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牛坊回到家，时候已经不早了。赵叔带领大队党支部一班人早已等候在家中，而且门口还有不少乡亲聚集在院内外。父亲赶紧洗刷吃饭，一切准备就绪准备离开家门时，差十分钟八点。父亲与送行的母亲，爷爷奶奶等亲属以及赵叔它们刚走出院门，便遇见了县委开吉普车的司机小马，说是吉普车刚刚停在村西的桥西头（因桥面太窄，走不开车，进不来村），随即便与小马一同朝村外走去。早上八点，正是村民们吃饭早的时间，照说村道上不会遇见太多人，可今儿却非同平常，当父亲一行穿过村子时，不少乡亲们纷纷自觉跟来为父亲送行，再次重现了上次离开时为父亲送行的情景，当父亲坐上车朝大家挥手告别时，看见身后有近二百位乡亲们前来为他送行，这让父亲再次热泪盈眶，同时也感到特欣慰，让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回乡劳动锻炼的表现已经得到了乡亲们的认可，算是向党和老乡们交了一份合格的答卷。
赵叔和大队长凌宗聚借口去公社办事搭个顺风车，也跟着上了车，父亲当然看穿了他俩，不过是想多送自己一程罢了。但父亲难得糊涂一次，并未“拒载”，相当宽容地随了他俩的心愿。心想，这也倒无妨，“捎他俩一程”，陪自个儿多唠一会儿嗑，何乐而不为呢，想着，父亲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都笑咳嗽了，父亲猛然的一笑，让赵叔他们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没底，俩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随后一起怔怔地望着父亲不离眼儿，直到父亲止住笑声。
“哦，爹，不急，八点才走呢，现在还不到七点，俺想这儿了，想这些‘老伙计’了（父亲对喂养的耕牛的爱称），这不过来瞅一眼嘛，呵呵。”父亲说着，瞥了一眼屋内的耕牛，随即坐到灶前，拿起烧火棍，想帮着爷爷继续烧火。
“旺儿（父亲小名），不用烧了，地瓜已经煮熟了。”
“噢，爹，那就先歇歇，抽袋烟，来，坐这儿，爹。”父亲说着起身，将爷爷扶到灶前的矮板凳上重新坐下，随即倚靠着门框点上了一袋烟，于烟雾缭绕中，里里外外打量起牛坊来，好像初来乍到，看的相当仔细。
当父亲离开它们的时候，感人的场面出现了。见时候不早了，父亲只得离开牛坊，临走前，他特意走到耕牛身旁，伸出双手，对每一头耕牛角深情地抚摸了一遍，然后轻柔地拍了拍牛鼻子，跟每头牛说了声，再见！老伙计，耕牛们也热情地用点头或扬脸予以回应，牛眼里溢满了友善的笑意。爷爷叼着烟袋锅子使劲儿吧嗒着跟在身后，乐呵的不行了，烟都吧嗒灭了也全然不知。
耕牛们显然在乐享着与父亲的友好相处，可当父亲真要离开它们，走出几步远时，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只见，它们全都仰头望着父亲齐声“哞哞哞”吼叫起来，叫声异常刺耳动心；当父亲再往前走几步，逐渐拉开距离时，耕牛们叫声更大，且牛蹄子用力踢踏或蹬着地面，身子剧烈躁动着硬是往外猛冲，极力想挣脱掉绳索的羁绊。见状，父亲很激动，眼睛都湿润了，但时间不容许再缠绵拖延下去，只能悲情地离去。最后，父亲在身后声声牛的呼唤中，依依不舍三步两回头地离开牛坊，告别了他的‘老伙计们’，早已盈眶的热泪夺眶而出。
“爹！爹！”见牛坊门开着，父亲好几步开外就大声喊叫起来，伴随着一股熟地瓜味跨进门槛儿，爷爷正在灶前烧火，带着浓郁熟地瓜香味的蒸汽正从并不严实的木头锅盖缝隙中喷薄而出，屋内雾气腾腾，（熟地瓜）香气扑鼻，熏得屋内的耕牛们眯缝着眼睛，似睡非睡地静静趴窝在那儿慢慢咀嚼着嘴巴，蛮享受的样子。
“哎，你咋来了？不是一早就要赶回城里嘛？”爷爷见父亲来了，不禁一怔，停下手里的活儿，站起身来。
“爹，我帮你把牛牵出屋吧。”
“好呀，牵吧，牵吧！以后恐怕就没得牵了，呵呵”说着，爷爷起身走到耕牛旁，牵着一头牛往外走，“来，旺儿，咱爷俩一块儿牵。”
“呵呵，走喽！伙计们，出去晒太阳喽，呵呵。”父亲牵着刚才那头水牛前头走着，爷爷牵着另一头块头儿稍小一点的水牛跟在后头。不一会儿，六头耕牛就全给爷俩牵到牛坊屋前的院子里拴好，它们或立或趴在那儿，开始享受新一天温和的晨阳，并不时地眨巴着眼睛，扫一下守候在旁边的父亲，生怕他走了似的。
多么熟悉的环境，多么醉人的味道，多么亲切的‘伙计们’，今儿俺告别来了，以后不知啥时能再来，父亲想着，端着烟袋锅子朝屋里走去，走向屋内的那六头成年耕牛。谁知，还没等他靠近吱声，原本趴窝着的耕牛们呼啦一下齐刷刷地全都站了起来，而且不停地朝他摇头晃脑撩蹄子甩尾巴，牛鼻子“呼哧呼哧”喘息着喷着粗气，贼亮的牛眼登得大大的格外精神，指定忒兴奋，太高兴了。
“呵呵，牛通人性哩，见你来了，看把他们给乐呵得不行了都。”此刻，背后传来了爷爷的声音，父亲欣慰地回头望了一眼，随即拍了拍其中块头儿最大最壮实生着一对近一米长大牛角的水牛对爷爷道：
第八十六章
父亲回家后的第三天，即离家返城的这一天，天空分外明净，一丝不挂，袅袅炊烟近乎笔直地拧成一根根灰白色的烟柱戳向蓝天。尽管昨夜赵叔请客，父亲高兴多贪了几杯，有些醉意，睡得较晚，却依然早起了，且精神特佳，父亲起床时还不到六点钟。
起床后，父亲直接跑向了村东头儿不到二里地的东山，且一直跑到山顶，虽然他时常去东山，或是晨练跑步，或是上山干活，却很少登顶。父亲站在顶峰上那块近两米高的山石上，登高远望，极目环视，心潮澎湃，浮想联翩，感觉眼前的景致比以前更加明丽深远，更加亲切感人了。他向东眺望着远处被黛色山岭遮挡的县城和东海，尽管直线距离仅有几十公里，可一旦离开，要想回来一次却并不那么简单，今后恐怕再也没机会整天守在老家陪伴父老乡亲们了；他向西面向老家村子深情地望着，此刻已是炊烟缭绕，灰白色的烟雾弥漫在绿树掩映着的村庄上空，他似乎嗅到了锅里熬着的玉米糊度（粥）香味儿，嘴巴不由自主地蠕动起来，咀嚼起家乡的味道儿；“哞......哞......哞......”几声牛的吼叫忽然从村里传出，回荡在山野，父亲像是听见了冲锋号，激动得他飞身跳下山石，朝山下奔去，踏着没膝深青翠的山草，穿梭在松脂刺鼻的黑松林间，淌过欢歌笑语的溪流飞瀑 ，在空中的山鹰、鸟雀，地上的山兔、野鸡，以及跳跃窜动于山溪中鱼儿的陪伴下，一路跑下山，冲进村子，直奔牛坊——这个见证他回乡后留下最初劳动身影的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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