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蕴不再言语。腹中酸胀难忍——他调整了自己的姿势；这疼痛怕是在为晌午的孽障赎罪罢。他这样地安慰自己。回想起这几日的经历，欣喜之中更多的却是惧怕——有时无比地厌恶血腥气味，有时却嗜血如命。这样的自己本应在寺庙的最底端堕落——如今却被住持收归门下，这令他何等的羞耻！静蕴对自己的嫌恶愈发激烈。就在他的厌恶升腾至极点之时，脚踝突然一阵胀痛；他睁开眼，只见那抹光正从右脚踝处进行分支，缓缓地向上爬行着——乞慧坐起来，掀起百衲衣的下摆；那分支以后的金灿的光正在皮肤内欢愉地向上滑行，如同一条条金灿的蛇正吞食着他的右腿。乞慧用力掐住金光的顶端，却无法制止那几条光行进的脚步——他慌张了。手上便更加用力；却根本无济于事。
静空见状踱过来，脸上却没有一点焦急的神色；“此物并无妖气，想必对身体无害。”
静蕴松了手，“可当真?”
“你我为同门，我何必欺你。”静空坐在榻边，伸手去触碰静蕴的小腿——一阵酥麻从他的指尖蔓延至头顶。他快速地收了手，随后却又将整个手掌覆了上去——静蕴抬头看着他紧锁的眉头，不敢言语。半晌，静空开了口，“这是圣物。我能感受它的气息——那是佛的气息。”
“佛的气息?”静蕴惊叫道。
“我终于知晓师父为何如此急切地收了你。”静空笑道。他盯住静蕴的眼睛——静蕴躲闪着。那双死潭一般地眼中却有着鹰隼的锐利。
静蕴低下头，不再言语。突然间一滴泪水砸了下来——“这是佛陀的悲哀呵。”静蕴轻轻说道。众僧人皆因这抹光而将自己视为怪物；因这抹佛的气息，而被佛陀最虔诚的追随者们所厌弃。悲哀呵。
静空依旧是平淡淡地。他用百衲衣的衣袖为静蕴试着泪，脸庞上却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静蕴抬起头。脑海里却都是一种破碎的欣喜——不知为何，如此厌恶一段被安排好的缘分。
突然间门外传来一阵骇人的歌声。那声音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沙哑中夹杂着尖利，哀怨中融进了铿锵。静蕴不禁打起寒噤——静空轻轻叹气——
“他回来了。”
“佛是洞穿一切的。”静空勾起一抹笑。那笑容里更多的不是虔诚，而是一种玩味。静蕴盯住他的眼睛，“可你并非佛陀。”
“你又怎知我不是佛陀?”
“还是疯癫。待他回来你便知晓了。”乞慧逃避着静空的眼神——他叹着气，平躺在塌上。大师兄是否还将自己视为怪物?是否还将继续欺凌?是否……乞慧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怎睡下了?不是有五日未曾进食?”
乞慧闭着眼应答，“腹中酸胀的很。”静空在一边叹着气，“你叫什么名字?”
“法号静蕴。”
“从今日起我便唤你静蕴。记住，你已不再是从前那只任人欺凌的羔羊——现在的你，名为静蕴。”
静蕴睁开眼，“我从前的丑事你都知晓?”
寂静。
寂静过后是一阵尖厉的狂笑。乞慧拿起包袱，不顾身后众人的嘲笑——他脚踝处的光晕却澎湃起来，似是十分不甘。乞慧心中道，自己此时已为静蕴，这是事实；无需与这些欺凌者计较。脚踝处的光便安分下来——似是听到了乞慧心中的言语。
乞慧推门离开。刚迈出一步，身后的狂笑便停止下来——一个与乞慧年纪相仿的小僧悄声问道，“你说的可是事实?”
“乞慧。”
“师父可有赐你法号?”静空点燃一支香，置于香炉内，瞬间蒸腾起一种颠鸾倒凤的馥郁。
“可唤我二师兄。”静空笑着。乞慧点点头，一件件掏出包袱中的行李。那日在汤池就应预料到静空是住持门下的徒弟——乞慧脸上的微笑凝住了。原来与他的相遇并非缘分。这场相遇是早就安排好的罢。他的心中倏地涌起一种落寞的厌恶——他攥紧了手中被褥，再不抬头去看静空的脸。
“理好被褥便去用药石罢，这时间斋堂内应该还有吃食。”静空看着乞慧的背影，慢慢道。乞慧点点头。他坐在塌上，看着右手边一张脏乱的榻，问道，“大师兄……可还安好?”
“西边的伽蓝?”和尚们瞠目。西边的伽蓝可是住持门下两位弟子的居住地，这小蹄子是在玩笑罢！为首的僧人笑起来，“师弟，你可知西边的伽蓝是何人的住处?”
“住持弟子的住处。”乞慧将最后一件百衲衣包裹住，抬起头，看见众僧人鄙夷的面孔，继续道，“住持已将我收归门下。”
西边的伽蓝果然精致许多。红木的门上雕着一尊菩萨，菩萨脚底的两个童子手擎着两方铜环——乞慧叩门三声，门内传出的声音无比熟悉；“进。”
静空。
静空放下手中擎着的木鱼，抬起头——“来了?”乞慧将包袱放在靠窗的榻上，“静空?”
“半句不假。”乞慧回头看着那小僧，露出一个笑容——普普通通的一个笑容竟令众人毛骨悚然。伽蓝内不再有人言语。乞慧迈过门槛，轻轻关上木门——为何。
乞慧扛着包袱一步步向西边的伽蓝行进。他走过佛堂，那前庭仿佛还残留着野狗血液的腥臭——他干呕。明明嗅到血气都会作呕，怎又会有与恶犬厮杀的胆量?他暗问。脚踝处的光闪烁一下，似是在作答。
天色已然迟暮。
伽蓝里的僧人们木讷地看着归来的乞慧，他们的眼中都是鄙夷——“师弟，此番回来是为收拾行李?”为首的一名僧人嗤笑着。乞慧抬起头，“是呵。”
“师弟已被灭摒罢?”另一名年纪稍小的僧斜倚着塌上的木几，嘲讽道。一时间伽蓝内都是此起彼伏的嗤笑声——乞慧走向自己的榻，“住持命我搬去西边的伽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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