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姑娘倒是看得很开。”
商雅稚朝他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带路。
苏骁战将剑从地面拔出来收回剑鞘，撑着剑第二次试图站起来还是失败了。他索性坐在地上温声开了个玩笑：“商姑娘你是不是不认路，才与苏某同路？”
一记眼刀从帷帽后面扫过来，大概意思基本是“想死吗”，苏骁战没被吓到反而笑出声：“我刚刚说谎了。这次你发现了么？”
商雅稚没有动。
“谢前辈认得你的字，他甚至在那叠字前站了许久。我问他是否也觉得你身份存疑，他却答‘这字学得不精，不及白鹤翁十之一二，心不在焉的。’我当时只觉谢前辈品味高，在我看来姑娘的字已是不俗，怎会得个‘不精’、‘心不在焉’的评价。后谢前辈才说红莲的天梁星就是他当年那个走火入魔以活人炼药的同门师兄高斐，同时也是救他性命带他入大医谷的恩人。”
大医谷自开山祖师孙玄参立派以来，三百多年里最剑走偏锋的便是高斐。他的出身已无从考证，流传最广的一个说法是滇西白族。
这个人就如同他的名字般卓尔不群天资斐然。
大医谷善药，行风温和以济世救人为己任。而毒：厚也。害人之艸，往往而生。厚着为集中，必成“凶狠”或“恨”，与大医谷行风截然相反，是以在毒药方面是弱项。
然而高斐却认为毒药毒药，本也是药，医毒一体，既医又何必歧视毒。只要能救人性命又何须拘泥于是药是毒。
这样的提议自然是遭到大医谷诸位前辈首座的激烈反对，在诸多劝阻抵制之下高斐只得不再提这被视为异端的言语。
但始料未及的是高斐的沉默只在明面，他将疯狂的想法都将一切于暗中操作，竟然偷偷用山下镇中流浪的乞儿为医床用来试毒，炼制一种悚然的药。
“‘师兄已经疯了’，谢前辈对此只说了这样一句。后来大医谷声讨高斐，将他培育出的长在尸体上的妖花‘黄泉噤默’烧毁，同时也将高斐武功尽废逐出大医谷。在那之后谢前辈再没见过将这位亦师亦友、如父如母的师兄。”
商雅稚静静道：“他后悔吗？”
“谢前辈说他不后悔。若再来一次他也依然会选择告发。‘黄泉噤默’是可肉白骨，是可救人性命，但那是建立在无数人鲜活生命开在无数冤魂之上的来的。‘医者医人，并不可以害人来医人，这是本末倒置了。’谢前辈如是说。”
“牺牲一百而救千万人，不是很划算？更何况那只是些对世上无所作为的乞丐，创造不出任何价值。”
“商姑娘，或许你生而高贵做惯了上位者，有些生命对你来说毫无价值。但在医者眼中众生平等，没有谁是应该奉献出生命的。”苏骁战咳嗽了一会，待平复后苍白的嘴唇上有一条醒目的血线，“冒昧地问，既然觉得可惜，那白鹤翁入红莲山庄后没有再培养‘黄泉噤默’了吗？”
“他改练字画画了，说这个赚钱。”
苏骁战呛了好几声失笑，觉得有趣。是天梁高斐心中任怀芥蒂托贪狼雅稚来问，还是贪狼雅稚自己好奇来问？这两样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看来红莲山庄内部相互的关系比外界想象中的要融洽很多。
“贵庄内的关系比我想象中的要好。”
商雅稚不置可否，转了个话题：“可以走了吗？”
苏骁战还是温软地笑，略微疲惫无力地指了指自己的腿：“原以为聊会天趁机休息一下就好，看来定在此番还是过于着急了。商姑娘，你从这里向北直到看见座高楼。楼之后便是一处断崖，崖下有个祭台，所有被虏入罗婺的人都会于今夜聚集在那里。”
商雅稚歪头考虑了一下，伸手扶住他的肩将自己精纯的内力打入对方体内。
一盏茶后苏骁战调息一番撑着剑站了起来，吐出一口浊气温声道了谢。商雅稚示意不必多言，默默地紧跟在他身后。
等了一会不见他有动静，商雅稚静静道：“横竖也就两个去处，像我这样的下去十殿阎王都不够分的，你愁个什么？”
苏骁战呆了呆，不禁失笑。这安慰人的方式也是特别...
“等我？”苏骁战想站起来第一次没有成功，眉宇之间满是混杂着疼痛的疲惫，“此一去是再也见不到了。轼师叛徒，当入黑绳大地狱，受倒吊、挖眼、刮骨之刑...俞明山，下辈子投胎做个人吧。不若我遇见你，自当再杀你一次。”
苏骁战看着俞明山死不瞑目的尸体，深呼吸一口清冽甘甜的山间空气，吐出一口浊气。感觉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仿佛吐故纳新，洁齐而清明。眉宇间的阴霾都随着山中清雨洗净，浑身荡涤清爽明净之风。
商雅稚从另一边踱步过来，绕开那些血迹，看着地上一片狼藉，面色未变。
“不知我死后，是入黑绳大地狱，还是入枉死城受两小鬼锯分尸之刑。想想，都很痛啊...”
商雅稚看他一眼，道：“缅怀完了吗？走吧。”
苏骁战半跪在地上摸了摸自己的腰，仿佛还在想象那些莫须有的刑事，也看不出来大仇得报的酣畅淋漓，也看不出来欺师灭祖的悔恨交加。
苏骁战收敛剑意，将剑插在地上，屈膝蹲下去看着俞明山，一向斯文温柔的眼睛里满是略带疯狂的恨意。
他笑了笑，抬手擦掉脸上的血迹，冷声道：“师父，我来送送你。”
俞明山的嘴唇动了动，说不出声音。
方才两人在山间发现俞明山时，他正用李骁枫的身体去挡一处陷阱，与他相处了十来年亲手养大的李骁枫就在惊愕中被竹排贯穿了身体。苏骁战握紧了剑，满身戾气。商雅稚见状不等苏骁战开口，直截了当就抄着手走开了，独自去另一边逛一逛。
苏骁战握紧手中的藏锋剑，笑得血腥又温柔。
“有时我在想，杀死姐姐的到底是你们，还是那个因为害怕而不敢发声的年幼的自己？”
俞明山动了动嘴唇，用尽了最后力气道：“苏...骁战...叛师弟子...本座...在下面...等你...”
宜踏青、植树、缅怀先祖故人。
当藏锋剑不再藏锋，杀意便贯穿方圆十丈，凛冽的恨意*的不单单是周围高大滇油杉，还有俞明山苍老的身体。俞明山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面前持剑的自己的“得意门生”，似乎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他会下杀手来杀自己。
“你记不记得有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三，祭灶日。那一年很冷，滴水成冰。在苏紫河畔，小重山门的几位弟子一道欺辱了两名十三、四岁的少女。那一天过小年，漫天的烟花里冰雪里那两位少女见他们都尊称你为大师兄，见你一派正人君子模样求你放过她，可你最后是怎么做的？”苏骁战笑着，“你皱着眉，维持着你那芒寒色正刚正不阿的形象，仗着醉意加入了那些人。
“两位姑娘一个冻死在当天夜里，一个在第三天不堪欺辱在门庭的逼迫之下投了河。加上那夜同去的六名侍卫，四名侍女，两位老嬷，通通死在苏紫河里，冻成了冰。十四条人命，每逢夜晚你做梦时就不会梦见他们，不会梦见他们向你喊冷么？
“我梦见过啊...那位少女也曾出身富庶之家，那一年她刚定了一位夫婿，是她的青梅竹马，亦是当地豪绅。原以为联姻能使家族更上一层楼，却不想遇见这样的事。豪绅施压，逼死了我姐姐，父母无颜面对流言亦双双自尽。那么大的一个家，就因为你们的一次醉酒，便垮了。
“徒弟来送你至十殿阎王楚江王手下剥衣亭寒冰地狱。凡在阳间伤人肢体、奸盗杀生者，推入此狱。那里很冷，滴水成冰。”
俞明山的瞳孔骤然缩小，仿佛见到了鬼魅。
【狱中鬼】
（徒弟来送你至十殿阎王楚江王手下剥衣亭寒冰地狱。凡在阳间伤人肢体、奸盗杀生者，推入此狱。那里很冷，滴水成冰。）
清明，仲春与暮春之交，斜雨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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