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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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一天天过去,朱夫人再没来找过她。李达逝世的消息已传开了去,可唯独杨雪慧,她不相信,更不愿相信。

    “四季。”

    “什么事?姑娘。”

    杨雪慧忧心忡忡,失神道:“我能去看看李郎吗?”

    “姑娘!”四季心下一急,怕她又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惹老夫人生气了。爷不在,惹出事情就没那么容易善了。

    “我就看看他……”

    “姑娘,老夫人会生气的呀!杨家如今还仰仗着朱家,若是惹火了老夫人,再告到朱老爷那去,本家那边还不晓得要遭什么罪呢!”

    四季忧心满面,丝毫不亚于杨雪慧。她知道她家姑娘在乎什么,可她年纪尚轻,又怎么会明白这世间有太多东西本就无道理可言,好比人心。

    “我非见他不可。”杨雪慧坚定的道。

    四季没辙了,她是姑娘的丫头,不是朱家的走狗。有些事情,做一次就够了,再坚持下去,恐沦为小人。

    姑娘厌恶小人,更讨厌背叛。受了朱云望的蛊惑,四季的每一天都过得如履薄冰,但爷告诉她,这都是为姑娘好。

    为姑娘好。还有什么比这更具有说服力,四季明白,照做了。可当她看到姑娘精神失常的模样,很快便后悔了。只是,她不能说出真相,她不能!

    李达被送回到伶仃故城,照料他后事的据说是几个茶女。念着昔日描摹诗画的情谊,她们凑钱为李达买了副棺椁,葬在南山上,十分寒碜,却满满的都是心意。

    杨雪慧心中愈发酸涩,当天上了南山,在一片黄花地里找到了那个寒碜的墓地。

    想到李达就在里面,杨雪慧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遥遥看罢,她扑上前去,两只玉似的藕臂落到尚且松软的泥土上,无声的眼泪簌簌落下。

    泪水渐渐模糊不清,看进眼里,那里似乎走来了个画中的仙人,眉若凌云,眼似柔水。

    啪嗒、啪嗒、啪嗒……

    一张张、一幕幕,如飞天的万花,刹那芳华,转瞬即逝。

    在*中,吟诗作对,言笑晏晏。

    在天水间,撑起竹排,荡开芦苇。

    在暗沉里,执手相握,看云起时。

    ……

    花在风中凌乱飞舞,携起她的泪,去到了更遥远的地方,些许落到碑头,半掩进土里。她知道,来年春,这儿一定会生出花来,很多很多,可她心里的人,却再也见不上了。这不是天与海的距离,也不是朝与暮的暗合,一切的始终,不为过他的选择,是离开。

    断葱般纤细的指节显露出淡淡的透明色。杨雪慧看着碑铭上隽永的刻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鲜活的身影,有血有肉,十分饱满。

    现实与往昔的强烈对比下,杨雪慧心中愈发的不平衡。一股执拗涌上心头,她开始抓起碑头的泥土,一下一下,她的动作显得那样的笨拙,可每一下,却都像是她的希望般,支撑着她愈挫愈勇,也愈陷愈深……

    “姑娘,你这是作甚!”四季意识到不对,急忙把她拉回来。

    杨雪慧两只手掌都渗出了血丝,滞在空中,风一吹便愈发的疼。

    她终于清醒了些,眼望着四季,心中的委屈无处发泄,扑进四季的怀里,呜咽声渐大,哭的像个孩子。

    第十二章 婆婆造访

    杨雪慧回来时,天已擦黑。

    这事儿瞒不过朱夫人,更令人咂舌的是,杨雪慧一路的行踪也被朱夫人知晓得一清二楚。

    她如何得知,这已不是杨雪慧能过问的,为今之计,便是应付好当前的局面。朱夫人请来了杨家人,是梅婆婆。

    梅婆婆算是她的半个母亲,自小带着她。凭借这点,不论主仆,在杨雪慧心中,梅婆婆都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婆婆,你怎的来了?”四季见到她,以为是特意来看姑娘的,亲人相见,分外眼热。四季便是个神经粗的,完全忘记了梅婆婆身后阴沉着脸的朱家二老。

    梅婆婆用眼神示意四季,嘴上却精明的不挑破来由:“老爷让俺老婆子来,只管来呗!”

    她这话一改了以往的风格,稍加随性,杨雪慧只在心里存疑,面上却要平静得多。

    四季还要再问,抬眼看到梅婆婆隐晦的目光,她不是傻的,察言观色的本能还是有的。意识到不对,四季压下故人重逢的喜悦,讪讪住了嘴。

    梅婆婆走到雪慧身前,好好端详她,忽尔脸色一变,眼眶显露出一圈红色,“姑娘,几日不见,你怎么……憔悴成这样?”

    看到面色颓靡的杨雪慧,梅婆婆心中酸涩,面上更是显露出一片悲凄,不似作假。

    “婆婆,我没事,你放心吧。”杨雪慧配合她。

    听言梅婆婆眼睛红了,“还说没事!看看,这小脸儿都苍白成什么样了?你可别骗俺老婆子涂啥子粉底。你要是受了委屈,只管和俺老婆子说,婆婆给你做主!”

    “婆婆……”杨雪慧抱住她,窝在她怀里呜呜的哭。这委屈是真的,无助也是真的。梅婆婆是她的亲人,最亲的人,她可以痛快的哭、肆意的哭,丝毫不必在意别人的看法。

    梅婆婆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杨雪慧哭成个泪人,她心里又何尝好受?以她对杨雪慧的了解,姑娘必定是遭了难事,伤了真心。

    李公子的事在伶仃传开了,她自是知道的。人活了大半辈子,她很清楚姑娘有多在乎那人,现如今才会有多伤心。

    倘若当初,老爷没有联合二夫人一起演那么一出戏哄走李达,那孩子心里的落差也就不会那么大,以至于放弃自己的生命。如今倒好,姑娘怕是要悔恨终身。她是个善良的孩子,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可她不知道,她有多脆弱,总有一天,她会被自己压垮的啊!

    朱家二老看着眼前的主仆泪奔相拥,心思各异起来。朱老爷只是轻叹口气,面上露出几分疲倦。朱夫人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她不过想把杨家人喊来看看杨雪慧是如何为人妇的,欲借此给杨雪慧一个教训。却没成想,这二人居然哭上了。

    她不希望儿子受伤,可此刻看那丫头哭的伤心欲绝,不知道儿子看到会作何感想。他在乎的人,却为别人伤心至此。

    待杨雪慧心中好受了些,梅婆婆打算离开。朱家二老也不留她,这姓梅的明眼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还扬言要为杨雪慧做主,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朱夫人打心底里瞧不起这样个人。然而,她又如何瞧得上杨家,不过心疼儿子罢了。

    杨雪慧出门送她,走过长长的廊道,踏上碧玉的青石。到无人处,梅婆婆转过身,叮嘱雪慧道:“姑娘,好生照顾好自己,到底做了朱家的儿媳,凡事不可随性子来。还有那朱夫人,可莫要触了她的霉头,左右要生活在一处,便好好过吧。”

    “婆婆……”杨雪慧哽咽道。

    “嗯。”

    “我想回家。”她小声说。她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可笑,然而,她还是不可抑制的说出了口。

    果然,梅婆婆轻斥她:“莫要说糊涂话!”

    见得杨雪慧眼神暗淡,梅婆婆心里也不好受,便软下语气,好声说:“姑娘,不是婆婆我不疼你,只是杨家现如今也身陷囹圄。二夫人的那几家铺子濒临破产,母家还欠下大笔银两。几家妯娌都跑来杨家打秋风,账房里的空当就从来没填补上……二夫人也是被逼的没了法子,所有人都盼着朱家分期运来的那些个细软帛锦。恕婆婆直言,现今杨家境遇,莫说是百年的老山参、千年的血灵芝,还没有一箱银锭子来得实在!”

    杨雪慧大惊,她知道家里境遇不好,却不曾想会颓靡至此!

    “婆婆……对不起。”

    “唉,姑娘何出此言?不是你的错,不是……婆婆知道你心里苦,不该与你说这些的……”

    杨雪慧重重摇着头,比起二夫人,她更厌恶自己。是她害了李达,是她陷杨家于水火之中。朱夫人拖欠了银两,杨家如今的境遇,便是她间接造成的,都怪她惹怒了朱夫人,是她错了……

    “姑娘快回去吧,擦擦眼泪,莫要让朱家人看到,人家会不高兴的。”梅婆婆面上显露出一丝担忧,给杨雪慧递去帕子。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杨雪慧深谱其中的道理,这回没有觉得委屈,她接过帕子,在脸上狠狠蹂躏一番,直到泪干。

    “婆婆,我回去了。”她露出笑,以示安慰,旋即转过身去,留给梅婆婆一个孤寂的背影。

    梅婆婆看着她离开、消失在视野之内,心头的大石愈发沉重,却是怎么也放不下了。

    告别梅婆婆,杨雪慧去找到朱夫人。面对着这个气未消的妇人,她膝盖弯曲,直挺挺地跪倒在青石上,额头触地便是给她行了个大礼。

    朱夫人惊怔在了原地,久久不能回神,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声问:“你这是作甚?”

    “儿媳给母亲赔不是。”杨雪慧面色平静道。

    朱夫人回过味来,很快明白杨雪慧的意图,不论真假,且让她接着说。

    “儿媳未尽好做妻子的义务,更没尽到孝敬公婆的责任,实在大逆不道,败坏了家风门面。幸蒙母亲垂恩,未将此等大错传扬,保足儿媳薄面,只是大错难追,家法似铁,不可不罚。儿媳恳请母亲责罚!”

    杨雪慧一席话说得动情,要朱夫人责罚自己。这倒是顺遂了朱夫人的心意,只不过,倘若儿子回来知道她责罚了杨雪慧,必定又是一番纠葛。想到这儿,罚她不得,姑且看在她会说话的份上,饶她一次。

    如此想,朱夫人走过去将她扶起,嘴上宽慰道:“你知错便好,我也不是个冷心冷肺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往后好好过,只要你伺候好云望,朱家不会亏待你的。”

    朱夫人这话说得可谓是露骨三分,杨雪慧听明白了。人家这是拿她当奴才呢,伺候、亏待都用上了,若说朱夫人是个不会说话的,打死怕也没人相信。

    情知她是刻意的,杨雪慧忍了。

    “儿媳恳请母亲责罚,若母亲不愿责罚,儿媳请求去大理寺思过几月,直到夫君归来。”

    “你这孩子倒是诚心,行吧,你要去静修,我不拦你,让几个丫头陪你去吧。”顿觉得乏累,朱夫人摆摆手允了,终究不放心安排给她几个丫头。

    杨雪慧知道朱夫人还是不信任她,既是朱夫人安排的人,她只管受着就是。

    “谢母亲成全!”杨雪慧露出满脸喜色,又重重给她施了一礼。

    “起来吧,以后不必行如此大礼。”

    “是。”杨雪慧爬起来,如同个志得意满的孩子,欢快的准备离开。

    “等等!”朱夫人叫住她,平静道:“你的礼金,明日会一次性送到杨家。”

    第十三章 去大理寺

    屈辱吗?

    杨雪慧对镜问自己。她看到镜中的自己摇着头,露出谄媚的笑,像个妖精。

    这还是当年名满伶仃,倾城绝艳,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杨家才女杨雪慧吗?不是!

    心里的声音冲她嘶吼,像是只愤怒的猛兽。然而,她终究懦弱,不能愤怒也不能哀哉——这院里有人,朱夫人安排的。

    除了原来的四季以及珠联璧合,今早又进来两个丫头,花月和雪莲。

    原来的珠联、璧合,杨雪慧尚可接受,两个丫头是双胞胎,性子也差不多,随遇而安,说难听点是软弱无能,倒碍不着杨雪慧什么。

    然而,今早送来的这两个丫头:一个姿容秀丽,举止胆大,眼高于顶;一个眉眼平平,谨小慎微,眸光睿智。

    朱夫人显然费了许多心思。杨雪慧暗暗叫苦:有这二人全程监督,只怕她这几月的日子也安心不得。

    “姑娘,你看看,东西齐全吗?”四季走过来,余下几个丫头仍在收拾。要上大理寺住些时日,杨雪慧看看她们准备的东西,一箱箱、一袋袋,好似搬家。

    “嗯,就这样吧。”

    得了应允,四季出门去寻车夫,几个丫头把东西搬出去,十分吃力。

    杨雪慧旁观着,未施冷眼,却也不打算上前帮忙。左右朱家不缺人手,此等累活,还轮不到她这个少夫人亲力亲为。

    上了马车,一行人直奔大理寺而去。马车赶了有大半天路,来到一个偏远宁静的山庄,山水相连,遥遥望见山间有炊烟袅袅,直达青天与风云为伴。

    越过这片祥云山庄,其后的方寸宝地唤小大理,因其出产一种与大理石极为相似的玄纹白玉而得名。

    这种白玉一经发掘,山里山外的人都闻讯进山,造成了小大理严重的地质问题,引发了数次洪涝灾害,祥云山庄也深受其害。

    后来有个叫空山的和尚进了山,手执一本奇书,给村民们普及水利知识,摇头晃脑讲得头头是道。村民们早已被自然界的强大魄力压制得死死的,此刻遇上空山和尚,如获新生,纷纷听从空山差遣,复兴土木,建堤修坝。

    在所有人的努力下,小大理的土质得到改善,洪涝灾害也没有了,村民莫不说这是空山的功劳,所有人都敬重他。

    空山见此处人杰地灵,便长住下来,闲时给村民讲解经文,启蒙幼童,还教与他们许多道理。村里人愈加爱他,什么事儿都拿来与他商量,小则代笔认字,大则红白婚葬。

    就在村里人做任何事都离不开空山时,空山却意外离世了,身边只有几本传经的书。村里人迷信,都道空山上了天庭,做上仙去了。

    后来,为纪念空山,村民们纷纷凑钱修建庙宇,美其名曰空山寺,至完工后,香客稀疏,恐落了空山名头,村中一秀才建议改名。这一改却成就了大理之名,纠其与都城刑部十分雷同,猎奇者诸多,香客们纷纷慕名而来。

    此举甚是奏效,不然大理寺的名头也不会被沿用至今、家喻户晓。

    在大理寺修养身心为诸多贵家妇人的消遣,杨雪慧想要进去,少不了朱夫人打点一二。

    大理寺前,两只石狮子立于两侧,有僧人出来迎接。杨雪慧行了许多山路,略略显露出几分倦意,由着僧人带路,在四季的护送下入了庙门。

    来到西面厢房,和尚掏出钥匙打开门,旋即将钥匙递到雪慧面前,道:“施主这几月就住这里,有什么问题可以找司宇师弟,他还在忙,晚些我让他来见你。给,这是厢房的钥匙。”

    四季见状,上前接过钥匙,“有劳师父了。”

    几人进屋,见屋里十分整洁,也没有整理的必要了,将东西摆好,便可歇息。

    四季要拿出换洗的衣物,杨雪慧看她一眼,轻蹙起眉:“这几月我只穿素色衣裳,这些锦绣纱裙便收回去吧。”

    “可是姑娘,我们没带素色衣裳。”四季为难说道,手里的红绿锦纶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杨雪慧却不以为然,“这里有女和尚吧?去借。”

    “这……”四季想说这怎么可以。花月性子乖戾,走到四季身边,把她手中的衣物夺过,放回去封上包袱,“少夫人要穿素色衣裳,花月去借好了。”

    杨雪慧点点头,看着花月把包袱抱出去,没说什么。

    “姑娘,她……”

    “我累了,你们都出去吧。”杨雪慧作疲惫状,半个身子已经躺下。

    四季看看她,即是无奈,只好离开。

    睡下多时,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敲门,杨雪慧以为还在梦中,便不搭理,又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从黄昏睡到第二日鸡鸣,晨曦的大理寺实在热闹,杨雪慧被吵起来,好在昨日睡得早,才不见困意。

    “四季。”杨雪慧喊了一声,却没人应,既是惊疑,又听到门外有敲门声。

    怎么回事?杨雪慧回想起昨夜的敲门声,难不成,那是真的!

    一袭冷风吹过,杨雪慧既惊又疑。这时,门外传来个童子的声音:“施主,我是司宇,如喆师兄让我来见你。”

    司宇。杨雪慧想起来,走下床去开门。小和尚眼圈泛黑,长得甚是清秀,两道眉峰笔直如两柄剑锋,显出几分罡气。

    杨雪慧依稀记得昨日那个僧人说的是让他师弟晚些来见她,难不成,这小和尚在外头宿了一夜?

    疼惜之意油然而生,杨雪慧看看他略显苍白的皮肤,慰问道:“小师父在此等了一夜?”

    司宇看看她,斟酌一番,淡定地点了点头,“施主,您还是叫我司宇吧。”

    “好,司宇。”杨雪慧面上露出几分愧色,“我昨夜睡熟了,抱歉……”

    “施主不必客气,这是司宇应该做的。这是师姐安排的吃食,刚拿过来的,给。”

    杨雪慧这才发现他手边的篮子,看起来沉甸甸的,司宇的手心被勒出一道红色的印子。

    “谢谢,”杨雪慧接过来,看看眼前清瘦的孩童,有些不忍:“你……”

    “施主可还有什么吩咐?”司宇侧过身,刚准备离开,闻言只是淡淡问她。

    杨雪慧掀开篮子上的布帘,只看到三个不大不小的白面馒头,一时尴尬,索性拿两个出来,递给司宇,“嗯,给你的。”

    司宇一时惊怔,很快反应过来,笑了,童声稚嫩:“我在师姐那吃过了,这个是给姐姐的,姐姐快吃吧,待会要去听早会。”

    “啊?”杨雪慧大惑,司宇却笑着跑开了。

    看着那跑远的小小身影,杨雪慧无奈的放回白面馒头。那孩子,还真是……

    待四季起来,和尚们的早会已经开完。杨雪慧没有去,不想去,虽说小住的香客们也能去听,然而真正去的,没几个人。

    浑浑噩噩过了几天,杨雪慧看到花月穿起她的衣裳,花红柳绿,成了寺中唯一绚烂的风景线,十分养眼。

    “姑娘,你管管她!”四季怒气冲冲跑进厢房,杨雪慧正坐在蒲团上,认真看着一本经书,反复琢磨着其中一句话的意思。见四季如此模样,不由困惑。

    “怎么了?”

    四季一口气差些没上来,咬牙道:“还不是花月,她穿了姑娘的衣裳!”

    “哦,就这事?”杨雪慧打马虎眼,一头栽进书里,没什么兴趣听她抱怨。

    “当然……不是,花月她穿成那样,这不是在给主子难堪吗!很多来上香的公子夫人都去找她攀谈,拿她当小姐对待,她也不否认,还真拿自己当大小姐了!”

    杨雪慧突然抬起头,认真看了四季一眼,冷声道:“她要喜欢随她去吧,我箱里还有许多首饰,都拿给她。“

    第十四章 尬遇故知

    意识到杨雪慧的反常,四季讪讪住了嘴,露出一脸苦相。

    杨雪慧不看她,胡乱翻了几页书,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厢房里安静下来,滴水可闻。

    “斯拉”一声轻响,伴随着女子的惊疑声,经书破了!

    杨雪慧瞳孔一缩,伸手抚摸那道裂痕,极细小,却清晰可见。这可如何是好?书是找司宇借的,如此,就难还了。

    四季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动静,自然发现了这细微的变化,只静静看着,姑娘自怨自艾之后自会同她说话。

    “四季。”

    “嗯。”

    杨雪慧看看她,叹口气道:“这儿可有书斋?”

    四季摇头:“不清楚,这荒山野岭的,估计是没有。如果……姑娘要买书,倒是可以托和尚去做。”

    “也只能这样了。”杨雪慧把手里的书递到四季面前,“给,你去让他们买一本一模一样的回来。”

    四季应声出去,正好撞见雪莲端茶进来。二人没有交流,只拿眼神暼过对方一眼,各忙各事。

    雪莲放下托盘,往茶盅里倒上茶水,递一杯给杨雪慧。杨雪慧看看她,接过饮尽。

    雪莲开始给茶壶添水,动作娴熟,不卑不亢。她还是那样的沉默寡言,只做不说,杨雪慧却愈发觉得不安。

    有时候,只说不做比只做不说更能让人了解对方。前者肯定不会有大作为,而后者,深沉起来让人害怕。

    她害怕雪莲?倒并非如此。不过需要提防的多些罢了,也许,只是她多心了。

    “雪莲,你以前在朱家是做什么?”

    杨雪慧忍不住问起,她从未听过雪莲说话,不要是个哑的才好。

    “奴。”清脆的少女的声音响起,杨雪慧没想到她的声音会这般好听,只是,她怎么就不爱说话呢?

    虽说她没有花月那般的花容月貌,却也没有长残,有鼻子有眼的,看得久些还能发现她身上的许多闪光点。气息内敛,这才是做人之高境。

    杨雪慧觉得有趣,但雪莲这冷漠的性子,还真没谁能和她说得上话。

    等到雪莲出去,杨雪慧自觉无趣,左右精神尚佳,不如出门走走。

    三秋时节,清风微凉,出门的人自然要少,杨雪慧只在池边看到四五个人,嬉笑打闹,似几个和司宇一般大的孩子。

    走近看时,其中还真有司宇。他看到杨雪慧,眼神有略微的不自然,随即笑着和她打招呼。

    杨雪慧也笑着回应他,对几个小和尚送去慰问,不多停留就走开了。没走几步,她敏锐的听到一个小和尚说话:“司宇,还真有这么仙气的姐姐,我要和你换班!”

    杨雪慧不知道司宇同他的小伙伴说了什么,应该不太坏。受到孩子的赞美,她心里的某根弦有了细微的触动,也许,在褪色的韶光里,她没有面目全非。

    有穿蓝衣的公子进内寺消遣,一把象牙折扇摇得甚是潇洒,伴起微风衣袍翻卷,青丝招摇似麦穗曳舞。

    公子诺走过池子,听到了童子们的对话,遥遥望见那抹素色身影,满怀爱美之心。

    女子凭栏而立,似从水墨丹青中走出。素色衫子,墨色天地,纤纤身影窈窕弱绿柳扶风,三千青丝束在脑后,一只白玉簪子斜斜插着,现欲拒还迎。

    公子诺看得心花怒放,屏息走上前去,咸手未伸,姑娘突然转身,四目相对,好不尴尬。

    “姑……姑娘。”公子诺现了形,看到姑娘惊艳至此,却是旧识,愈加尴尬。

    杨雪慧不悦皱起眉头,这人好生的奇怪,鬼鬼祟祟是想作何?

    “我们认识?”

    公子诺一拍折扇,眼冒喜光,兴奋道:“慧慧,你是我要找的慧慧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时光的残骸里,岁月的冷藏间,慧慧,她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叠字了,十年了。

    那年那花,灼灼其华。两个不晓事的娃娃给彼此过完最后一个生辰。

    她要走了,最后的告别竟是他们的生辰,从此南辕北辙,天各一方。曾许诺,好好长大,等待重逢。儿时的情谊总容易淡忘,她记不得了,记不得他姓甚名谁,依稀的火花是她叫着诺诺,空气中有潮湿的影子。

    “你是……诺诺?”

    “你记得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公子诺兴奋起来。

    杨雪慧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你怎么,变这样?”

    “怎样,你还记得我以前的模样,难不成我长残了?”公子诺捉急的把镜盒拿出来看,脸上愈发的困惑。

    “噗哧”一声突兀响起,杨雪慧忍不住发笑,“不是,之前你是想干什么呢?”

    公子诺这才收回镜盒,露出满脸苦色,“慧慧,你不知道我这些年找你找的有多苦!我只知道叫你慧慧,满江南的找一个叫慧慧的姑娘,你猜怎的,有万来八千,没一个同你这般相像的。”

    他接着说:“后来发现这江南的姑娘甚是秀丽,一时兴起,便交好几个。但我对她们绝没有儿女私情,这都是为了寻你。”

    杨雪慧看着他认真的模样,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小时候的事,那都是过去式了。

    “少夫人!”

    远处看到一抹粉红,碎步朝杨雪慧所处的凭栏跑来。杨雪慧知道这是在喊她,那抹粉红的主人,正是花月。

    花月停在二人身前,眸子迅速扫了公子诺一眼,慌忙垂下,“少夫人,有夫人的书信。”

    杨雪慧接过来,并不急着当场拆开。她偏头去看公子诺,恰巧看到他眼神中未及掩饰的一抹错愕。

    “我先走了,改日再见吧。”杨雪慧坦然摇了摇手中的书信,表示告辞。

    公子诺尴尬颔首,直到杨雪慧的身影消失,他眸中才流露出几许失落。

    “公子,你认识我家少夫人?”花月轻轻问他,美眸之中溢满柔情。

    公子诺看看她,沮丧的点点头,转身俯瞰山水,心里缓缓升腾起颓靡之气。

    花月走上前去,与他并肩站在一起,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方。

    “公子是对我家少夫人有想法?”花容轻声问。

    公子诺摇摇头:“不敢。”

    花月看破他的心思,不点破,接着说:“其实,少夫人她……有喜欢的人,但不是我们爷。”

    第十五章 志满枝头

    “怎么说?”公子诺提起兴致,心头有略微的触动。

    花月佯装惊慌的摇摇头,“这个不能说,少夫人会嫌花月多嘴的。”

    “如此,便也罢了。”

    “不过,这件事在伶仃城却不是什么秘密,城里的百姓常有谈论。”眼见着公子诺失去兴致,花月不甘心道。

    公子诺垂眸想了片刻,似想起了什么,惊声问:“你家少夫人,可是城南杨家之女?”

    花月颔首,从公子诺的反应足已见得,杨雪慧在外的名声实在不佳。佳人负心,才子殒命,真不是什么好结果。

    “公子……”花月在他脸上看到了些许失望,眸光暗淡,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几分心疼几分欢喜,如暗涌的潮水,在花月的心头碰撞着,百般心思,缠绕心头呼之欲出。

    “花月姑娘,谢过了。”

    “不客气,公子是少夫人的朋友,相信不会做有损少夫人之事。”花月冲他微微一笑。

    “这是自然,”公子诺脱口而出,看看天色,不早了,便告辞道:“在下陪同姑姑过来,是时候该回去了,皋地风凉,花月姑娘也早些回去吧。”

    “嗯。”花月淡淡应着,心里滋味,欢欢喜喜,也唯有她自己品味。

    待公子诺离开,花月径自又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公子如玉,陌上花开,走走停停,载喜载忧。

    行道上走来个穿粗布衫子的姑娘,模样一般,举止间却透着大方儒雅。

    花月如何能不认得她,同侍一主,即使她再如何寡言,却忽视她不得。

    雪莲。

    那姑娘少同她说话,亲自找她,就更少了。

    “你怎么来了?”花月掩去面上的慌张,静下心来。

    冷淡的目光在花月脸上扫视一圈,雪莲开口:“不要忘了你的任务。”

    “我有忘吗?”花月反驳道:“我这还不是为了让那人远离少夫人。夫人的话,我可一分也没有忘!”

    花月气急败坏,雪莲只是平静看她一眼,冷冷道:“最好是这样。”

    “不然呢?”花月面上露出不耐烦,心里的矛盾更让她烦恼。

    雪莲不再搭理她,转身就走,背影肃清,与她那张平凡的脸出奇的相称。

    待雪莲走远,花月对着空气“呸”了一声,嘴碎道:“神气什么!不过比我早侍奉了夫人两年,还不是做贱婢的命!待我做了枝头凤凰,买你过来,看你不得乖乖听我差遣!”

    她丝毫不怀疑公子诺的家世,他用的扇是象牙骨,兰花屏,有大师的笔墨题字;他佩的玉是汉白石,蓝田暖,精工假手巧匠细作;他加的锦、饰的缨,更非常人所能企及,名贵不可言论,比之朱家,更有其过。

    雪莲应是知道那人不好招惹,才刻意避开了公子诺。警告她?她已不是当初那个愣头青!

    杨雪慧回到厢房,把信放了好一会儿才拿起来读。信中说:

    离而多思,积郁病中。几日不见,甚是想念。云望未归,吾心如有千千骏马,夜不能寐,长咳不止,无人还看。媳若厌神寺清贫,可早归家中,待云望归来,不尽欢喜。

    朱夫人这是想让她回去,可是,回到那个屋檐下的家,她是不想的。

    执笔点墨,她另书信一封,笔下书:

    遥遥百里,问母金安。闻母亲思郁病中,恕儿等不肖,未及还奉赡。归心已炽,但少贤远沙门,为妇之德纲未果,恐还以纵口悠悠。天博地坤,月伴于须臾之间,谨孝宜散尽芳华。诚哉至哉,表以区区以寄云。

    书毕教雪莲封送出去。过不多时,厢房前走来个蓝袍公子,玉扇轻挥,翩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戏凤尔,端的是仙风玉骨陌上无双。

    公子诺走进来,招呼雪慧,寻了个蒲团坐她对面,“慧慧,明日我要送小姑姑下山去,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不用,”杨雪慧摇摇头,“你小姑姑跟你来的江南?”

    “当然不是,她同我姑父来的,我不过趁此机会才跟了来。”

    “哦,那你姑父是南方人?”杨雪慧顺着问他,真心拿他当朋友对待。

    公子诺点点头,“姑家是江西人士,途径此地,闻有神明庇护,故香火旺盛,适时来参拜供奉,祈终了夙愿。”

    “这样,”杨雪慧迟疑道:“你可信神明?”

    “自是信的。”

    “为何?”杨雪慧以他会给个中肯的评价,或是嗤笑以对,不想他十分坚定,倒显得她多疑了。

    公子诺粲然一笑,徐徐说道:“我向玄僧求过一签,为上上签,你猜,我求的什么?”

    “什么?”杨雪慧心中猜到一二,仍是问着,不过想要个结果。

    “一路顺风。”公子诺哈哈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是只阴谋得逞的小狐狸。

    杨雪慧不晓得这有什么好笑的,等他笑够了,她才冷不防的来上一句:“时候不早了,你小姑姑该喊你吃饭了。”

    “不急不急,你当真不想知道我求的什么?”公子诺急忙说,挡住了主人家的送客架势。

    “你方才不都说了?”杨雪慧睨着他,就喜欢在鸡蛋里挑骨头。

    “不算不算,我再说个细致的。”

    “你说。”杨雪慧听着。

    公子诺这才认真许多,面上飞来一片火烧云。

    “我求的是,再见到你。”

    “噗哧”,杨雪慧笑了:“你怎变得这样酸,莫不是……你拿醋当甜酒喝了?”

    “慧慧!”

    杨雪慧少有笑颜,公子诺确是个风月的俗人,何处去拈花惹草,不忘酸上几句,到了雪慧这儿,却教那几首歪诗也烂在肚里。谁人不知她晓些个浮躁残文,这公子诺却掘了句戏本子里的烂话谈吐,在她听来,实在生不出什么水色雾气。

    公子诺走时面带青色,阴阴沉沉,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杨雪慧不理,这客她留不得,左右存着朱夫人的眼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没精神去和朱夫人交代她的稚幼过往。

    四季终于走回来,杨雪慧睨了眼她手上的新书,一颗心悄悄放下。

    “姑娘,要四季去把书还给司宇吗?”

    “不必,我亲自去。”杨雪慧接过四季递过来的新书,多少存着几分忐忑,司宇会不高兴吗?也许吧,但也只能这样了。

    司宇开门见到杨雪慧,神情略显惊讶,眸光中的喜悦一闪而逝。

    “你的书。”杨雪慧把书送到他面前,看着他接过去,剑锋般笔直的眉头轻轻蹙起,杨雪慧的心里也免不了一番煎熬。

    第十六章 二婢相争

    “这不是我的。”司宇用清澈的眸子看着她,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

    杨雪慧无奈的点点头,道:“确实不是你的,但……这是赔给你的。”

    “原先那本呢?”司宇问着,面上的神情冷淡起来。

    杨雪慧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了声糟糕,就怕那本书对司宇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如此看来,真是这样。

    “抱歉……我弄破了。”杨雪慧承认道。

    司宇眼瞳一缩,好一会才平复下心情,声音微颤:“让我看看。”

    杨雪慧忙示意四季拿出来,还好她留了个心眼,让四季随身带着。

    东西送过去,司宇面色却要好看很多,他小手拂过泛黄中的那道裂痕,眉头缓缓舒展开。

    “多谢姐姐亲自送来。”说完不等杨雪慧反应,他转身进到屋中。

    门在眼前果断闭合,杨雪慧猝不及防,好比吃下闭门羹,心里滋味不甚明了。

    “现在的小和尚脾气挺大!”回去路上,四季的抱怨声充斥在左右,杨雪慧不回应她,低垂脑袋,想着事情。

    司宇的性子是怪了些,却不是易怒的人,定是她触碰到了那孩子的什么禁忌。难道说,是那本书?亦或者说和那本书有关。

    第二日,起了微风,下了细雨,公子诺走时,杨雪慧没去送他。这天她看到花月,气息蔫蔫,额角鬓发间残留着点点水花。

    “花月,你去哪了?”四季问她。

    花月睨她一眼,随意道:“没去哪儿。”

    “你说谎。”

    “哦,那你说说我去了哪?”花月抱胸看她,神情不屑。

    四季眼一板,骂咧咧:“我怎的知道你个骚狐狸上哪勾人了!”

    “诶,你嘴巴真脏,要不要姐姐我给你涮涮?”花月搓掌,作势要扑过去。

    四季一瞪眼,*惊言:“你敢做还不许我说么!刚来你就私拿了姑娘衣裳去穿,当我们驽钝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要做下贱事情回朱家去,别搁这儿污了姑娘的名声!”

    “你……胡说八道!做贱婢的如此说话,你想反了朱家不成?”

    “这高帽儿我可担待不起,倒是你个白眼狼存着什么肮脏心思就未可知了。”四季嘲讽道。

    花月气得脸色发青,咬牙切齿,“你敢说我脏……”

    “说你怎么了,你不就是个风月的人吗,自以为有几分姿色就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别痴心妄想了……”

    “啪!”

    一声清脆打破了室内聒噪的气息。

    四季脸上火辣辣的疼,待反应过来,身上却已压了个人。花月要再打下去,四季开始反抗,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用力一扯……

    “啊……”花月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脑袋后仰,有泪水夺眶涌出。

    “四季!”

    杨雪慧低喝一声。她们如何恶言恶语她可当耳旁风吹过,但要是真动起手来,那问题就可大可小了。

    四季动作稍稍顿住,花月却是不停,眼中凶芒毕露,她一把掐起四季脖子,极是拼命。

    艰难抵抗花月的魔爪,四季亦是用力掐她,指甲深陷处是一片血肉模糊。

    “都住手!”杨雪慧大吼,可撕打起来的两人哪里肯住下手,心里都恨不得掐死对方,全无理智。

    杨雪慧拿起几上的茶盅,用力摔在地上,大吼:“都给我住手!”

    扭打在一起的二人听到声音,这才清醒过来,心中后怕,急忙远离了对方三丈远。

    “姑娘,是她先动手打的……”

    “闭嘴!”杨雪慧面色沉沉,不看四季,只在花月的脸上停留片刻。

    花月紧咬下唇,愤恨扫过四季一眼,余怒未消。

    “花月,你回去吧。”杨雪慧冷淡开口。

    “什么?”花月猛然抬头,看向杨雪慧。朱夫人让她来监督杨雪慧,若是她被赶回去,朱夫人那儿还不知道要怎么交代。

    杨雪慧再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态度坚决。

    “不行!你不能赶我走!”花月上前几步,眼神灼灼看着雪慧,慌乱之中不失强势。

    二人僵持着,杨雪慧神情变得微妙,“佛门非我一人之地,你要留下我也赶不走,只是今后,你和我再无瓜葛,若闯了祸事,我概不负责!”

    花月轻哼一声,心下却安心不少。临行前,她瞪过四季,夺门出去,把门房弄得乒乓作响。

    “姑娘,这样的人就该把她赶走,回去朱家,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得污了你的眼睛!”

    再看四季,杨雪慧神情冷下许多,这丫头,何时这般毒辣了?

    “你这些话是跟谁学的?”

    “啊?”四季没听明白,心里却有了不好的预感,佯装惊疑一声,只怕再说错什么。

    斜眼睬她一眼,二八似锦的年华,却偏生了张碎嘴,也不难理解贾氏为何要扬言下卖她了。

    不管她懂或不懂,此等事情,绝不可再犯了,丢杨家脸是小,只怕遭了小人记惦,后事难安。

    “以后我若再听到你如此轻浮行事,粗鄙言语,你便也归公家去吧。凡事顾好自己,旁事闲杂,不由你去多嘴,殃及市井商会,你纵有三头六臂,如何应对!”

    杨雪慧字字说得在理,四季却只听得了前头那句,且惊且愧,不想她衷心护主,却难逃于革职风险,纠其根源,是她嘴碎。四季不免回想起二夫人贾氏的嘴脸,便又是因了这个缘由,才致使她差些被卖。

    四季终究还是个丫头,怕杨雪慧是真狠心,故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多管一件事,只在主人家面前轻应一声,那都是极少的。

    连着几日不言不语,杨雪慧以她要转变性格,心里不是没有疼惜,只若不让四季多得些教训,以后末路无期,惹下祸事终究麻烦。

    不几日公子诺回来,杨雪慧稀奇他怎的快至此。公子诺言语轻挑,半推半就回答几句,含糊其辞不甚明了。

    司宇小和尚近来少见,不知为书还是为人,小和尚那夜如此行事,见也尴尬,杨雪慧倒不甚在意。只是光阴荏苒,几月时光会同朱砂流洒,待离开此方福地,要再见彼此时,又会是如何光景?

    花月听到公子诺回来,人也精神,一改之前颓靡之气,专心画眉点朱、额贴花黄。

    打扮一新,她却是真有几分姿色。江南姑娘本就生得灵动,如此描眉画面,水色妖娆,若是被个多情郎君看到,准是会生出投囊心思。

    公子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拈花惹草风流成性,却从未纳过一门妻妾,道他身有怪癖,生来福薄,杨雪慧是不信的。

    一日寺中寻来个姑娘,说是求找一位公子。姑娘刚报上公子诺的大名,杨雪慧便猜那又是公子诺祸水的哪家清白姑娘。公子却不以为意,只叫人打发离开即可。

    哪知他刚唤人去做,后头便起了一声叫唤:“二哥哥!”

    第十七章 独孤妤兮

    二人正坐园中续茶,多谈着经年的往事,听到这声二哥哥,顿起一声鸡皮疙瘩。

    杨雪慧不怀疑姑娘是公子诺的旧相识,经过几日的絮叨,她基本知道公子诺的家室如何。

    他是家中二子,前有一个长姐入宫中做了皇妃,后有一个小弟尚未及冠,置家中有祖奶看护。至于他的二位高堂,公子诺却少有谈及。杨雪慧也不甚在意,只当故事听罢,毕竟她也不可能去到京城,更遑论去拜会人家。

    这唤二哥哥的姑娘是个桃花雕琢的,肤色红润,皮肤细腻,一双杏花眼里笑意盈盈。她颈上戴有金锁项链,着一袭粉红衫子,珠绣绿罗襦裙上绣着金丝牡丹。亭亭如玉立,落雁于清净寺中更有所绝艳处。

    评头论足字里行间要俗气些,慧眼看时,却雕得一块好玉,面似桃花,灵气逼人。

    这姑娘如何要寻那公子诺,杨雪慧不知,只看上公子诺一眼,却见他面色尴尬,似有脱逃之意。

    “二哥哥,你可知我怎找到你的?”姑娘走近笑道,余光看到杨雪慧处在一边,神色微怔却无多在意。此刻的一颗心,都奔公子诺身上了,她眼里哪还有别人。

    公子诺勉强露出个笑,茶也不喝了,要往外面走。

    “二哥哥!你又躲我!”独孤妤兮气得跳脚,追将过去,还未到公子诺周身一丈远,只看到眼前蓝影一闪,没了踪迹。

    “上回让你跑了,这回我定要追上你!”独孤妤兮话音刚落,飞身去追,一抹倩影转瞬消失在众人眼前。

    杨雪慧看罢此景,无语一笑,这公子诺招惹的人,也不都那么好打发嘛。

    笑意还未散开,身后忽来一击,正中后脑,“看什么呢?”公子诺的声音响起,略带几分戏谑。

    “你不是……”看到面前之人笑得满面张扬,杨雪慧有些迟疑。

    “少爷我会飞天遁地,雕虫小技也够骗骗她了。”公子诺脸上满是笑意,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耍那丫头玩儿了,因此对于摆脱那丫头的纠缠,他很有信心。

    只是未等公子诺笑够,却见迎面走来一女子,长发飘飘,衣袖翩翩,面似桃花身若鸿。

    “二哥哥!”女子清脆的声音如黄莺出谷,清亮而婉转。

    公子诺笑意僵在脸上,暗道一声姑奶奶,对独孤妤兮露出个讪讪的笑,几分讨好几分无奈,看着她款款走来,不知作何想法。

    “咦,好个明媚的姐姐,二哥哥不打算介绍给兮儿认识吗?”独孤妤兮盈盈笑意,却未达眼底。杨雪慧感受到笑意尽头的凛冽之气,心中有一瞬的冰凉。

    杨雪慧不打算说话,见气氛尴尬,公子诺忙接过话头:“怎能,这位是杨姑娘,在江南有才女之名。其父为前科探花,后迁至江南,就住在伶仃城南。”

    “我记得你!”独孤妤兮忽然道,“你就是他们说的杨家才女。听闻和个书生有牵扯,那书生死了,姐姐莫不是来此为那书生祈祷的?”

    她用异样的目光看向雪慧,杨雪慧眉头轻蹙,公子诺看在眼里,也觉出几分异样。

    “兮儿,休要乱说,杨姑娘是有夫之妇,莫要污了她的名节。”公子诺阻在二人之间,沉声警告道。

    “这样啊……”独孤妤兮意味深长看一眼雪慧,待要再说,公子诺便将她拉到屋外,大门一关不再理睬。

    独孤妤兮被公子诺二话不说给赶出去,心生怒气,几次想要和公子诺周旋,皆是被拒之门外。

    公子诺不理睬她,一个人回来时,看到杨雪慧脸上仍是寡淡,不由讪笑着走近她,好言道:“那个是独孤氏的公主,自幼养在太后宫中,性子顽劣率真些,本性却是不坏的。”

    “你怎的把公主搁在外面,不请她进来?”杨雪慧心中惊诧,不想那“率真”的姑娘竟是独孤氏的公主。

    独孤部族向来与皇家关系甚好,这系的氏族王女多嫁进后宫做皇妃贵嫔。

    而在这之中,最具影响的人物怕独属当今的独孤太后,当年曾同先皇出征,走南闯北累经数年,为先皇的左膀右臂,军中人士无不对她敬仰称颂。

    公子诺却不在意独孤妤兮作何感想,只是淡淡的安慰杨雪慧道:“没甚大事,你且放心。那丫头聒噪,让她在外头呆着。”

    杨雪慧略感无语,这公子诺究竟是何许人?竟能把独孤氏的公主管治得服服帖帖的。

    多思无益,公子诺不明说,杨雪慧自然不会去问。过不几月,他们便要分道扬镳,以后见与不见,却不是他们说得算的。

    况且她回去后只被允许待在朱家,再多的想法,她要向谁说去,谁又会在意她呢?

    ——

    寺中生活本来枯燥,杨雪慧一直闲着,时而公子诺寻她玩耍,她也是委婉拒绝。终有一日,他上禅房中来,满面忧愁。

    他纠结着一张俊脸,开口道:“那丫头去向我小姑姑告了状,小姑姑喊我回去哩,估摸着好几天见不上你,莫要太惦记哦。”

    杨雪慧嫌弃看他,摆摆手言道:“走好不送。”

    公子诺又是打趣一番,方才十分不舍的离开了。

    离开之前,他还说让杨雪慧等她,杨雪慧没有答应,究竟等与不等,到底是要看朱家那边何时来消息了。

    即使是要等一个人,还需得看人家脸色,杨雪慧受够了这样的束缚,却又无可奈何。

    她一个女流之辈,又没人帮衬的,难道还能翻天上去不成?就算不说得这样夸张,难道她还能不顾杨家的处境,我行我素任去留?

    她不能的,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愈发的被朱家人拿捏在手上,成为一个毫无抵抗力、任人摆布的人形玩偶。

    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可她却没有勇气对生活说“不”。究其根本,是因为她太懦弱了!

    ——

    两尊大佛被送走后,杨雪慧生活稍适。

    门口人影走进来,是雪莲。

    “少夫人,有家书。”雪莲走上前,呈上一纸信函,杨雪慧接过,直接拆开。

    字里行间就一句话。杨雪慧看罢,面如土色。

    信上说让她速速回去,朱云望回来了!

    心头的怒气还未消散干净,却又被重重堵了回去。朱夫人看看她,气愤地一甩袖子,走人,临走前还不忘恨恨落下一句:“你想清楚!你已是我朱家的人,李家那小子便是活过来,你也绝不可能跟了他去!”

    杨雪慧被这声惊回过神,看着朱夫人扬长而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他们本就……没可能吗?即便……他从未离开。

    四季隔老远便闻到了一股肃杀之气,十分强烈,亲眼见时,一股寒气从脚底蹿升,不胜凛冽。

    杨雪慧看到她,心中荒凉,基本的规矩并没有忘,起身给朱夫人福了个身:“儿媳给婆婆请安。”

    “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婆婆!”朱夫人冷笑,想起儿子委曲求全的模样,心中不免酸涩。

    朱夫人愤声质问她。杨雪慧抿嘴不答,唯一能做的,便是忍让。她其实什么都做不到,她答应李达,等他,可是,她做不到!她答应朱夫人,不伤害云望,可那日朱云望显露出来的神色,那样的愤怒、受伤,显然,她还是做不到!

    既然做不到,她为何要答应?内心深处的矛盾狠狠地撕扯着她,像是要将她撕碎。忍受着极度的痛苦,杨雪慧眼眶一红:她不愿伤害别人,他们却都因她而受伤,那样的沉痛、追悔莫及。

    朱夫人见她落泪,心头微慌。儿子离开前,曾叮嘱让她照看好杨雪慧,可如今,不过说道她几句,杨雪慧便受不了了。

    曾经有那么个人,在*采光为她绘过一幅丹青。在去年秋,回想起来犹如夜梦,云香袅袅,不辨虚实。

    那人眉梢眼角都带着笑,侧颜如玉,俊逸非凡。她许下今夕,要往来书画,将她心上的那人作画书中,再许今生。可惜,他忘了,她只恍惚忆起。从今往后,便再没有*二人的朝朝暮暮,人散,终未还。

    朱夫人得到儿子离开的消息,她没来小居看儿媳,一来是朱云望叮嘱过她;二来,杨雪慧精神失常,她自不会和个精神失常的人计较什么。

    她的儿,自小傲气,即便后来被人祸害,落得个半身不遂的下场,他也从未求过谁。他的骄傲、他的冷漠,她这做母亲的最是清楚。可如今,为了个女人,为了个不爱他的女人,他竟忍让至此——欺瞒她,用最卑微的方式!

    “你答应过我的,不伤害云望,如今云望走了,你说说,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又为云望做了些什么?”

    “什么——”四季话音未落下去,只见从院外走进几个人来。两个丫头一个婆子,能配得上这样阵容的,在朱府里,除了朱老爷,便唯有这府上的女主人了。

    有了之前珠联璧合的消息,不必猜,此人定是朱夫人无疑!

    “姑娘,出去散散心罢,这样闷着早晚要闷坏的!”四季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庞,原本的端庄秀气暗淡了许多。她家姑娘还是美的,只是惨淡的妆容下透露出不健康的苍白,像她们爷。

    杨雪慧看着庭前花落,神情一阵恍惚。杨家的*里也有这么些花,一到深秋,便落了一路,走在上面,花香四溢,比那刚蒸出的酒香还要醉人。

    杨雪慧还在庭前看花,却见珠联与璧合两个丫头急忙忙跑进来,“少夫人!”

    “什么事急急忙忙?没看到姑娘心情不好么!”四季走到前头,作为大丫头,她很荣幸护着姑娘,哪怕只是一个表情的变化。

    珠联璧合缓过来,连声道歉,这才细声细气道:“老夫人往这儿来了,看架势,不大对劲。”

    听到杨雪慧今日出了院子,想来情绪稳定了不少,她不耽搁,几天积攒的怒气在此刻蓄势待发。她知道杨雪慧不是个安生的主,当初若不是儿子非她不娶,她绝不会答应让她过门。

    如今倒好,一个李达,她的本性便暴露出来了,把整个朱家闹得鸡犬不宁。要不是儿子护着她,她绝不至和那丫头客气相待!

    第十一章 南山情长

    朱云望走后第五日,杨雪慧彻底安静下来。她不再碎碎念念,神智恢复正常。可她的眼神,似雪山顶的寒潭,冷漠至极。

    四季去把门打开,朱云望没有刻意锁着杨雪慧。只要她不吵不闹以至招惹到主屋二老,他也没必要一直关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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