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慧垂下了眼睛，“饿了五日，身体已不受控制。”
“你是出家人。”静空看着他。蒙蒙的雾气罩在二人之间，上升形成一张网——
乞慧沉默了。
“罢，罢，你还太小。”静空站起来，迈出汤池，擦拭着身体。乞慧便也站了起来，脚踝处的光晕沐浴后竟越发地耀眼。静空看着他脚踝处流动的蜜色光晕，久久不语。
乞慧扯过一条帕子，却在擦拭之时猛然盯住了静空的腹部，“静空，咱们算是有缘人罢。”静空扭过头看着他，二人腹部偏上的同一处竟都有一颗黄豆大的痣。静空微微笑起来，“相遇即是缘。”他笑着为乞慧披上一件干净的百衲衣。此时的静空好似一位亲切的长辈——乞慧倏地红了脸。皂角的香气又让他飘飘欲仙；伽蓝里那几个资历高的僧人哪里给过他热水与皂角?他看着静空，眼角竟泛出泪花。
“哭什么?”
乞慧摇着头。他无视着静空脸上的疑问，径自推开门——“接下来我自己走便好。”
“我送你到住持的伽蓝罢。我的住所也在那边。”静空摇摇头，嘴角竟扯出了一抹笑——竟格外地喜爱这孩子。
随着乞慧行进的脚步深浅，脚踝处光晕流动的速度也不尽相同。乞慧低头观察着——难道就是因为这抹光，才让自己受尽歧视与非议?想到这里，乞慧不禁痛恨起来，于是他撞击着那抹光——谁知那光晕竟躲闪着爬上了乞慧的小腿。
“真是神奇。”静空盯着那上下逃窜的光晕，感叹道。乞慧啐了一口，“却没见它救过我。”话音刚落，那光便停止了流动，似是听懂了乞慧的抱怨。乞慧皱着眉头——这究竟是何物?
静空不再言语。乞慧加重脚步，却依然不见那光有“复活”的迹象。
“进去罢。住持向来大善，不会为难你。”静空叩了三下那红木的门。
乞慧嗤一声，不情愿地走上前。大善?何为大善?在他受尽欺凌之时连句公道话都吝啬的大善?这样的大善，谁人受得起?一抹檀香独有的馥郁搔着乞慧的神经，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老人可亲的笑容——“孩子，坐在我旁边。”乞慧心中对住持的不满竟瞬间化为了乌有；他坐在塌上，恰到好处的柔软让他心头发麻。
“孩子，你是从何时皈依我门?我怎不曾记得你这面容?”住持依旧挂着笑。乞慧微微抬起头，盯住住持的眼睛，“师兄们交与我添灯之役，白日很少进入佛堂。”
住持皱了皱眉，似是想起了什么，“我佛赐予众生的恩惠平等。明日起你便去诵早课，修行时间不得少于众僧。”
乞慧点点头。这时他脚踝处的光也跟随着他的节奏流动着——住持看着那跳跃的光，道，“这圣物，是生来便印在身上的?”
乞慧捉见住持目光中隐藏的一抹欲望——圣物?难道这，是佛光?
“近日才拥有此光，并非胎中带来。”乞慧眯起眼睛，看见佛龛中面对着他的那尊金身像突然眨了眨眼。他揉揉眼睛，再次看去却再无异象。
住持笑起来，“这是佛的祝福。孩子，跟在我身边可好?”
乞慧惊愕，片刻后他下榻跪在地上——“谢师父恩赐。”
“可有法号?”
“无法号。”
“赐号静蕴。”
乞慧叹了口气。热水没过他的下巴，一下一下搔着他的唇。“我在这庙中又能撑过几年。”
“久了，便会好些罢，”静空咬着下唇，“今日不曾装疯，为何会做出如此荒谬之事?”
“为何装疯?”那和尚小声说着。乞慧摇摇头，“谈何装疯。”和尚沉默了。他向乞慧伸出一只手——乞慧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那和尚的眼神并未动摇。乞慧两只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走罢。”
“不须我扶?”
“我脏。”乞慧摇头。那和尚皱着眉，强行搀住了乞慧的右臂——一滴泪砸下去。在乞慧的脸上流下了一道血沟。
“进去罢。我替你寻些衣物来，你先进去暖暖身子。”乞慧一怔，恍然发现已到汤池。他怔怔地点点头，独自走进去——入庙中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来这汤池。他脱去了身上沾满污秽的百衲衣；铜镜中的他何等肮脏——他一遍遍地用冷水冲洗着脸上的血污，洗到面部皮肤有些微微泛红才终于停止。乞慧走进汤池之中，微烫的水瞬间唤醒了他的全部意识——罪恶感便澎湃地涌来。他闭上了眼睛；从那日离开森林起，这身子便越发地奇怪。渴望血腥，渴望疯狂，渴望沐浴别人异样的目光——而只要是他产生了欲望的，就都会不计后果地付诸实践来得到。
他又想起那苍老的声音。
“怎又闭上了眼睛?”身旁传来水花摩擦肌肤的声音。他睁眼，看见静空正笑着坐在他的右手边；热水刚好没过静空的胸口——他用力抬高自己的身体，试图和静空处于同一平面；没想到静空竟笑了起来，“过几年你也会像我一样，急什么。”
乞慧的眼神亮了起来。谁知胖和尚提起了他身后的木桶，将桶内之物通通泼洒在地上。那是庙中积累多日的哺食，早已发馊发臭——那是庙外野狗最爱的佳肴。此时的乞慧早已无所顾忌——他挣脱了那胖和尚的束缚，如饿狼般扑向了那滩秽物。他双手沾着油腻，发馊的菜羹盖住了布衫上沾染的血渍——那胖和尚咂舌。乞慧大口大口的吞咽着。那胖和尚眯着眼睛，笑着打开了庙门——意料之中地，几只野狗便如同乞慧般地蜂拥而入扑向了那滩秽物——乞慧抬起头，面露不悦；他进食的速度更快。几只野狗围住他；野生犬类恶臭的鼻息洒在乞慧的脸上。
乞慧终于愤怒了。但他的愤怒不是针对那胖和尚，而是针对那几只野狗；他四肢着地，唾液与残羹的渣滓一齐流出。他面对着那几只狗，喉咙里发出代表愤怒的喀喀声。可那几只野狗却在气场上绝对压倒了乞慧；它们露着獠牙，弓着前身，那凶猛程度完全不亚于在夜晚扑食的狼——乞慧却并不畏惧。他扑去，扼住了其中一只野狗的喉——一个人几只狗，为了一滩发馊的秽物撕咬成了一团。
而那胖和尚正看的起兴。他冲进偏殿，打断了和尚们的念诵声——那胖和尚激动地将众人拉去那佛堂前的一小片空地；他如此欢欣，欢欣到近乎荒诞，仿佛是他目睹了活佛现世。众人围住跪在地面上的一人几狗——悄声议论着。大声嗤笑着。饭菜发馊发臭的油腻凝结在乞慧的衣襟，凝结在那几只野狗本就肮脏的毛发上，这场景是何等的令人作呕；可是僧人们却品尝的津津有味。乞慧完全无视了僧人们的围观——他正和那几只野狗互搏的欢喜。他完全沉浸在了这拼上性命去争抢食物的过程之中；而这样的疯狂，正是众人渴望去践踏的。
“你可唤我静空。日后寻我来至少能给你些吃食。”
乞慧歪头看着他。静空比自己整整高出两头，脸上却还是十八九岁的少年模样；五官端正清秀，眸子里却是两汪深黑的死潭。乞慧叹了口气。
僧人们稀稀拉拉的散了。胖和尚用力剜了乞慧一眼，提起地上木桶，也离开了。唯独剩下了一个瘦瘦高高的僧人——“住持，我带这孩子沐浴罢。”
住持点点头，随后走进了正殿。正殿响起僧人们诵早课的声音；木鱼一下一下整齐而悠长。乞慧瘫坐在地上。
“发什么疯?”沉重的一击瞬间将乞慧拉回现实。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一个胖和尚的影子——乞慧跪在他的脚边，颤抖着，大张着口却发不出声音。
“你不是法力通天么?可现在不也伏在了我的脚边?”胖和尚揪住乞慧的后襟，强行提起了他。乞慧已失去了挣扎的气力，一口气噎在喉头，让他发出一种类似于犬吠般的怪声。胖和尚皱了皱眉，但很快他的眉头便舒展开了来；“你这几日都没有进食罢?今日我便赏你顿饱餐。”
“孩子，为何在此处受难?”浑厚的声音从人群中穿透过来。乞慧抬起头，用力地咽下满嘴的渣滓；只见身披大红袈裟的住持正缓缓走近。而住持身旁站着的，正是那刚刚对他百般*的胖和尚。
“住持，依我看这小蹄子就该逐出去。看他多坏规矩！”胖和尚在一旁怂恿着。住持皱了皱眉头，“孩子，站起来。”
乞慧踉跄地站了起来，脚踝处凝着的光晕便开始流动。住持惊诧地看着他的脚踝；“带这孩子沐浴更衣，随后带他来伽蓝处，”住持转过身看着悄声议论的僧人们，“还不去诵早课?谁允许过你们中断修行?”
乞慧大声嘶吼着，突然咬住一只野狗的颈部。瞬间爆发的咬合力使腥臭的狗血迸发而出——乞慧依旧不松口。狗血溅在他的脸上，在他的头顶盛开出一朵红莲；他更加用力地撕咬，霎时间那只野兽挣扎的频率放缓——十几岁的孩子生生咬死了一只凶猛的野狗。其余的两只野狗见状便匍匐在了乞慧的脚边，喉咙里哽咽着细弱的噜噜声。它们在乞求。
乞慧抬起头看着错愕的僧人们。一双深黑眸子在满脸血腥的衬托之下正无辜的闪光，仿佛他才是这个战场之中的受害者。围观的僧人散去了大半，那胖和尚也不见了踪影。几只野狗舔舐着混合着同伴血液的秽物，乞慧则如胜利者一般地大快朵颐——
寒冷包围住乞慧小小的身躯。
五日。他如一具饿殍般瑟缩在佛脚处已有整整五日。这几日他思索了许多——怪兽。女孩。血泊。师兄。这些事情混杂进饥饿与阴冷，融成一张大网，将乞慧与世界隔离开来。僧人们已搬去偏殿诵早课，前来“慰问”乞慧的眼神也是愈来愈少——而乞慧依旧只是瑟缩着。他无法像身畔那镀金佛像般居高临下地冷眼旁观，只能似死尸般地旁观这庙中的一切。他亦无法融入这一切。
饥饿与寒冷愈演愈烈。乞慧聆听着地面跟随他的颤抖而颤抖——他仿佛听见了来自地底的呼唤。那是种亲切的呼唤，像是那冬季黑夜里混杂着霜雪的尖叫声般的亲切。所以乞慧脑中便奏响了一种寒冷的尖叫——回荡几轮，最后炸裂开来。乞慧双手撑着地面，踉跄地站起来——他尖叫着，跑出佛堂，似是要将自己的声音与头脑中混着冰碴的声音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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