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是谁？
越想，越是糊涂。
谁这么狠心，将这样无头无绪的光阴安排进她懵懂的息念，使她想碎了心神，也无法得到一份明了的救赎。
“百盏姑娘，天要亮了，你先换了衣衫，我们去迷林吧。迷林每日只有早上这一个时辰容易通过，其他时间大罗神仙也进不得。”
离川不是不懂事理的人，他见少女痴站良久，任冷风刮面晨露欺身也毫无所知，便知道她灵力欲显，已被纠缠进自己的轮回因果当中。生在这样的乌寂之地，并不是最大的不幸，不过是随众一起生，一起死，前生与来世的去处都有洪流一样的相随相伴的人。浑浑噩噩未见得不是一种随遇而安的活法，而一旦想撕开心头的迷雾，撕开命理上的梦魇，那结果只有两个，一是永陷迷惘，把自己逼进死角；一是果然有缘抵达通透之界，看清本相，想要脱离眼前的阻碍，回归最初的轨迹——而这，不只是谈何容易，而是，难如上青天。
两者相较，离川更愿意这个美丽的少女永远不迈出探寻的一步，他怕有一天她会身心俱碎，无力相救。
“好的，离川大哥，我这就换衣服。”百盏依旧空洞着眼神，应声而去。
晨光满天时候，离川带着百盏来到甘华老树身前。
他没有岳巡的位份资格，自然不敢乱开玩笑，正襟朝老树神拜了三拜，从怀中取出一方暗黄纸贴，在树干正中贴了三次。三次过后，纸贴由暗黄变成金黄，好象被染过了一样，中间多出了一柄小剑的图案，十分显眼。收回纸贴，离川再次三拜，老树身上的叶子毕毕剥剥的，算是对他的应承。看他这样子，百盏不知其意，更不敢造次，小猫一样跟着溜了。
眼前就是迷林了。
一副令人头皮发炸四肢发麻的景象展现出来。
枝条丛生，一片数丈高的杂乱树林，相互勾连着，密密匝匝，遮天蔽日。不要说树龄老得难以测量，即便那些枝条看起来也要几个人才能合围过来。有的更是身粗过丈，遒劲弯曲，枝多叶少，荒枯之气浓郁，缠绕得令人透不过气来。这些层层叠叠的树林从根到梢地交织着，看起来风雨不透，不要说两个大活人穿过去了，一只麻雀都没有容身之地。
明明已是早晨，这里却显得如此深幽昏暗。透过细碎的空隙看那树根处的土地，四五尺厚的苍苔上，生满阴湿诡异的另类生物，有一些正蠕蠕而动，形状很是恶心。它们个个碗口大小，身体鼓胀，表面暗绿而粘稠，眼睛贼溜溜的，转动起来十分灵活。不知这东西的视力是什么水平，时不时地向离川与百盏这边闪动，剌目而恐惧。
“那是什么？”百盏手脚冰冷，心脏的地方被什么给勒紧了，呼吸十分困难。
“这是迷林千年阴气导致的变异蛙类，名唤苔蛙，眼睛里有巨毒，但身体里没有。只要不打碎它们的眼睛就没事。”
离川低声说，显然内心也很是忌惮。纵然是入过一次迷林，并成功穿越，但过程并不顺利，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他的额头已浸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真不知这千年蛮荒所在，还有多少不可估量的凶险与妖魔。
这迷林似有灵知，他们每走近一步，就增高一些，待到距离不足二十米时，迷林已高入参天，离川与百盏完全被深幽昏暗的气场给包裹了。百盏只觉得身体一阵阵发紧，有些不由自主地在向迷林靠近，试着停步，向后退去，已不可能。
“打破眼睛……我很怕啊，离川大哥，我……真是没有用啊。”百盏原本瘦削的脸，因为紧张显得更加瘦削。她一想到那圆溜溜的眼睛被打碎，会崩溅出或绿或黑（这丑陋的东西，身体里的血都不会是红的，更不要说毒了）的毒液，胃里就翻江倒海起来。
可怜的孩子，到了这步境地，还在自责。换一个女孩，不要说站在这里说话了，早就哭喊着落荒而逃了。
“怎么没用呢？谁说害怕就没用了？我也怕啊，这么可怕的事谁不怕？但是我们要有信心啊，相信我，一定能穿过去的。”
被依赖是这世上最有力量的鼓励。
离川抖抖肩，转了转脖子，从雄心的息念中调动出杀念。
虚空感知到他息念中就要喷发出来的力量，有些微微颤抖，迷林里的苔蛙更为敏感，齐齐地停止蠕动，数不清有多少贼溜溜的眼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施百盏脚底一软，险些瘫坐下去。
“百盏姑娘，你要切记，等下进入迷林，一切行动听我指引，万不可轻举妄动，更不可大声说话，迷林之内妖孽怪物众多，从来不曾有人真正了解过这到底是怎样的所在，我们要小心再小心，记住了吗？”
“啊，啊，”施百盏强力支撑着双腿，拼命集中精神回想爹娘惨死的样子——果然是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深仇大恨让这小小少女的眼神充满了杀机。
“有请老树神！”离川回身深深一拜。
回头一看，千米之外的甘华老树一身枝叶突然大放金光，轰隆隆，巨大声响滚动着朝迷林方向辗压过来，壮阔至极，炫目至极。对面的迷林顿时矮小了很多。迷蒙中，哗哗拉拉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后退了一些。那些可恶的苔蛙齐齐合眼，鼓胀的身体一下子扁了下去。离川手上的金黄色纸贴也有了呼应，那柄剑形图案早已从纸张上凸起，剑尖发出一道剌目的凛冽寒光，形成长长光柱，有人驭使一样，飞快劈向迷林。
“快，闭上眼睛!”离川大喝一声，迅急背起百盏，随金色光柱向迷林疾射而去。
如果再不醒来，她又将走向何处的远方？
思路杂乱，眼神空洞，一时心如迷雾。
从春到秋，一连串奇异诡谲之事像糖葫芦一样串着，纵是再懒散的人也需要动动心智想一想了。
碧萝水雾是她从七岁开始就经常去玩耍的地方，一去十年，然而每次去都只是在梦中，换言之是在晚上。那湿润微香的水汽，硕大无边的荷叶，无比舒服的锦绣卧榻，慈眉善目的莲婆，肥胖可爱的鲤伯……在她短短的十七年岁月中，那是让她得到最多欢乐的地方。最初她将这些事与爹娘说时，他们就只是笑，并不打断她，任她沉浸在自己小小的美好世界。慢慢的他们就开始告诉她，这只是她的梦罢了。梦浣塘是有的，那不过是古镇西侧一个废弃的小水塘，五尺深浅，面积也不大，长年水薄草枯，哪有什么鱼啊，荷啊，连家养的小鸭子都不爱去那里。百盏想辩驳却没有任何理由，她的爹娘与乡亲何曾与她一起见过浣梦塘的异象？
她的爹娘与乡亲因为这件事，一直觉得这孩子是一个痴孩子，痴的可爱又怪异。好在除了这件事，百盏的确是一个无比乖巧的孩子，大家一直以包容之心喜爱着她，不然一定被当做小神经病而嫌弃了。
人生最不可思议的，也莫过于，虽不可事事共同体会与感受，却依然至亲至近地共处一个屋檐。各自心腹之中的大大小小的酸甜源由，都由自己的宿命衍生，也由自己的宿命承受，谁也替不得，代不得。
可怕的是，现在她梦中的一切，已在现实中发生了。那么接下来的隐灵，天墓，红心玉牌，石笛，水玉珠，甚至包括吃过的烤鸡，刚刚离去的救她小命的岳巡，身边安静望着她温和少语的离川，这些又是不是真的？
会不会忽然醒来，爹娘还在身边，浣梦塘还在镇西悄没声的枯瘦着？
得吧得吧的说起没完，这哪里像一派宗主，便像一个絮絮叨叨的奶娘。
离川的脸都绿了。
“三百年？你炼的？那你几岁？”少女虽已尝过人间愁滋味，但察颜观色的本事实在是太弱，如果她看到离川的脸色，绝不会多说话了。
百盏呢，她从当初的不断描述再三解释到最后不再提起，这么大的一直陪伴她成长的重要事情，最终只成为她一个人的梦一样的秘密。
人生最悲凉的事，莫过于虽身为至亲，却不可事事共同体会，感同身受这个词有很多时候不过是一个美好的主观愿望。
“老朽药王谷岳巡。”尾声悠悠，抬头，人已无影。
“原来叫岳巡，他真是一个好人，只是话有点多。”施百盏怔怔的站在原地，茫然向远方张望着，这个骗子，他说他已经五七八百岁了，世上哪有这么年轻俊美的老朽。
东方天际的色调开始变浅，缠绕在山峰之顶的薄雾已经变薄，灰白条纹正游鱼一样穿梭其中。睡了一夜的太阳应该正往这里赶了——辰时之前，无论如何蓝衣人是要回到齐岳山药王谷的。
“就你话多。”蓝衣人头也没有抬，一边把两样礼物送到少女手里，一边柔声说道：“本来我可以护送你过迷林的，奈何机缘不巧，我那药王谷里有一炉炼了三百年的上好丹药，今日辰时便要开炉起丹，这是关乎千万苍生的大事，马虎不得。你乖一些，好好跟着离川，放心吧，他还是有些本事的，不会让你有任何闪失。”
当然这只是心里深处的声音，借他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来。
“照顾好她，不然有你好看。丫头，那我们就此别过，山高水长，江湖再见。”最后几句到是干脆利落，语音尚未落地，长衫已飘然随风远去。
“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啊。”少女跺着小脚。
“我？五七八百岁吧？怎样？我是不是很老了？是哦，我早就是一个苍老的老不死的喽，我……”
“恭送少宗主。”离川压着嗓子——他怕一旦高声，就直接狂喊起来——不磨机你会死啊，还不快走!真要重色轻大业不成？！
第七章初入迷林
霸气雄风回来了，人却真的要离开了。
离川看着少宗主送给施百盏的笛子与水玉珠，强忍内心波澜，再一次提醒道：“少宗主，时辰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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