大儿子讨了媳妇要忘娘的。丈夫更是个不中用的,在侯府里做替补的伙计,几多闲时,都要泡农家里给人家白做蠢活。心里计较,真真养的些白眼狼!

    她看不过,也说不动他们,只能供养着,穷人就是愈发的穷了,都是给人糟蹋的命!她这是作呢!好好的照顾姐儿的活她给丢了,如今照顾小慧也不尽心,现在后悔起来,又怨得谁了?

    奶妈子心里愈发的委屈,看着也是可怜的。她那个管事的嫂子听说她出了事,赶过来看她,正看到她被按在椅子上剧烈的挣扎着、眼眶里簌簌落下泪来。

    管事的嫂子也是心急,看要落下板子,忙呼停下,那板子却是不听她叫唤,已落下去,打得人皮开肉绽。

    一声惨叫刺得人耳膜生疼,奶妈子还在不停地讨饶。管事的嫂子更不忍心,忙求到小慧面前,求饶的话一出口,便是要生出许多故事的。

    管事的嫂子把奶妈子家里的情况都说了个遍,小慧小小年纪,更听得心惊。小世子也听在耳里,心里有略微的动容,却不好表现出来,面上依旧冷着,只看看小慧她要怎么做。

    “诺诺,快让他们停下来!”小慧也顾不上小世子脸上的神色是有多冷,直视着他,面上是她从未有过的坚定与胆大。

    小世子并不理她,似乎还在生着之前的闷气。

    这一会儿功夫,奶妈子已是受了不少板子,板子下的那片肌肤渗出血来,原本暗沉色的布料变得愈加深。

    “你们都停下来!”小世子不搭理她,小慧情急之下只好跑到那几个家奴身边,大声喝停。

    没有小世子的命令,那几个家奴那里敢停,视小慧而不见,继续着手下的“活儿”。

    小慧是真担心奶妈子了,不知从哪来的勇气,竟往奶妈子身上扑了去。

    几个家奴慌住下手,面上露出惶恐之色。这小世子便是为的小慧才要打奶妈子,他们如何敢对小慧下手。这边刚停下动作,小世子已来到小慧身边,一脸的不高兴。

    奶妈子还喘着气儿,看到是小慧救的自己,一张暗沉沧桑的脸上顿落满了泪,眼中的情绪再没有了当初的轻视与嫌弃,满满的只剩下了感激。

    多好的姑娘啊!她怎么,就白瞎了眼,竟跟着这一大家子的人一样瞧不起人家!此时此刻,她唯一瞧不起的,怕也只剩下了自己。

    左右是救下了奶妈子,小慧还来不及松一口气,手便被人紧紧拽住,硬是把她拉开了去。

    小慧怕小世子还不放过奶妈子,执拗了一阵,却敌不过他,被拉出老远,不见那几个家奴再动手,她才略略松口气,有心和小世子周旋一番。

    “你扑过去做甚!不知道那很危险吗?若是他们没控制住,你就不仅仅是断手断脚的问题了!”小世子正恼火,说出来的话更是*味十足。

    小慧更觉委屈,苦着一张小脸,“我让他们停下来,他们不听我的嘛……”

    “那你就以身试险了?”小世子冷笑。

    “不是以身试险,我知道他们会停下来的。”

    “你知道!”小世子气乐了,语气不由软下来,“你可知道,我只想让你多求求我,哪怕再求一次,我也会立马放了她。”

    小慧惊着了,良久才回过神来,嗔怒道:“诺诺最坏了!我不喜欢你了!”

    小世子握紧她,她小手一痛,叫出声来,却听到小世子威胁的声音,倨傲而霸道:“你不喜欢也好,最好你喜欢!”

    “不喜欢不喜欢,咧……”

    ————

    翌日清晨,杨雪慧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躺在棉絮铺就的柔软木床上。似乎昨夜过得很长,长到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再醒来时,却模模糊糊记不得了。

    她记得和公子诺喝了小半夜酒,之后便就着草地睡下了。应是不曾回来过,怎的如今竟在这床上醒来,着实怪哉。

    又想到公子诺,莫不是他抱的自己回来,这屋子,怕也是他的。

    收拾一番出得屋去,打开门,竟是个长满青藤的院子。其中设有桌椅什物,已有二人坐在那儿,闲敲棋子,举手投足间风流潇洒。

    走近一些,方看到那二人竟是公子诺与独孤妤兮,却不知他二人如何好的兴致,大早便在这下棋。

    杨雪慧无意招惹他们,打算回去,却遥遥闻得一个声音,正是独孤妤兮。

    “杨姑娘怎就要走,本公主可是久等着。难道说,杨姑娘不愿与我们一同去到京城了?”

    杨雪慧这才反应过来,昨夜里公子诺是说要赶早的,如今天虽不算晚,却也说不得早了。想到睡误了时辰,杨雪慧顿觉羞愧。便回过身去,这才准备朝二人走近。

    他二人收了棋,看到杨雪慧走回来,独孤妤兮冷笑一声,先又道:“看来杨姑娘还是要的,却是要躲我两个,是个怎么说法?”

    “兮儿休要玩笑她!既然都到了,我们便一同上路吧。”公子诺站起身,领在前头要出院子。

    两个跟在后面,自是无言的。神情不尽相同,却没有几多闹腾。

    杨雪慧几乎要怀疑公子诺同她说过什么。放在昨夜,以独孤妤兮的性子怕是要闹腾,况她从公子诺那屋里出来,独孤妤兮只是冷笑,这么想来,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公子诺要没同她说什么才嗔奇。

    几人上车开始赶路,车夫一路未停,速度也是昨日的两倍多。

    “司宇在大理寺等姐姐可好?”司宇孩子般显露出期待。

    不忍拒绝他,杨雪慧艰难点点头,只道一个字:“好。”

    点墨功夫,几行秀丽的小楷跃然纸上,落笔处,如行云流水,遏然止,顿如山峙。

    正折叠好,门口有敲门声,杨雪慧诧异,问道:“谁?”

    “是我,司宇。”

    杨雪慧看着他的兮兮模样,心中不忍,仍是点了点头。

    司宇眸色暗淡,不甘心道:“姐姐还会再回来吗?”

    回来?怕是不能了。杨雪慧暗暗想着,口上却道:“会吧,却要许久的。”

    再者就是找梅婆婆讨顿吃食。只怪朱家的伙食不对胃口,又受了寺中素斋的几多摧残。要是可以,真当把梅婆婆接来朱家。不知姑娘是否有她这般心思,却不敢多问她。

    杨雪慧自然无她这般心思,且人正在房里待着,不愿回去。

    谁解她的相思之苦?她把信纸折成若干等分,拦腰撕了,丢到火盆子里,烧个干净。

    声音落下,杨雪慧放好信笺,走去开门。

    司宇小和尚面色沉沉,略略有悲凉的气息散发出来。 如剑锋般笔直的眉头轻蹙起,凄凄问:“姐姐真要走了?”

    每日早起来给她送吃食,闲时与她谈谈书典,也会把他从藏经阁借来的图书给雪慧看。司宇虽小,却已是个十分不错的书友,会看一些佛学经书,也能读一点大学中庸。若他以后还俗,倒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材。

    公子诺恰巧走了,也好,不必再多费口舌、徒增感伤,一纸书信便做长别吧。

    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即使前路漫漫、孤独无依,至少,她对得起杨家,对得起前半生父母的养育之恩。

    四季心情略感舒畅,几日里她谨言慎行,甚少有机会与人交流。这会回去了,她当向姑娘请几天假,回杨家老宅去,找找她的三秋姐姐,与其话话私密消息。

    老天爷,你大爷!

    待情绪稍稍稳定,杨雪慧开始写信,给司宇写,也给公子诺写。

    他们是她在大理寺为数不多有交集的人之一。她本没必要给司宇写,但考虑到这两月多受过他的照顾,虽然之间因为书的事情有些不愉快,司宇却仍然很顾全她:

    不用说,这是朱家送来的书信。真烦恼,她进了朱家的门,就得永远被关在朱家吗?他们把她当什么了?囚犯、傀儡,还是贱婢!

    杨雪慧对镜笑起来,满满的自嘲与鄙夷,她所爱的偏偏再见不到,她不爱的却要与她夜夜共枕。

    第十八章 归家前夕1

    朱云望回来了!

    想起那张冷淡深沉的脸,杨雪慧心头略觉烦躁。还是逃不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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