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南枫澈？”玥栀问道。
“你知道我的名字？”
南枫澈从来不会将自己的名字随意透露给陌生人，也不像诺夕那样是名传千户的人物。一位初次见面妖族直接道出他的姓名，难免会让他瞬间提高警惕。
但玥栀对他持有的态度不以为意。他继续手里的事，头也不抬一下，淡定地回答：“早年我和你父亲是很好的朋友，我们曾并肩旅行。”他说，“他的儿子叫南枫澈。”
“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还以为是你父亲回来了。你留给我的印象和你父亲很像，脸型，声音……眉眼应该跟像妈妈吧？我没见过你的母亲。”他揭开盖子，壶中的沸水咕噜噜地翻腾，升起团团白烟，弥散着一股草药的清香味，“后来想想，怎么可能呢？几率太渺茫，这么多年过去了……”玥栀埋着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光，自嘲般地浅笑。
他突然想到很多。
自幼时起，南枫澈的记忆里便没有“父亲”的形象，偏偏又极少有人跟他提起他这个神秘莫测的父亲。
他的母亲——也就是舅舅的亲生姐姐林华英。舅舅家的相册收录了许多张关于他母亲的照片，从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到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但没有一张是关于他父亲的。
烟雨城的居民都不知道南枫澈的父亲是什么人，姓名如何，家事背景又如何。有人说他是一个外来的旅者，不久后就离开了烟雨城，不明去向；有人说是一个落魄逃亡的男人，在过去一年的冬天被冻死了。
南枫澈的舅舅告诉他，他的父亲是母亲在探寻北方边境的征途中认识的。他追问那人长什么模样，最后去了哪里，却只摇头，半天支吾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舅舅没有见过南枫澈的父亲本人，至于对他父亲的全部了解，都是从林华英寄回家的信件中得知的。只知道他是一个和善的人，待林华英很好。仅此而已。
南枫澈的父母没有举办过婚礼，于是他成为了众人皆晓的“私生子”。他的父母在南枫澈出生后便音讯全无，直到传回来过世的消息。南枫澈在烟雨城生活的第一场记忆就是参加他父母的葬礼。
“我父亲他不会回来了”玥栀的表情让他放下戒备，“他十多年前就不在了。”
玥栀的动作略微一顿，却不再有过多的反应。“是吗……”他的眼帘低垂，仿佛也为此感到惋惜。人类的生命短暂如朝露，离开是迟早的事，即使有神明庇佑也不过如此。
褐色的茶水带着细碎草叶，一并沏入瓷器杯子里。
“你的父亲名叫长泽，是一名出色的占卜师。为了逃避繁琐的纠纷与家族断绝了联系，隐姓埋名地独自生活了几年。”喝过茶后，他缓缓道，“长泽对未来会发生的事有着惊人的预测天赋，近千年来不论是人类还是妖族都很难找到与之齐名的天才。”
“但他留给世间的痕迹实在不多，又很虚幻，因此至始至终不会有谁记得这样一个人。”他放下手里的瓷杯，绕到灶台后方，取出一根楛瘦的竹竿。南枫澈能够体会到玥栀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早就知道南枫澈前来拜访的目的，他不提及巷尾一事是因为根本不需要去刻意提及。
正如皓月所说，玥栀知晓很多事——一个光靠阅历看透一切人情世故的妖怪。他不愿明说罢了。
“长泽编写了一本笔记，”玥栀说，“记录了他当时对未来的全部推测。如果有人得到这本笔记，便等同于对未来的事件了如指掌。长泽前往极北之地，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他把尚未完工的笔记传递给了自己的后辈。”他手执竹竿，轻轻撑开门檐上的横木。屋门重新打开，石子路两侧的楼房、喧闹的人群全部消散，四周空寂，唯独剩下丛叠笔直的森林。它们的疯狂生长最终击垮了繁华的街市，连废墟一并挤出深山野林的世界。
后院外原本是一片相对平坦的草地，地质变化导致大面积塌陷，形成一沿断崖。微风吹拂崖边的野草，卷走飘零的枯叶，泛起层层涟漪。南枫澈望到位于群山中央的银栀城模糊不清的轮廓。
“真是奇怪，”玥栀说，“你分明找得到答案，又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去寻求细节呢？”
他的眼神坚定地瞩目南枫澈，几乎要将他看穿。南枫澈讪讪地笑，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笔记本，生怕迟疑一秒就会被别人抢走。笔记早先由舅舅保管，直到逝世才知道它，果然来历不小……
“想证实一些事情的可靠程度罢了。”他回答到。
玥栀收回他的目光。“该来的总会来临，剩下的时间已经不足够去证实了。”
“城南……”他喃喃道，“我想，你的同伴恐怕有危险了。”
可惜玥栀拒绝了他的好奇心。他自顾自忙活手头的事情，把南枫澈凉到一边。
南枫澈觉得他应该主动说点什么，一直被凉着的感觉可不好受。按照人与人之间互相交往的惯例，首先要自我介绍：“我……”
自古以来就有各种各样的奇闻异事记录了鬼市这种自然现象，由于光线的折射映照出远方的景象。但它们通常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更不会说是有过去发生过的事情。“这里有很多这种景观吗？”南枫澈随口一问，却也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
“……不，以前没有鬼市。”玥栀顿了顿，几乎压低了声音，“是我为了缅怀过去。”
街道的尽头是一间与村落中任何一座建筑格格不入的破木门，简陋的建材在未刷漆的门背后勉强围起一所可供居住的房子，经历长久的风吹雨打，加之长时间没有修理过，已经摇摇欲坠。一切繁华盛况皆在此处戛然而止了。
玥栀从柜子里取出干皱的茶叶以及叫不上名字来的药草，切碎，放入水壶。他一边忙着煮茶，另一边顺手拾起深色的布匹，看起无意地抛到横卧在墙角处的长型木箱身上盖住。
南枫澈不得不终止对那东西的打量。
光线较暗，他看不清它到底是什么——只能初步断定它绝对不是“木箱子”这么简单的玩意。物体本身做工精致，渡边的位置专门镶嵌花纹，隐约可以分辨出几道供给开启的缝隙。表面被打理得亮泽，一尘不染，对它爱护有佳。
然而没有人在意过这个陌生面孔的“外人”，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高大的常绿乔木仍然生长茂盛，丝毫不避讳地杵在那里，似乎不影响房屋的修建，直接贯穿房屋内部，从房顶上长出来，甚至使房屋缺少一个边，空缺处是墨绿色的叶团。不管怎样构造，他都觉得这种方式未免……太拥挤了，整个街市就像是被硬塞进去的一样。
白纳德左顾右盼，紧紧跟在身后，似乎也察觉到了异常。
屋内设有一张桌子，一个灶台，几把矮凳和带抽屉的柜子。除了这些，再无其他摆件。家具是手工的，脱掉了漆，削削补补很多次，显得有些歪斜。庭院杂草丛生，堆放了一点木材。有一口石头打磨的水缸——已生满青苔。
煮茶用的水壶倒算是这里不那么陈旧的东西，杯子只有一只，瓷的。
“嗯？”南枫澈不解。
“这些叫做鬼市，是曾经发生过的事物的回影，街道，人物，包括你在山腰上看到的古寺——它们只会在特定的时间段出现，然后消失。”
难以置信，荒郊野岭藏着另一方热闹非凡，灌木丛末端突兀地出现一条石子铺成的道路，紧接着是街道两侧参差不齐的屋舍，青瓦石砖，屋檐上阙，有铜铃挂坠，彩漆雕刻的装饰；随处可见挑筐的小贩和临街的商铺，人来人往，穿行自如，小孩子光着脚丫遍地追赶，人气堪比银栀城东区的境况。
唯一别扭的是，这里所有的人都是一身古朴的装扮，素色的麻布织成的衣物，不存在任何现代化的气息。南枫澈走在中间，是最显得多余的那个。
一个束了小辫子的孩子抱着绣花绒球，嬉笑打闹着向南枫澈冲来，吓得他连忙往旁边躲避，闪开那群疯玩的孩子。子们与他擦肩而过，只顾着玩耍，中途没有谁回头说声抱歉的话。
玥栀终于稍微偏过头，用余光瞧见了刚才南枫澈的行为。
“其实你不必去躲开他们，”他开口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幻像而已，他们不能对你造成实际伤害。”
阁楼上的女子用胳膊支撑着头，趴在窗台边眺望他们正行进的方向。
难道是妖怪聚居的村落？南枫澈心想，疑惑地看了一眼走在前面带路的玥栀，并且对四周的环境显现出他习以为常的冷静。
玥栀似乎不想跟南枫澈有过多的交流，他抱着猫，把南枫澈带到山林深处很远的地方去，好一个沉默寡言又难以与人相近的少年，一路上竟然一句话也没讲过。
气氛压抑得南枫澈心里很不自在，却也没能率先提出一些话题来。
直到他听到阵阵喧闹声打破沉寂的山林——来自街市的喧闹声。待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柏林，背后的景象才豁然展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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