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外人”指除开诺夕和安染的。近期确实有别人来过，比如南枫澈——不对，他不属于“外人”行列——再比如，凌。
“来自南亚特兰蒂斯的妖族。”诺夕回答说，“他认识你，带了信物。他想借藏书阁一用。”
“……凌？”蒂亚的反应竟有几分迟疑。
“凌。”诺夕重复了一遍，“拜访你的客人，对吗？”
蒂亚是机敏者，他对任何事物的反应都非常迅速。如今为一个名字纠结，恐怕缘由不出自名字本身。
他明明知道凌是何许人也，但他貌似打算拒绝承认。诺夕有些犯迷糊。
“……我预料不到他真的会来，从南亚特兰蒂斯到银栀城……跨越大半个陆地……”他无奈地笑笑，“他要借用空间阁，就随他吧。”
“那，他会在银栀城待多久？”
“一个月，三个月——甚至半年、一年也有可能。大概吧。总之会比较久。”蒂亚将风刃归还它的支架，双目直视着锃亮的刀刃，“取决于外界的情况如何。”
诺夕点头——然后瞄到了苏彦送给她的涂鸦画。她先弧过长长的停顿，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好端端一幅绘画，内容平白无故就消失了近半！那个小孩不见了，背景不见了，没有橡皮擦擦拭走折的纸屑，连苏彦拿笔使劲涂过的痕迹也没有留下。
她托起画纸，难以相信地瞧了又瞧，恼火地皱眉：“你怎么能随便挪动别人的东西？”她正想回头教训蒂亚，告诉他不懂礼貌的行为惹人生气……谁知这家伙已经不在他原先的位置了。
“蒂亚？”诺夕试探道。无人回应。
活于纸页的恶魔手执花束，舒展巨大的翅膀，呲牙咧嘴地冲她笑。
他什么意思？
诺夕摇摇头，把画摁到桌上。
银栀城南部郊区。
南郊的植被保护工作可以说比保护区做的还要完美。银栀城片面的山区基本上集中于此处，幽深的乔木林、灌木丛和由山顶涓流而下的溪水似乎在它们成型那刻起就没有变化过。环境很好，也极少深入开发，只在半山腰修建了几条供游客游览的栈道。
栈道延伸不到的密林深处完全是一副＂原生态＂的境况，显眼的草地上遍地铺满了长年累月积攒的落叶和朽木，更要命的是，冷不丁踩到厚厚的枯叶底下肆意生长的荆棘和还未进入冬眠的蛇。
南枫澈发自内心地认为这种地方不适合住人，以及妖怪。
更何况事实证明山上是没有村庄存在的。
“秦雨果遇害那晚，还有一个名叫玥栀的妖族在场。他是全银栀城的妖怪中有名的隐居者，很难得在市区以内见到他，”皓月临走时提供了一个有效的线索，“那天玥栀的现身是有意图的，他目睹了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却没有插手阻拦。这代表着他极有可能知道些什么。如果你有机会跟他谈谈，他或许会向你透露事件的真相。”
“你也亲眼看见了，但为什么你不能告诉我？”南枫澈问道。
“因为我的阅历远远不如玥栀”
皓月只是顺路搭救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学生，而玥栀……他的出现向来另有目的。
据说玥栀活了许多年，他最初到银栀城的年代尚可追溯到距今九百多年前：人类文明才刚刚踏入封建社会不久。之后在此定居。传言是为了陪伴他曾经所爱的人类，从此再未离开城围半步。
妖族普遍长寿，但像玥栀一般的却也不占多数。
这正是南枫澈所担忧的——人的寿命越长久，见多识广，对俗世看得越透彻，脾性越温和；再久些可就说不定了。妖族亦是如此。几百上千年的经历，人类要用几辈子才换得来，人与妖怪之间的沟通难免会产生隔阂……
他在肚子里反复草稿着应该怎么向玥栀开口，然而直到他徒步爬上山顶也依旧一无所获。
南枫澈举起舅舅留给他的硬装笔记，挡住从头顶折射的阳光。
几株银杏树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接近山顶的树林中间空出一大片土地，由于人类砍伐遗露出来的木桩分散在各个方位。照这个规模的开采面积，应该是想在这里修造一座建筑——寺庙。他稍稍偏头，瞄见了坡面上一堵破烂的寺墙。
四周的树冠遮蔽不全，正午的炽晕笼盖住残缺的古寺，试图呈现它往日的辉煌。
其中两株银杏伫立在枯井边，枝蔓交错，聚拢成一株，层层叠叠挂满金黄色的扇叶，甚是抢眼，房檐上也落了不少，在千篇一律的深色常绿间格外明显。
可是，如今正值九月，银杏怎么就已经落叶了呢？
南枫澈伸手去触摸树干，希望从中能感知到些什么。可是它们没有传达出任何关于妖力的气息。银杏树灰白且僵直，像冬天颦死的样子。
明摆着违背自然规律。它若真的死亡，也不必要先成熟自己的枝叶，除非它自主地提早生长，类比……强行更改新陈代谢的速率，使它的命数急剧缩短。
斑驳的石像瞪着它无珠的眼睛，凶神恶煞地守护它的庙宇。
竟然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这个寺庙，和它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不属于这个世界。
白纳德迈开脚步，在石像的面前徘徊，一次又一次抬头去看，仿若那鹿首虎身的石雕怪物会随时复活过来。
它停止脚步，警觉地束立起耳朵，一点风吹草动都令它不安分地弓直身体。
“白纳德？！”
只见它突然闪开，躲过迎面窜出的什物——毛茸茸的，野兔子似得——转身又一个飞扑，凶狠地嗷叫一声。可没等南枫澈反应过来，它就退回去了，耷拉着尾巴，没有想象中的恶战，像对它捕捉到的猎物不满，呜呜低吟。
一只花皮毛的猫。不幸的是它被白纳德咬断了一条腿，伏倒在地，挣扎不起了。花斑猫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也没有因为受伤而发出的哀号。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它的断肢——爪子有气无力地挂在关节点，触目惊心的伤口却没见得流血。动物皮毛的掩盖下，尽是木头制作的骨架和不知名称的柔软填充物。
?追上来的少年脚步急促，踏得枯叶沙沙作响，南枫澈抬头时，视线正好与之相撞。少年的上衣是盘扣的唐装，头发略微有点凌乱，身材瘦弱，眉眼间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他调整好呼吸，定眼瞧了瞧卧地不起的花猫，又以一种惊鄂的眼神盯着南枫澈。
他盯了南枫澈好一会儿，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一言不发，平静地蹲下，将猫抱入怀里。
“对不起，你的猫……”南枫澈支吾道。
“你不用道歉，它不是我的猫。”少年的声音意外地沉着，丝毫不拖沓，完全不像他表面的十五六岁。白纳德对少年特别好感，用它向熟人打招呼的亲昵方式在少年的脚边磨蹭。
他的手温柔地抚过花斑猫的短腿，眨眼的功夫，伤口便愈合回原样。
南枫澈观望着少年的一举一动。酷似人类的少年，原来是妖怪吗？
他回头看看南枫澈，垂下眼帘，也不责怪他的宠物弄伤了猫咪的腿，一言不发地就要离开。
“请等一等！”南枫澈挥手叫住了他，平缓语气尽量使自己谦逊一些：“请问，你知道这山上住着的有位名叫玥栀的妖族吗？”
少年疑惑地注视他。
“他……定居在这儿，”南枫澈说，“我有事情想请教他。”
少年抿紧的嘴唇松开，一字一顿道：“我就是玥栀。”
橱柜里的长刃被蒂亚取出，借助窗外的阳光晓有兴致地观赏。这把长刃也是在藏书室偶然发现的。整把长刃耐磨且轻便，刀面很窄，异常锋利。凌说，它是由古代妖族打造的武器，取名“风刃”。
“最近有外人来过空间阁？”蒂亚的声音突然敲破沉寂。
诺夕的沉默令蒂亚稍觉失落，他索性靠到书桌旁边，打量起桌上新添置的一幅儿童涂鸦：一个低幼画风的稚气孩童，和一只头长犄角、面貌狰狞、背后生有两对白色羽翼的恶魔。人物画得歪歪扭扭，顶多勉强表现出小孩子的形象，至于那团黑乎乎的“恶魔”——大约是恶魔给人的映像向来不好，这就分辨不出个形状来了。
诺夕闲来无事保存一张抽象绘画，应该是谁赠送她的吧……蒂亚心说。他楞楞地盯着涂鸦，像思考着什么。
半响，他伸出左手，掌心朝向画的上方，仿佛用了一股妖力，纸面上的图案逐渐剥离，似一层极薄的蝶衣，翩翩纳入他的手中。略微合拢指尖，便消散了踪影。仅剩余那团黑糊糊的恶魔，和它手里握着的几支小花，周围一片空白。
高耸的暑假规矩整齐地摆满了书，却始终鲜有人去翻看它们。诺夕会为其定期扫除灰尘，让它们无论在何时看来都新崭干净……作经常被人查阅的假象。
照片上的场景万分清晰地印刻在脑海，历历在目。但回忆永远都是回忆。可每当她想起往事的时候，却又期盼着某天重拾她昔日拥有的一切——被她选择性抛弃的一切，她曾经的工作和学习的东西。
一道刺眼的光芒闪到她的眼睛，一阵子晕眩，诺夕下意识地伸手去遮挡。
诺夕没理会他。只管退出房间关闭暗门。
从藏书室底层的楼梯离开的时候，诺夕终于问道：“你……究竟有多少收藏品？”
想必蒂亚生前是位物件收集爱好者，而且喜爱到了一种境界并引以为傲的。诺夕能够想到的、关于他活着的年代所存在的物件，几乎没有哪一种是在他的空间阁里见不着的，让若大的书房变成一栋全面的旧文化博物馆，切实的神秘氛围，像做梦一样藏宝无数——准确的数字早已无法表达的地步。
今天安染邀请了秦雨果来茶屋，趁他们俩在一楼闲聊，诺夕拿着秦雨果替苏彦送给她的画到书房去了。
诺夕迷恋书房，她愿意待在这儿，宁肯独自一人也罢。空间阁带来一种用言语不容易表达完整的安全感——与世隔绝的安全感：既避免外边世界的奇异精彩，同时也避免了焦虑和危险。
诺夕前几日刚刚得知老巷子的结界和守灵是术师人为的消息，以及于此相关的南亚特兰蒂斯逃犯，加之顺手牵连了秦雨果……一下午涌入的信息量过分庞大。她和安染商量过好几种结果，但要不要把事实真相告知秦雨果还是不能做决定。
因此，目前的诺夕暂且无法对某些新鲜事物感兴趣。
八九百年历史的朝代储存下来的丝帛脆弱得禁不起触碰，轻轻一碾压便撕条口子，要么就碎成粉末。诺夕收手，觉得实在可惜。
“居然碎掉了？这可是供给宫廷贵族使用的上等丝绸……哎，谁晓得还不如人家陵墓里的陪葬品保护完好。”蒂亚的影子浮现在她身后，见状，撇眉啧啧道。
蒂亚看上去心情愉悦。虽说他以往的状态和现在差别不大，一样是常挂笑意的，但又同他平常的漫不经心或者高傲的笑意不一样。他是真诚地欣慰，似乎因为诺夕难得一回在乎他的性格而感到高兴。
“……”诺夕收回目光，仍旧不回答蒂亚的话。实际上……她只是随口问问。
“收藏的意义并非为了藏品无数，诺夕——毕竟珍贵的事物稀少难寻，”他紧跟在诺夕身旁，悠然地说，“大量看起无用的杂碎，往往是掩饰主题的最佳选择。”
蒂亚的回答却拐了个弯：“你猜在它们当中，真正价值连城的东西又占多少比例？”
诺夕侧头去看他。
蒂亚的藏书室里藏着的，不单只有古书籍和卷轴而已。
已经足够开阔的空间其中还包含了无数道暗门，稍不留神撞到了某处便会从哪个角落裂开一扇门来。
诺夕从不去刻意地寻找这些暗门的开关。她对藏书室的内部构造不熟悉，自她继承空间阁以后的十年里也未能将门路摸索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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