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四肢只剩下半只手躯体,我看到了血淋淋的肠子,我看到了半个头颅,我看到两个人身体的血肉混在一起,无法分开……
我不敢再往前走了。
因为在我的模糊的印象里,胡进倒地时,看起来虽不那么血肉模糊,但在外面,我没有找到他。
这时,小陈忽然捂住了嘴。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头脑一阵眩晕。
胡进的身上布满了零碎的弹片,几层绷带都止不住血。他微弱的颤抖着,呼吸时断时续,最可怕的是,一颗弹片不偏不倚的刺进了他的眼睛。他不断地眨着另一只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球肿得像是要爆炸。
一个医生告诉我,那只被命中的眼睛已经彻底失明,而受此影响,他的另一只眼睛也暂时看不见如何东西。现在他正在等待手术,活下去的几率十分微小。
众人哑口无言,围在胡进身旁,不知所措。
手术室推出一具尸体。
接着,医生把胡进抬进了手术室。
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哪一次等待比这次更漫长。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我的心里一片死寂。我试着回忆我和胡进在北平相遇,一同从军的场景。胡进是我在讲武堂之外认识的第一个军人,从第一天起,我就是他的连长。当我想再往下回忆时,空白立刻打破了回忆,一种混沌的,不可捉摸的声响刺痛着我的耳膜,折磨着我懦弱的神经。我实在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人转眼变成一个瞎子。我实在无法想象今后的日子他要怎么度过。
大勇是我在北平认识的第二个人,他已经走了。
难道在这个小小的手术室里,我又要失去一个生死与共的兄弟吗?
这个小小的空间已经挤满了,但伤员任源源不断地被运送进来。有的人刚到就死了,有的人死在了等待手术的过程中。
哀嚎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那些舍不得的胳膊和腿,最终还是要被锯下。每当看到这一幕一次次上演,尤其是发生在年轻人身上时,冷汗便会浸湿衣衫。我攥紧拳头,却不知该恨谁。
参军之前,我从没有想到过这样的场景。我看到的仅仅是一群热血青年,打着各色的标语,喊着救国的口号,一次次地在街上游行,一个个地义愤填膺,投笔从戎。有时我们也会看到日军空降的传单,上面记载着日军如何善待俘虏。我们把战争看成了一场赌博,都以为输了还可以再来一次。
抗战无罪,政府宣传抗战也无罪,因为不抗战的后果是亡国灭种。那罪在谁?对面的日军吗?他们难道没有妻儿老小,没有父母亲人?他们难道愿意来到异国他乡,在刀尖上生存吗?
罪到底在谁呢?这些亡灵又该找谁复仇呢?
空白,再次打断了我的思路。
坐立不安中,似乎过了几个世纪。
忽然,手术室的门开了。
我怀疑,他们还算是人吗……
这不是侮辱,这是他们必须面对的现实。如果我不幸被炮弹击中,我也会躺在他们中间。
“没有没有,让开!”他推开曹明,疾速冲进了医务室。
“这医生,连团长在担架上躺着都没看见,怎么可能看见胡进呢?”小陈摇头道。
“愣着干什么,快把团长抬进去。”我吩咐道。几个护士看见团长身负重伤,建议先在此做一些简单处理,然后转到城市中的大医院治疗。
至少在往里走之前,我是这样想的。
打开那扇门,里面躺着重伤员。
我实在不敢相信惨不忍睹的场景。
日军明显意识到了危险,进攻的势头弱了不少。几个鬼子刚冲到战壕前就向后逃窜了。我又一次转头向后看去,国军士兵们正大步流星地向这边赶来。
“团长,快下令撤退吧!”
“好。撤……撤退……”潘朔端安静地闭上眼。
“走,进去找胡进。”我向中间的瓦房走去。
狭窄的屋中躺满了战争中最幸运的人,他们虽然要承受病痛,但他们一息尚存,他们虽然要接受一段时间内不能动弹,却换来了暂时的安全。
“伤员太多了,我不知道有没有你说的人。屁股大点地方,自己找吧!”
“哎,等等,那有没有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路过啊?”
“团长,我们的任务完成了,快撤吧!”
“别急,别急,等咱们的人上来再说。”
不久,远处出现几幢灰色的矮房。战士们说那是野战医院。我估计胡进就是被送到那里去治伤,于是了加快脚步。
野战医院被歪歪扭扭的篱笆包围着,入口处挂着一面破旧的红十字旗。四五间小瓦房拥挤地嵌在杂草丛中,医生护士和伤兵川流不息。
曹明拦下一个奔跑的医生,急匆匆地问道:“哎,你们这儿有没有来过一个叫胡进的伤员?”
“弟兄们,撤!”曹明大声喊道。战壕里的所有人丢下辎重,向后跑去。
穿过一片泥泞的土地,越过深深的壕沟,枪炮声渐渐远了。夕阳橙红色丝绸般的光芒笼罩着坑坑洼洼的大地,萧瑟的冷风割着我们的伤口,尘埃弥漫在带着烽烟味的空气里。
正当思索之时,几颗炮弹掠过头顶,直落向日军的人山人海。
“营长,这是我们的炮!是我们的炮啊!”小陈兴奋地叫道。
我心里的石头终于坠了地,转身看向潘朔端,他脸上波澜不惊,眼泪却已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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