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不归沉默。
白衣书生也微笑着沉默，他知道这次谈话已结束，这世上很少有人能拒绝一万两银子，更少有人能拒绝龙公子的善意。
龙公子对他若没有善意，送来的就不是银子了。
是刀子！
燕不归道：“你有剑吗？”
白衣书生怔了怔，笑道：“在下不会武功。”
燕不归道：“那么你走，我不杀不会武功的人。”
白衣书生的目光缓缓扫过燕不归手里的刀，沉声道：“阁下为何非要待在这里？”
燕不归道：“我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非要让我离开？”
白衣书生道：“因为龙公子从来不和别人一起吃饭，也从来不愿意随便见陌生人。”
燕不归道：“他可以等我吃完。”
白衣书生微笑道：“龙公子从不等人。”
燕不归冷笑道：“看来他今天只好破一破例。”
白衣书生沉默了一会儿，一字字道：“阁下好自为之，下一个进来的，就不是不会武功的人了。”
他朝燕不归微一躬身，退出了客栈。
他离开不久，一个面容冷峻的黑衣剑客便缓缓走了进来。他走的很慢，和燕不归吃面一样，极度认真，而且不肯浪费一丝力气。
从客栈门口到燕不归的桌子，他一共走了一十三步，每一步都是二尺七寸，就算巧手匠人来尺子来量，也未必有这么准确。
燕不归仍在一口口吃面，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黑衣剑客的瞳孔却慢慢收缩，针尖般的目光紧盯着燕不归，嘶哑着声音道：“就是你？”
燕不归道：“是。”
黑衣剑客道：“你不走？”
燕不归道：“不走。”
黑衣剑客道：“那你就死！”
燕不归道：“想要我死，就拔你的剑。”
黑衣剑客深吸一口气，伸手缓缓握住剑柄，将寒如秋水的剑刃一寸寸拔离剑鞘。他动作虽慢，全身上下却没有一丝破绽，无论燕不归在什么时候出刀，他都能在一瞬间做出最完美，最正确的反击。
燕不归静坐不动，他右手握着刀，手背上的青筋像是青色小蛇一样跳动不定。
两个人虽然还没有正式交手，但那股刺人心魄的无形杀气，已使七名紫衣少年连连后退，几乎将他们逼到墙壁上。
就在双方杀气最浓郁的时候，客栈外忽然响起一个懒散的声音：“算了。”
黑衣剑客霍然将剑刃插回剑鞘，背脊一躬，整个人化作一道黑光射出客栈。从进客栈开始，他的动作一直是慢吞吞的，没想到一动起来，竟快如闪电雷霆一般。
那七名紫衣少年也都退走，他们走进来时趾高气扬，离开的时候却像七只斗败的漂亮小公鸡。
白衣书生柳如风走进客栈，躬下身，双手将一张金子打成的帖子递给燕不归。燕不归没有去接，于是他把请帖恭恭敬敬的放在桌子上，微笑道：“这是龙公子的请帖，今晚在天香园，恭候阁下大驾。”
燕不归皱了皱眉：“他为什么要请我？”
白衣书生道：“阁下想听龙公子的原话吗？”
燕不归点了点头。
白衣书生道：“龙公子说，像阁下这样倔强又有趣的少年，他已经很久都没见过了。”这句话说完，他微微一笑，转身就要离开。
燕不归忽然道：“他没问我去不去？”
白衣书生回过身子，淡淡笑道：“我在龙公子手下已经有十三年了，十三年来，还从没见过龙公子请不动的人。”
……
月上梢头，已是黄昏。
燕不归坐在榻上闭目养神，已经过了三个时辰。
他本以为龙公子肯定会派很多厉害的角色来威逼利诱，可除了店小二上过一次楼，问他要不要茶点之外，再没别的人进过他的房间一步。
燕不归右手抓着刀，缓缓睁开双眼，心中不禁对这位龙公子升起一丝好奇。那个白衣书生儒雅风流，嘴边总是带着一丝浅浅的微笑，他就像是一团棉花，你再用力一拳打过去，也只能打一个空。
那个黑衣剑客同样可怕，他的整个人仿佛已经和他的剑融为一体，连燕不归自己也没有把握，自己的刀是否能快过他的剑。
但这两个可怕的人，却只不过是龙公子的手下而已。
龙公子这个名字，燕不归当然也是听过的，江湖中人不知道龙公子的，只怕比读书人不知道孔圣的还少。
据说他武功天下第一，势力天下第一，财富也是天下第一。
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别人一辈子都学不好的东西，他两三年就可以达到第一流的水准。
他是江湖中最有名的名人，能见到他的人却极少——一个人越有名，往往也就越神秘。但据见过他的人说，我们的这位龙公子，相貌也是天下第一。
这实在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老天爷也实在偏心的很，他对人间如果有十分爱意，那么其中九分半都落在龙公子身上了。
燕不归一手握刀，一手推开房门，不禁呆在了原地。
他住的是一间小客栈，客栈在长街尽头倒数第三间，对面是一家当铺，一家赌坊，左边隔壁是一个洗衣坊，右边是一个肮脏的小巷子。每天黄昏的时候，巷口都会站着四五个涂脂抹粉，花枝招展的女人。
但今天燕不归一打开门，就发现当铺、赌坊、洗衣坊和小巷子以及方圆几里的所有建筑，竟然全都不见。原本是当铺的地方，变成了一堆奇形怪状的假山，洗衣坊变成了亭子，小巷子变成了一座木桥，三间赌坊变成了一排大杨柳，柳树下流着一条小溪，一直蜿蜒到夜色深处看不到的地方……
不过一个下午的工夫，他视线所及之处，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如果去过城西的冷香园，就会发现，这里的布置竟然和冷香园完全一模一样。
在一个下午的时间内，龙公子竟然把冷香园硬生生“搬”到了燕不归住的客栈。
燕不归往楼下望去，只见亭子里坐着一个白衣青年，正遥遥向自己举杯。柳如风和黑衣剑客垂首站在他身后，脸上都带着尊敬之极的表情。
“他”当然就是龙公子了。燕不归握着刀，缓缓走下楼。快到楼梯尽头的时候，两个紫衣人忽然从两边闪出，挡住了燕不归的去路。一个紫衣人低声道：“放下你的刀。”
另一个紫衣人道：“等见过龙公子后，刀自然会还给你。”
燕不归握刀的手渐渐用力，沉声道：“你要我放下刀？”
不知什么时候，柳如风已到了楼梯口，微笑道：“阁下就不用卸兵器了，请跟我来。”
燕不归一言不发的跟在柳如风身后，穿过一条长廊，便到了亭下。
龙公子坐在一张铺着白老虎皮的椅子上，腿上盖着一张色彩斑斓的波斯毛毯，轻轻笑道：“请坐。”
燕不归抬头一看，只见他白衣如雪，气度华贵，令人自然而然的为之心折。他的脸上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偶尔咳嗽两声，双颊便泛起骇人的红色。
想不到这位大名鼎鼎的龙公子，竟然是一个病人，而且病的很深。看他躺坐在那里疲惫的模样，似乎随便一个小孩都能打倒他。
但这结论江北七雄一定不同意。江北七雄纵横武林一十八年，死在他们成名绝技九曲连环刀下的英雄好汉，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但龙公子杀江北七雄，只不过用了一招。自从他八年前三剑击败昆仑派第一高手卓不凡后，就再没有人能逼龙公子使出第二招了。
燕不归握着刀，在龙公子对面坐下。桌子上摆着一樽酒，两只白玉酒杯。龙公子亲自为燕不归倒了一杯酒，笑着用谁也无法拒绝的语气道：“这是三十年陈的竹叶青，据说味道最好，美酒赠英雄，请了。”
燕不归抓过酒杯，一饮而尽，放在桌上，沉声道：“是好酒。”
龙公子笑道：“当然是好酒，但你不怕我下毒吗？”
燕不归沉默片刻，缓缓道：“你若想杀我，还用不着下毒。”
龙公子又笑道：“我的确不想杀你，想杀你的人并不是我。”
燕不归站起身：“现在酒已喝完，我也应该走了。”
龙公子饶有兴趣的道：“你不想知道谁要杀你？”
燕不归道：“我只关心我要杀的人。”
龙公子道：“你要杀谁？”
燕不归道：“你的问题未免太多。”
龙公子道：“我只不过想帮你而已。”
燕不归道：“我不要人帮。”
龙公子道：“你是不是叫燕不归？”
燕不归皱着眉，点了点头。
龙公子道：“听说你只有十六岁？”
燕不归道：“是。”
龙公子道：“你杀的第一个人，是不是崔笑？”
燕不归的心一沉。就在今天中午，龙公子的人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没想到只过了三个时辰，他们竟然能将自己的过去调查的这么清楚。这位龙公子的势力、他手下人的办事效率，竟然已恐怖到了如此的地步。
只听龙公子道：“崔笑号称辣手判官，三十六路鼓石判官笔使的十分纯熟，天下用判官笔的高手，能赢他的绝对不会超过三个。”
燕不归道：“不错。”
龙公子淡淡道：“但你杀崔笑的时候，不过才十二岁。”
燕不归冷冷的道：“不错。”
龙公子道：“半个月后，你在祁连山又杀了点苍派大弟子诸葛烈。诸葛烈外号百臂剑神，比崔笑又厉害的多。据说他的剑招千变万化，出手的时候，就如同一百只胳膊同时挥动一百把利剑一样。”
燕不归道：“是的。”
龙公子道：“但你杀诸葛烈，只不过用了一刀而已。”他微叹一声，慢慢道：“看来真要杀人，根本用不着一百只手，一百把剑。一刀就足够了。”
燕不归沉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龙公子淡笑道：“你十二岁就能杀诸葛烈，同辈的少年中武功像你这么高的，只怕很难找出第二个人来。”
燕不归沉默。
龙公子悠然道：“要练成这样武功，不知要付出多少汗水和鲜血，不知要忍受多少寂寞和痛苦。能让人心甘情愿吃苦的，除了爱情之外，大概就只有仇恨了。”
燕不归仍然拒绝回答，但那双漆黑眼眸的深处，却隐隐露出滔天的凶厉光芒。
龙公子道：“你要报复的人是谁，不妨说出来。无论那个人是什么身份，我保证一个月后你都可以看见他的人头。”
燕不归握紧刀，低声道：“不必了。”
龙公子道：“哦？”
燕不归道：“我不想欠别人。”
龙公子微笑道：“你不会欠我的，在我帮你报仇之前，你要先帮我一个忙。”
燕不归冷冷道：“不用。我仇人的脑袋，我自己会砍下来。”
他站立起身，转头离去。龙公子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
等燕不归的背影终于消失不见，柳如风才上前两步，低声对龙公子道：“既然不能为我所用，要不要……”
龙公子微笑道：“是一把好刀啊，虽然不是自己的，毁掉了终究还是觉得可惜。”
柳如风道：“是。”退了回去。
龙公子咳嗽两声，举起酒杯，慢慢喝了一口，喃喃道：“燕不归，燕不归，这一次燕子飞去，只怕真的归不来了。”
燕不归道：“你也要让我走？”
白衣书生道：“阁下如果肯行个方便，日后在下必然还有重谢。”
紫衣少年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忽然一咬牙，反手拔出腰间的三尺长剑，向燕不归咽喉刺去。剑势迅捷狠辣，便如一条出洞的毒蛇。
就在这时，本来灰蒙蒙的客栈里，忽然有闪电般的刀光一闪。紫衣少年双眼猛然瞪大，由眉心到鼻尖、人中、下巴，出现了一条笔直的细细血痕。他保持着拔剑刺击的姿势，一声不吭的向后倒了下去。
燕不归左手仍夹着面条，右手刀已回鞘。
白衣书生走近几步，笑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燕不归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就是龙公子？”
白衣书生微笑道：“在下柳如风，是龙公子的属下。”他从衣袖中拿出一叠银票，放在桌子上，语气不急不缓的道：“这是十张四通商会的银票，每张都值一千两，足够让人舒舒服服的花一辈子。”
这实在是一个很无礼的要求，但客栈里的人听到“龙公子”三个字后，无不脸色一变，跟着飞快起身，走出了客栈。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皇帝老儿在这吃饭，龙公子来了，皇上也不得不让开。
燕不归夹起一筷子面条，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八名鲜衣怒马的少年飞驰而来，店里的客人仓惶离去，他似乎都没有看见。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要把这碗面吃完。
一名紫衣少年铁青着脸，走到燕不归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我说的话，你没有听见？”
另外七名紫衣少年面如死灰，都呆在了原地。七只手虽然已经握上了剑柄，却不知该不该把剑拔出来。
燕不归神色仍然没有变化，等他又吃了几口面后，一个白衣书生背负双手，施施然走进客栈中来。紫衣少年们看见书生，顿时都松了一口气，垂首退在一边。
紫衣少年道：“不错！”
燕不归道：“那就拔你的剑。”
他低头一口一口的吃面，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一双眼眸却漆黑发亮，偶尔抬起来，便射出刀锋般的利光。
燕不归刚吃到一半，长街上忽然传来一阵怒雷般的马蹄声，紧接着蹄声骤然中止，八个衣饰华贵，气度不凡的紫衣少年大步闯了进来。为首的少年目光冷冷扫视一圈，喝到：“龙公子来了，所有人都出去！”
燕不归道：“他要我走，为什么不自己来和我说。”
紫衣少年冷笑道：“你难道不怕死？”
燕不归道：“不走就要死？”
燕不归道：“我为什么要走？”
紫衣少年冷冷道：“你莫非不知道龙公子是谁？”
六月十八，红花镇。
燕不归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衣，在长街上普普通通的一间客栈里，吃着一碗普普通通的白菜汤面。
他吃的很慢，因为他只用一只左手。他的右手握着一把刀，一把看起来也是普普通通的刀。但如果你知道这把刀割下过多少名人的头，恐怕就再也不会觉得它普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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