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岳就如同青狐的父亲一般爱他，他也如同儿子一样尊重霍岳。
一切一切，不过昨日。
青狐强忍泪水，因为自现在起，他必须是萨满一族最坚强的一个人，他要替霍岳继续撑起末法时代偏安一隅的萨满一族，他要让萨满一族在今后的日子里平静安宁。
恰似最后时分的霍岳。
正当霍岳的尸身被收殓完毕的时候，青狐的手机响了，是罗裳。
青狐接通电话，却并没有开口。
“小狐狸，”罗裳的声音显得很着急，“你师父和韦梅怎么样了？我请来了能够救韦梅的高人，你快告诉我你们在哪儿，韦梅在哪儿，我带人过去。”
“我师父和师娘已经去了…”青狐语气冰冷，但又不是特别冰冷。
“…”电话那头的罗裳应当是愣住了，几秒钟后，她的声音再次传来，却已然极为愧疚，似乎是抽噎着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罢了…这件事情终究怪不得你…”青狐苦笑一下，“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明日能来桂省郁林州参加他们的葬礼。”
“…我一定去…一定…”罗裳答应了青狐，随即挂了电话。
青狐望着手机屏幕静了很久，直到手机自动黑屏才缓过神，落寞地装起手机，转身离去…
翌日。
郁林州殡仪馆位于郁林州城区边沿，正在搬迁的过程中，旧馆继续提供办丧和遗体告别服务，而火化车间则迁往新馆。
自凌晨时分便淅淅沥沥落着小雨，让规模并不大的郁林州殡仪馆较平日起更安静了几分。
青狐打着一把黑色雨伞，在殡仪馆门外独自站着，静静咬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
他在等罗裳和虎锋，他曾经仅有的两位朋友，也是他绝难再当他们是朋友的两位客人。
大约站了二十分钟左右，一辆出租车便停在了路边，从车上走下三个人。
正是罗裳和虎锋，还有一名有着银白色短发的青年男子。
三人没有打伞，静静地走到了青狐面前。
“小狐狸…”罗裳怯生生开口，她的眼睛还肿着，显然之前哭了很久。
“以后叫我青狐吧，”青狐礼貌地微笑一下，侧身抬手，请三人去遗体告别现场，“还有一会儿便开始了，你们可以去见见我师父师娘。”
青狐的语气和动作让罗裳心中顿时疼痛起来，一旁的虎锋也有些难过。
刘墨点燃一支香烟，双手将打火机递送在青狐面前。
青狐一顿，抬手掩在刘墨手旁，也点燃了香烟。
“青丘氏族，本就重情重义，想必霍岳对你情如生父，但请节哀。”刘墨看了看青狐，又看了看罗裳和虎锋，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一片哀愁。
听闻刘墨言语，青狐当即惊愕万分，他盯着刘墨的眼睛，却发现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
“咱们进去吧，”刘墨叹了口气，莫名其妙地说道，“不然来不及了。”
青狐这才回过神来，忙带领刘墨三人进入殡仪馆内。
遗体告别仪式已经开始，霍岳身着寿衣，笔直地躺在殡仪馆正中的床台之上，身旁摆放着韦梅的遗照。
刘墨走到床台一侧，在周围萨满一族众人不明所以的眼光中仔细看了看霍跃的遗体，然后从虎锋处接过血水珀来，轻轻放在霍岳身边，然后转回身，正视着青狐的双眼问道：“你的道行和你师父，谁重要？”
青狐很是不解，却果决万分：“我师父。”
“血水珀和你师娘，谁重要？”刘墨接着问道。
“呃…”青狐顿了顿，毕竟血水珀是萨满一族的珍宝，百千年来留存至今，是世所罕见地奇珍异器，但他还是做出了回答，“我师娘。”
“好，”刘墨满意地笑了，他的眼神中泛出纯澈的光彩，“让你们族人都出去吧…你一人留下便可。”
“什么？”青狐此时已经被刘墨弄得一头雾水，就连罗裳和虎锋也显得不知所措。
“虎锋，把提包留下，你带罗裳出去，给我护法。”刘墨又望向虎锋。
“老板…”虎锋似乎明白了什么，居然蓦地大声笑了起来，更是不顾众人眼光，跪倒在地，眼中泛出泪光，对刘墨叩首道，“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明白还不赶紧出去，耽误了时辰算谁的？”刘墨呵斥道，眼光中却慈爱无比。
“哎！”虎锋几乎是跳了起来，将提包放在刘墨脚边，拉着不明所以的罗裳小跑出去。
青狐见状，虽然根本不了解刘墨所言所为，但他相信虎锋，便命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萨满一族族人跟随虎锋和罗裳出去。
“青狐，”刘墨一边说着，一边弯腰打开背包，从背包内取出香烛纸火，还有一身洗得发白的古旧的道袍穿上，“关门，焚香。”
虎锋带着罗裳，偕萨满一族族人走出殡仪馆，同时还将殡仪馆工作人员一并拉了出来，然后便守在被青狐关上的殡仪馆大门外，直挺挺站着，脸上却已没有一丝悲伤与忧愁。
“你有病啊？”罗裳挣开虎锋的手，气得流出泪来，“他是要干什么？”
虎锋伸出一只手指，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你…”罗裳正要再说什么，忽然间至听闻天空之上一声轰然雷鸣，天色顿时暗淡下来，片刻间已重云密布，而雨水却莫名地停了。
与此同时，殡仪馆内骤然生出一阵风声，好像有着旋风卷起一般，让殡仪馆大门都不停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被震碎一般。
“他…他在…”罗裳恍惚间也明白了什么，她瞪大眼睛望着虎锋，说不出话来。
虎锋点了点头，无比开心地看着罗裳微笑了。
“这怎么可能…”罗裳有些痴傻，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
殡仪馆内风声更强，隐约间还闪动过几次青白交加的光彩，却又藏着令人生惧的悲号之声，让门外众人无不惊愕莫名。
“你们在做什么，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萨满一族的族人们纷纷拥上前来，想要推门而入，却被虎锋和罗裳死死挡住。
“你们不要冲动，”虎锋声音很洪亮，才能在风雷之声中传到众人耳中，“里面正在行大法门，你们进去只会害了所有人！”
“我们不信！”萨满一族族人都是东北人，性格爽烈，并不听从虎锋的劝告，甚至想要突破虎锋和罗裳的阻拦冲进去一探究竟。
“妈的…”虎锋的性格同样刚烈非常，他见众人不听劝，索性面露怒色，杀气暴涨，“谁特么想死，上来试试！”
白虎持世命格本凶戾绝世，虎锋勃然动怒，让在场所有人顿时服软，虽然嘟囔着什么，却再没有人敢和他有所抵触。
正在此时，天空之上，重云之中，忽然间破出一道阳光，直直射在殡仪馆之上，而馆内风雷之声也戛然而止。
风停，雨停，天晴。
过了片晌，殡仪馆大门徐徐打开，刘墨一手扶着门，一手拎着背包，微微有些趔趄地走了出来，他的面色煞白，额头上满是汗珠，脸上却挂着笑容。
虎锋和罗裳赶忙上前，分左右搀住险些倒地的刘墨。
萨满一族族人却不管刘墨，叫嚷着便要冲进殡仪馆内。
然而殡仪馆内却传来一个洪亮浑厚的声音：“不要放肆！”
是霍岳！
竟然是霍岳！
萨满一族族人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约而同地收起声音，踮起脚尖看向殡仪馆内。
只见昨日已经亡故的霍岳坐在床台之上，身边是一名极具丰韵的女子，穿着青狐的衣物，而女子怀中，还抱着一只雪白色的狐狸。
“族…族长？！”为首一名萨满一族族人瞪大了双眼，忍不住问出声来。
霍岳没有回应，却是从床台上走下，带着身边的女子径直走到刘墨面前，双双跪倒在地。
“先生，您大恩大德，我霍岳无以为报，只愿先生…只愿先生…”说到此处，霍岳已泣不成声，只是重重将头磕在地上，不再抬起。
刘墨轻轻甩开虎锋和罗裳的搀扶，却身子一软，倚着殡仪馆大门坐在了地上，笑盈盈看着霍岳道：“这下我们往来驿不欠你们萨满一族了…”
“谢谢先生再造之恩…韦梅愿做牛做马，报答先生的恩情…”女子果然是霍岳的妻子韦梅，她的脸色红润，气息畅达，但泪水却止不住地流淌出来，再不能继续说话下去，只是喜极而泣，也对着刘墨叩首不起。
“你以血水珀为身体，今后在修行上都会事半功倍，但是不要再用手段行不应行之事了…”刘墨半闭上眼睛，看着韦梅怀中的狐狸，缓缓说道，“青狐…若好好修行，大概一二十年后，也能恢复人身…只是…即便如此，他也难有今日的道行了…做个平凡人吧…”
那狐狸似乎是听懂了刘墨的话语，低低叫了一声，眼中居然也落下一滴泪水。
“走吧…”刘墨调整了一下呼吸，站起身，看了看罗裳，又看了看虎锋。
可罗裳却也跪倒在刘墨面前，同样泪如雨下，无法言语。
三十年前，刘墨在生死关头放弃了罗裳，三十年后，刘墨却给了罗裳这样一次最好的补偿。
“傻孩子…”刘墨只是摸了摸罗裳的头，便脱下道袍，负手而去。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足矣。
青狐走上前去，亲自收殓霍岳的尸身，当他碰触到霍岳冰冷的手掌时候，许多场景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而出。
那时候的青狐很小，在东北千万里林海雪原中失去了自己的亲人，是霍岳将他抱回了萨满一族，教给他生存和生活的技能，教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教给他修身立命的法门。
霍岳走了。
青狐因为悲伤而颤抖着，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却终究没有哭出声来。
因为青狐从没有看到过霍岳如此幸福的表情。
人固有一死，能够在死的时候面露笑容，何尝不是一种颇为难得的幸运。
过了一会儿，青狐才站起身来，他面色苍白，眼眶红肿着，显得有些虚弱，但他的声音却空前坚定：“将师父师娘合葬，咱们风风光光地送他们走。”
“是。”青狐身后，众多萨满一族族人异口同声，他们长久地与霍跃生活一处，也是霍岳和青狐的心腹之人，对霍岳的选择能够感同身受，所以此时此刻，并没有任何一人对萨满一族新族长青狐的决定生出异议。
而韦梅便是霍岳人生中愿意抛去一切繁俗而守候相依的爱人。
霍岳本计划将族内事务托交青狐后便金盆洗手，不再过问修行之事，安安心心寻得韦梅，二人结婚生子、长相厮守下去。可惜天不从人，韦梅的不幸离世让霍岳也失去了继续生活的理由。
他对名利早无贪恋，就想着得一人之心，行百年好合。
这不是解脱，而是成全。
青狐终于也在悲痛中生出微笑来，他缓缓跪在地上，对霍岳遗体长长叩首。
所以，当青狐推开霍岳房门时候，他就已经猜到将要看到的一切。
晨光熹微，窗外甚至传来几声鸟鸣。纱制的长帘之后，霍岳安详地躺着，满面甜美的微笑，他的怀中抱着韦梅的遗照，却像是抱着挚爱的妻子。
然而就在霍岳第一时间带领爱徒青狐等人欲出发探救韦梅的时候，韦梅已经无力支撑而香消玉殒。
霍岳自小生于萨满一族，始终行善为正，勤修苦练，在担任萨满一族族长之后，族人和事务无不管领得当，在修行界中也享有盛名，口碑极佳。不过无论怎样不世之材，归根究底也是有着人性基本的诉求和渴望。
这功利而孤单的人生，霍岳已经厌倦了。
于是经过几日思索，霍岳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意外万分的决定，他要自杀。
“行冥婚礼，随韦梅去。”霍岳给青狐最后交待的师命，也是霍岳第一次以师父的身份逼迫青狐做的事情。
他就是要盼着、念着、追着韦梅。
韦梅逝去，霍岳何存？
当日霍岳情蛊蛊毒发作，恰好在场的罗裳以万蛊之王金蚕蛊吞为之解毒，吞噬了霍岳体内的情蛊，虽然解除了霍岳再受蛊毒的困苦，但却严重损伤了千里之外情蛊主人韦梅的神魂。
当时无论霍岳或是罗裳，其实没有任何人知道这吞噬之法给韦梅带来了多么巨大的伤害，可后来韦梅病重的消息终究传到了霍岳之处。
霍岳本与韦梅一见倾心，无奈琐事重重，耽搁了二人情事，才导致之后一系列事件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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