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一章 如意镇中的赌坊(番外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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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上一次这位“幺叔”造访山城时,小房东不知为何先是急得满城乱窜、后来又前所未有地神色颓丧,全城老小都有些坐立不安。

    这一次……小房东是不是又得发疯?

    然而天色朗朗,苍穹上的流云都走过了几趟,山城里依旧平静如常。那藏青色的身影竟未像上一次那样迅速现身、如得知大灾降临般往第二大街狂奔而来。

    中山神站在第二大街上瞪圆了眼,等了足足两盏茶的时间,也没听到侄女的半点脚步声。

    出远门了?

    明明来之前,他还去长乘那里细细地查了几遍卷宗——不同于从前,这两年歌儿压根都没离开过山城百里,连去各大府城添置每年的过冬礼都再顾不上,怎么可能偏偏在这个当口跑掉了?

    中山神揪了揪自己的鼻子,若有所思。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忽而转过头来,朝着云吞店里招了招手:“你——出来。”

    那举止怪异的老铁匠在爬起身来后,便一直都乖乖地坐在店里,像是在等着满面满手的黄毛退下去,却又一眼一眼偷偷瞄着中山神。这当口骤然被抓了个现行,他不由地赶紧挺直了腰背,额头上的毛发间都冒出了层层虚汗。

    然而中山神还是好整以暇地瞧准了他,让他根本无路可逃,老汉只好挠了挠后脑勺,终于背起了那装满铁器的大筐,弓着身子、颇有些畏缩地走到了天光下。

    “现在……你是老大还是老二?”中山神嘴角笑意不减,目光则停在老汉鬓边一簇被汗沾湿的金色绒毛上。

    铁匠诚惶诚恐地抬起头来:“回幺叔大人的话,小可……是老大。”

    这依旧作年轻时的书生打扮、却实实在在早就是铁匠体格的“猴怪”,果然是中山神昔年见过的胡家兄弟。

    山神大人当年造访如意镇时,这被迫“居”于同一副皮囊中的兄弟俩还被楚歌安置在四象方街的一处不显眼小院中,以山城的铁匠自居,却因为时时被体内双魂折磨、动辄就会在人前现出那半截子的精怪模样,因此还未被楚歌允许离开自家那仍被山神结界隔绝的院落。

    区区数年不见,这兄弟俩倒比中山神想象中的要出息得多——如今不但堂而皇之地离开了家门,已能在天光下如常人般行走,甚至出入在山城最热闹的第二大街上,就这么毫不遮掩地现出人猴不分的怪模样。

    “怎么?才七、八个年头年没见,老大和老二就换了位子了?”中山神眼睁睁地瞧着铁匠鬓边的最后几根金黄软毛仍然在晨风中瑟瑟发抖,怎么都褪不干净,山神大人嘴角的笑意愈发深邃了,“不过老二就是个天生的扯谎精,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二弟曾经冒犯过幺叔大人,小可替他赔罪。”听到中山神这句话,老汉愈发诚惶诚恐,几乎要将上半截身子都弯到地上去,“可如今千真万确就是小可本人,幺叔大人尽可向小房东求证的。”

    中山神早已斜过了眼,期待着头顶上那渐渐开始刺眼的天光里会骤然现出侄女的矮小身形。然而“幺叔大人”的赫赫威名显然早已在整个如意镇里传扬开来,别说那个熟悉的藏青色身影,整座山城里此时根本没有第二个活物敢往他这边靠近过来。

    他没好气地冷哼了声:“她的鼻子倒比从前更灵光了……我才刚进来,她就早早打发了你这么个半精半怪的家伙守在这里,是不是还得了令,要把我拖住留在镇口,连山城里头都不给去?是不是还特意吩咐了,尤其不能让我往后山去?”

    铁匠闻言更惊恐了:“小可只是来附近给邻舍们修点东西,但是今天起得太早了,没来得及吃点热的……小房东嘱咐过我兄弟二人,绝不能随便饿肚,就怕白日里一不当心又将这副模样漏在哪家眼里,只好赶紧先来这里垫垫肚子……真不是在等您老。”

    他畏畏缩缩地应答着,偶尔心神不安地往街道两旁多看几眼,像是害怕路过的镇民们会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然而中山神打眼瞧去,还是看到了他双颊上即将褪尽的金色毛发……发颤似地抖了抖。

    这个转瞬即逝、却十分招打的窃笑,中山神早在数年前就清楚地见过一次了!

    自己学不会扯谎,就使唤这种天生会骗人的怪物来打前阵……果然在人间没学好,净学些哄骗自家长辈的招数了吗?!

    中山神几乎背过气去。

    他的身子倏尔纵在了半空,连在凡世山城里不能动用山神术法的规矩都懒得管了。

    反正你习惯了躲着幺叔……也没拦住我次次都找到你啊,歌儿。

    然而铁匠的喉间突然发出了声高亢的怪叫,一反方才的畏缩之态,明明肩上还背着个装满了沉重铁器的大筐,老汉竟也毫不逊色地迅速腾起了身形,准确无比地扑了过来,继而结结实实地拽住了中山神的右臂:“您老慢走……慢走。”

    中山神猝不及防,竟被生生扯得双脚落了地,这下当真被吓了一跳:“你干吗?!”

    铁匠嘿嘿笑着,抬起头来,这下连眉宇间的狡黠神色都懒得遮掩了:“小房东忙得很,要是您老就这么闯进去了,又得给她添麻烦。”

    “你们把我当什么了?”好久未去峨眉山了,中山神都忘了猴怪的气力有多大,只觉得右半截身子都快被拽到地底下去,却又挣脱不能,几乎要当场哭出来,“我千里迢迢来探望侄女,看看她没了那几个怪物的帮衬,是不是忙不过来……你们以为我会把她怎么样?”

    我既打不过她,又能把她怎么样?!

    “小可当然相信幺叔大人不会为难小房东的。”铁匠这么说着,却还是死皮赖脸地扯着中山神的右臂,完全没有放松的意思,“可是这几年造访山城的都是个顶个的大麻烦,小房东吩咐过了,绝对不能放任何一个外来客满城乱跑……幺叔大人你也不行的。”

    “我不跑行不行?既然她不肯来接,那我就去那被充作赌坊的小楼坐着等她……行不行?”中山神疼得龇牙咧嘴。

    “这当然没问题,小可又不会勉强幺叔大人。”铁匠笑着点头,双手却仍然紧箍着对方右臂,力气使得更大了。

    中山神无奈认输:“这么不放心……那你带我去,好不好?”

    铁匠心满意足地又点了头。

    于是山神大人在满城各家老小的目送下,就这么一步一拖地……被送到了九转小街。

    右臂上“挂”着个固执的猴怪,让中山神这一路走得无比艰辛,不但在全镇凡胎的眼皮底下丢尽了他这辈子的所有脸面,前行之慢更到了连他这个悠闲惯了的山神都无法忍受的地步。

    等他终于踏上了九转小街的街面,头顶上的天光都已经正过了几分。

    九转小街一如以往的冷清无人,那三层的吉祥小楼就在百步开外,却仍未见小房东的身影,满街寂寂无声。

    “你是不是还要陪我进去?”中山神欲哭无泪,恨不得将右半边身子卸下来、送给这不讲理的猴怪算了。

    “小可不敢……不敢。”铁匠环顾左右,在确信了没有其他人跟过来后,才放开了中山神,继而极快地退到了街角。

    他似乎对吉祥赌坊颇为忌惮,全然没有往那边再靠近的意思,连脸上的嘿然笑意都僵硬了不少:“要是小可碰到了小房东,一定会转告她,幺叔大人您在这里等着她的……不过,您老千万别乱跑。”

    放开了中山神后,老汉又恢复了方才在镇口的那副畏缩模样,这会儿眼神闪烁地指了指吉祥小楼,话里似乎还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中山神却像是没有听出他的好意,只没好气地挥了挥手,示意铁匠赶紧回去,或是随便去到哪里,总之离他越远越好——峨眉山的猴怪……他是永远都惹不起了。

    老汉也慌不迭地回身就走,却忽而又记起了什么,身形敏捷地再次冲上前来、拦住了中山神的去路。

    “年前我拜了余家两位老人家为师,上个月小房东便催着我给她刻个小玩意,可我铁铺里杂事太多,炉里的火不能断,这会儿还得赶回去看着,大概是等不到她回来了……您老帮我交给小房东好不好?”

    说起这桩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老铁匠竟神色惶恐,老半天了才扭扭捏捏地从筐底找出个拳头大小的石雕,递给了中山神。

    中山神把玩着这看上去不见几分人形、也不怎么像是山间野兽、倒有七分像是砍歪了的树桩子的石雕,若有所思地颔首赞许了句:“你刻的是山神棍?”

    老汉半边脸上的金黄绒毛“唰”地又冒了出来,连嗓音都倏尔变得尖细凄厉:“这是财神爷!”

    也不知是被山神大人伤了自尊,还是忌惮着九转小街上会跑出什么,老铁匠气呼呼地一甩肩上的大筐,返身就跑,转眼间就消失在了中山神的视线里,连头都未回一次。

    中山神随手将石雕放进了怀里,继而龇牙咧嘴地揉着右肩,看似无意,眼角眸光则牢牢地跟住了老汉,直到认定了铁匠不会再一惊一乍地跑回来,他才往自己的袖子里探了探。

    那里头,藏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卷轴。

    他仔仔细细地用指尖将那卷轴摸了个遍,在确信没有被猴怪的大力扯坏半点后,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吉祥小楼依旧安静地等在原地,只等着山神大人往前迈个区区百步,便触手可及。

    眼看就要见到侄女了,中山神却变得悠哉起来,背负了双手,晃晃悠悠地踩过了九转小街面上的每一块青石,才停在了赌坊门前。

    小楼门前有几步石阶,不高不矮,寻常孩童也能一步跨上去。

    甘小甘还在的时候,这里是她常常呆坐着、等诸位好友带着“美味”回来的地方。

    中山神却未立马抬腿迈上去,反而慢慢地踮了脚,试探着往石阶上点了点。

    原本笼罩着小楼几十步方圆的山神结界……果然已不在了。

    也对,那寄身在小楼黄杨木中的鲲族幼子已然被带去了上界,再也不会有扰人的怪啸声在深夜骤然响起,如今这不过就是座再寻常不过的三层小楼罢了,还要什么结界护庇?

    山神大人撇了撇嘴,似乎失望得很。

    小楼里冷冷清清的,至今仍未传出半点的响动。显然不管谁住在里头,都还没注意到中山神这位不速之客的造访。

    八年前,太湖渊牢破碎后不久,原本居住在这赌坊小楼里十余年的几位怪物分道扬镳,为了如意镇满城凡人的平安,也为了楚歌这个代职土地不至于分身乏术,各自赶往了他们的宿命乱战中去。

    一夜之间,这小楼里就只剩了侄女一个。

    这八年间,中山神也没有再到如意镇来过——即便是鲲族拜托他给楚歌带回了大顺的平安讯息,他也只是随便威胁了一只路鬼送了口信回来。

    他还是生着侄女的气——寿命奇长、长大后便必定在六界中鲜有敌手的犼族幼子,竟然把自己的大好命数刻在了土地神龛里,成了连上界神司都无法干预的正经土地,与这再平凡不过的小小山城牵连了命数,断绝了自己的回头路。

    可他也实在害怕得很——没了那几个怪物守在身边,侄女会不会茫然失措,连好不容易才习惯的凡世辰光都熬不下去?

    他实在不敢亲眼来看。

    直到他终于拿到了这个卷轴。

    中山神缓步迈上了石阶,打量着至今也没装上一扇正经门面的小楼正门,两侧的镂空木窗内里仍然像是糊着层层的油纸,让人无法窥到赌坊里的半点光景,满眼只有一片灰蒙蒙的暗。

    中山神不禁又皱了眉——想到那次耽误了山城的初雪,让侄女的脸色差成那副恶鬼模样,于是此番他特意挑了入秋的这一天,怎么都不会让歌儿再找到机会给他脸色看了。

    然而就是这种天光爽朗的时节,赌坊门口却仍然挂着厚厚的门帘,透不出半点光亮来。

    鲲族幼子不喜凡世光亮,因此小房东才会让赌坊的正堂常年漆黑如夜,唯有那流萤般的微芒偶尔会冒充了灯火,在客人到访时堪堪照亮小楼正堂。

    可大顺已经回了鲲族,这小楼里怎么还是黑漆漆的一片?

    中山神惴惴不安地掀起门帘,没有当即就迈进里头去。

    他探头探脑地往小楼里看了几眼,生怕赌坊里还藏着另一只猴怪。

    不知为何,他明明将门帘掀起了大半,小楼外大好的天光还是照不进这正堂里,像是被什么力量生生截断在了门口。

    所幸山神大人的眼神不差,片刻后便迅速地习惯了这片这宛若阴阳隔绝的黑暗,模模糊糊地勾勒出了片小楼正堂的大致轮廓。

    原本摆在正堂里的那个雕纹石墩已经不在了,于是这本就摆设寥寥的赌坊,更显得冷清荒废,尽管各处角落还没有结上蛛网,却静默得像是许多年未被生人踏足。

    门里至今未传出半点声息,显然并无人守在此地,当然……更没有什么猴怪在等着中山神。

    山神大人叹了口气——歌儿就算要躲着吓他,也压根做不到彻底掩去她犼族的天生凶悍之气,这般无声无息地躲在暗里。

    那猴怪竟没有骗他,侄女此时果真不在吉祥小楼里。

    中山神打量着身前身后截然不同的光与暗,犹豫了半晌后,终于还是挠了挠鼻尖,就矮身从门帘下迈进了小楼正堂。

    然而头顶上骤然响起了阵锁链机轮碰撞发出的独有怪声,一股带着尖利啸声的怪风从楼顶直冲而下,黑暗中似乎有块偌大的山石砸了下来,带起了足以酸倒牙根的刺耳风声,从山神大人的鼻尖上堪堪擦过,吓得他差点倒跳着往小楼外退去。

    那“山石”稳稳地砸落在他脚前的地面上,落地的一瞬还发出了无数微小的响动,像是金铁撞击、又似枝木摇曳,如同装满了凡世间的各种生灵、齐齐来迎接山神大人。

    中山神眯着眼瞧了半天,才在这片暗里依稀分辨出,那竟是个朱红色的大箱。

    “什么玩意儿?”中山神犹未回过神来。

    侄女不但不肯来接他,还要在小楼里使阴招、打算直接砸死他?!

    他赌气地这么想着,恨不得上前一脚踹翻了这不知道装满了什么的朱红大箱。

    可中山神堪堪抬脚,原本笼罩着小楼正堂的幽沉黑暗里忽地有股极淡的青色蔓延开来,将山神大人能见之处尽数染上了层微弱的磷光,就连那朱红大箱都被笼罩其中,仿佛霎那间活了过来、正冲着中山神窃窃偷笑。

    这绝非人间灯火的青色微光里充斥着不属于阳间的森森鬼气,让中山神都不由得哆嗦了下。

    这感觉……像极了他不久之前才去过一趟的幽冥鬼府。

    “山神大人?”正堂右侧深处,似乎有什么人举着灯盏朝他缓缓靠近,依稀有团昏黄的火光在虚空中跳动着。

    中山神细眯了眼,往那跳动得有些过分的“灯火”处仔细瞧了瞧,在猜到了来人是谁后,不由得有些颓然:“你是……那只器灵?”

    那昏黄的“灯火”猛蹿了几下,也不知是太高兴、还是被吓得失去了神智,竟倏尔褪去了所有的虚妄外相,恢复了它原本的青墨之色。

    这团显然非人间活物的青墨雾火扑到中山神的近处,绕着后者上下打转了数圈,在认定了对方果然是自己猜测的那个客人后,终于放肆地高腾起来,将整个小楼正堂映照得宛若修罗炼狱。

    中山神上次走进这赌坊里来时,落在他眼里的还是被八十一盏流萤灯火勾勒出的、如同天光从枝叶灌丛空隙中漏下来的错落光影,将这小小的八角正堂映照得仿佛山野中才能见到的黄昏。

    可这会儿,赌坊墙上的数十灯盏犹在,亮起的却是让他都有些毛骨悚然的缱绻鬼气。

    在阳间游荡的鬼仙寥寥无几,大多都被引去了冥界,成了奈何桥边的地界神官。可眼前这位,恐怕连自己是什么都没弄清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躲在如意镇里伺机吓人。

    歌儿……真的把这鬼小子留在山城里了?

    “以你眼下的修为,凝出个人形也不是难事,怎么还是这副随时都能被浇灭的模样?真是丢了世上所有鬼仙的脸。”中山神撇撇嘴,毫不犹豫地将对侄女的怨气撒到了这不过见第二面的秦钩身上,“你这样子被人看到,还不把那些连个正经鬼都没见过的凡人们吓个半死?”

    当初被自己拦在山城口、不肯放进如意镇的秦钩,竟成了这趟造访的又一块“拦路石”,中山神当然憋气得慌。

    “山神大人你怎么来了?有没有知会小房东?您老眼神好不好?这里的光亮和外头不一样,你是不是容易摔跤?要不要坐会儿?这个箱子是柳老板留给我的宝贝,不能坐的,天井里有个大缸,我搬来给您老坐着好不好?”

    偏偏后者甚至还激动万分地开始乱张罗起来,俨然一副“东道主”的模样,全无被中山神嫌弃的自觉。

    青墨鬼气在正堂中忽左忽右地转悠着,摆明已经在赌坊里住了许久。

    中山神眼睁睁看着这团青墨鬼气消失在虚空中,片刻后便又骤然出现在他眼前,往本就不宽敞的正堂里“扔”下了口仍有青苔爬在边沿的大缸。

    后者甚至颇为贴心地将这大缸倒翻了过来,热情非常地示意中山神坐上去。

    中山神以他这辈子最不显山露水的嫌弃眼神,无声地拒绝了秦钩的好意,反而指了指正堂右侧那扇通往小楼深处的小门,示意青墨鬼气在前头带路。

    既然这小子上来就能喊出声“山神大人”,想必楚歌早就知会过他这个幺叔的身份,那自然也早就在暗地里说过他不少的“坏话”……果真如此,那这只器灵鬼仙想必和那猴怪一样,都是帮着侄女来拖住他的。

    歌儿啊……幺叔倒要看看,这几年没了旁人的帮衬,你都调教出了什么样的徒弟?

    “小房东早就帮我留好后路了。”从正堂里“呼”地飘了出来,秦钩这时候才顾上回答中山神方才的揶揄问话,说到这茬,他竟还高兴得很,“赌坊本来就是柳老板的地盘,镇里轻易不会来人,就算进来瞧见了我,也都以为是小房东玩的把戏,绝不会当真的。”

    事实上,秦钩也只能呆在这座无人造访的小楼里——刚住进吉祥赌坊的前两个年头,他要是无缘无故飘到九转小街上去,还会被山神棍逼着退回小楼里,狼狈不堪,根本没有半点传说中鬼仙的逍遥味道。

    一年到头,大概也只有被木头陪着时、他才偶尔能偷偷摸摸地回趟县衙大院,算是难得地在天光下晃上几圈。此外的辰光里,他几乎都躲在吉祥小楼里。

    有什么办法呢?木头和小房东教他的幻身术法都好难,两年前他才勉强学会化作人形,却是个通身冒着青紫色的丈余巨人模样,就连当时想为他求情的县太爷都悻悻然地转开了头,再未向小房东提起过放他出门逛逛的主意。

    秦钩自己也心知肚明,不管是他已经习惯了的这副鬼火模样,还是化身后的诡异巨人外相,他都不能现身在天光下,说不定……就会把满镇的老小吓出什么好歹来。

    他当了二十余年的闯祸精,总不能在成了所谓的“鬼仙”后,还这么不争气地去吓坏旁人。

    从小楼正堂里迈出来,就是个构造怪异的狭窄天井,也不知当初造这小楼的工匠想着什么,竟在墙面高处建了个黑洞洞的狭小阁楼,常人要想到里头放点什么、取点什么,还得架个梯子才能爬上去。

    中山神停住脚步,在这光亮不比正堂好上多少的窄道里抬了头,望准了那打造得颇为粗糙的阁楼小门。

    那里本是侄女在此处的住所——带着吉祥小楼房契前来捣乱的那一次,他自以为盘算好了一切,却讶然地看着歌儿在送完了满镇的过冬礼后、便失魂落魄地爬进了这阁楼里,陪着彼时也沉浸在梦境中的大顺……昏睡了一夜。

    他至今无法想见,数千载习惯了坐在雪山峰巅的侄女,是怎么在这种憋闷的狭小地界安稳睡去的。

    可山神大人驻足站了许久,也没见那阁楼的小门被咿呀推开,探出那藏青色的顶天高冠来。

    楚歌不在正堂里,也不在这唯一的休憩之地。

    中山神无声地摇摇头,转身抬腿就走,秦钩当然也没有拦他,两“人”就这么晃悠悠地从狭隘的一号天井里溜达了出来,继续往小楼深处逛去。

    二号天井里,天光正盛。

    “听说那个第四代的‘病人’,这几年也住在如意镇里……佑星谭的那位雪鸮小子向来护犊得很,那之后就没有再来威胁要拆了这赌坊小楼?”中山神站定在二号天井正中,打量着头顶上那方方正正的缺口,被那里漏下的天光照得几乎睁不开眼,却突然问起了个和此时并不在侧、与他更毫无关系的人来。

    “小牙?”青墨鬼气在半空中跳了跳,未有犹豫就答了上来,倒也并不奇怪山神大人会问起这事,“他占了殷先生的房间,小房东也没说什么。”

    这话里竟有几分孩子气的醋意,让中山神不由得有些惊讶。

    山神大人当然不懂秦钩的心思——他已经习惯了小房东更偏心县太爷,毕竟自己从小到大、从如意镇到裂苍崖,甚至是后来从渊牢回了如意镇,他一直是个没让人省过心的累赘。可是比起外人来……他总以为小房东会更偏向自己些。

    然而那个头发灰白、像是随时都会倒栽地上断了气的小牙,和如意镇明明没有半点干系,甚至据说曾经还差点给山城带来了灭世般的祸端,如今却容易非常地被小房东放进了山城,后来更是直接住进了赌坊。

    更让秦钩气不打一处来的,是这看起来不像是大活人、却也不是妖魔鬼怪的小牙,竟然得了小房东的允许,能在山城里、乃至百里群山中随意来去,全无半点作为外人的慌乱自觉。

    彼时还以为自己成了这赌坊之主、能够从此狐假虎威的秦钩,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外来客在他鼻子底下到处闲逛,比他这个所谓“鬼仙”要自由不知多少,肚子里泛起的酸水几乎能天天淹了县太爷的耳朵。

    他这副在夜游巡大人嘴里千好万好的“鬼仙”之身,根本毫无用处——至少在如意镇里而言。

    满城的寻常百姓只把他当成楚歌的一个“把戏”,偶尔有孩子跑进小楼正堂里来,还会指着他的鬼火之身咿呀嬉笑,恨不得蹿上来扑打几下他的火苗。

    楚歌理所当然地从来没把他当成什么正经鬼仙过。就连说起来如今修为应该已经赶不上他的县太爷,也偏偏是个修行雷电术法的主,发小指间一掐,就能从任何角落拽出几道紫芒般的雷火笼罩了他的全身,疼得秦钩哭爹喊娘。

    好不容易来了个秦钩不该怕的小牙,这位外来客的身魂里却流淌着让他哭不出声来的精纯妖力,于是秦钩每每只能躲在小牙看不到的角落里,以他这副鬼火之身默默地诅咒着对方在山里多摔几跤。

    毫无疑问,他是这世上最没用的鬼仙了。

    可楚歌不说什么,秦钩当然更不敢赶人。

    所幸这样的憋屈辰光也未持续太久。

    “如今小房东出门得少,殷先生他们又不在,木头要守着我……小牙住进来后,算是充作房租,就经常帮着小房东到外头跑跑腿。”青墨鬼气在二号天井里打了个转,便停在了中山神头顶上,似乎也在打量着小楼外的大好天光,“这两年他回来得更少,从前还只是偶尔去去太湖,如今差不多到年关才回来看小房东一次。”

    秦钩知无不言地交代着,尽管他至今都未从楚歌那里问个清楚,外头到底有什么事一定要小牙帮忙,连他这个“堂堂鬼仙”都不能代劳。

    “不回来也好,要是每年都是走了一批、转头又住进来新的几个,这让人什么时候赶得完?”中山神没好气地冷哼了声,眼神则有些闪烁。

    山神大人当然不是真的随口问起小牙罢了。

    太湖渊牢那一闹,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动辄就溜进百里青虹通道里去——也不知道是张仲简还是百里青虹的主意,这次回去后,那本就不常开的通道连对上界众神司也多了几分忌惮,除了仓颉老头是个例外,他钟山之神三兄弟也得多避忌几分。

    于是他只能追着仓颉,送上了不少的人间美酒,终于旁敲侧击地、听到了个曾在上界流传了极短辰光的一个说法——小牙大概是女娲昔年造出的上古人族其中一代的残存者,和张仲简以及仓颉一样,都是早该被从这世上抹去的“异数”。

    可这说法毕竟不是什么言之凿凿的,谁都不敢去问张仲简,仓颉又是个永远顾左右而言他的“糊涂”老头,谁都不知道这说法是真是假。

    但中山神至少认定了一件事——和凡间的万千生灵一样,侄女必然是仍不知道小牙的“身世”的。

    楚歌大概还以为,这第四代“病人”果真就是个不知如何传承下来的妖力炉鼎,在这世上无亲无友,孑然一身。

    可她还是放了小牙进如意镇,甚至不知为何转了性子,竟让这来历不明、甚至会让这小小山城麻烦不断的妖力炉鼎住进了吉祥小楼。

    她还嫌住进这地方的怪物不够多?

    中山神瘪了瘪嘴,终究没有当着秦钩的面、直接数落起侄女来。

    大团的青墨鬼气挡住了头顶上的天光,让山神大人皱着眉往旁边挪了几步。

    比起一号天井来,这里自然要宽敞得多,却也不过是寥寥数步方圆罢了。中山神抬脚走不了两步,就只能停在了廊下,离他最近的一根木柱上已然横逸出几根木刺来,不当心就会扎了他的手。

    没了鲲族幼子的神魂灵力流转其中,这座三层小楼便成了所再寻常不过的屋宅,尽管这些木料皆是人间界难寻的千年黄杨木,但在这人间山城中以小楼之态存在了两百余年,各处的木纹已然开始现出碎裂之状,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大顺离开后,从前那些被他发疯时狂挣形成、楚歌未来得及修补的裂纹,遍布在窗棂、屋柱、房梁和许多目光难及的角落中,更是再也不能被山神棍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了——山神棍再厉害,也只能帮着仍有生机的树木转圜伤势,却对这样全无生机的寻常屋宅……束手无策。

    中山神抚了抚其中一处的木刺,手下力道稍大了些,就径直刮下片木屑来,指尖则被刺得发疼。

    “小房东已经不住在赌坊里了。”

    青墨鬼气停在天井的半空中,一直都注意着中山神的一举一动。似乎是不敢打扰山神大人的思虑,秦钩难得地沉默不语了半晌,直到看着中山神对着廊柱发怔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再次出了声。

    他显然早就猜到了后者此行的目的。

    中山神转过头来,眼神冷漠,让青墨鬼气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山神大人的境况,不由得开始发抖,差点将整团雾火扑到了中山神的脑袋顶上。

    可是头顶上的朗朗天光更提醒着秦钩,他如今好端端地呆在如意镇里,除了小房东和木头,谁都不能将他赶出山城去了。

    他瑟瑟发抖地壮起了残存的胆气:“我刚回来的时候,原本打算陪着木头住在县衙大院里的……可是柳老板他们走了后,小房东就把赌坊给了我,她自己却从阁楼里搬出去了。”

    青墨鬼气在天井里忽左忽右地飘荡着,离中山神远了些,同时有意无意地往小楼顶处晃了晃:“就算偶尔回来,小房东也只在楼顶上坐坐,就连天井里都不怎么来了。”

    如秦钩所愿,中山神果然被引得往楼顶多望了几眼,眸底的森冷之色也顷刻间碎去了大半。

    犼族习惯于住在积雪覆盖的山脉之巅,本来也不该住在这憋闷的小小阁楼里——中山神这么自我安慰着,嘴里却自然而然地先问了另一句:“那她这几年住哪去了?”

    “不知道。”

    中山神诧异无比地低了头,这才看到青墨鬼气早就乖觉地往后又退开了丈余。

    秦钩躲在天井另一头的角落里,干笑了几声:“我和木头都问过她,可小房东不肯说……甘小甘小甘她们走了后的第五天,她就收拾了那一堆房契地契,之后自顾自地不知跑去哪里,回来后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地坐在楼顶,我哪敢追着她问?”

    这鬼仙小子也就罢了……那个裂苍崖的叛离弟子处事谨慎,如果连他都当真不知道歌儿“搬”去了哪里,那大概果然不在镇里了。

    中山神叹了口气——这寒酸山城里能够让侄女躲去的地界,实在数不出几个。

    倘若这里已经成了废弃之地,那剩下来的……

    不就只有后山的那座土地小庙?

    ————————————————————

    辰时将尽之际,如意镇后山的土地祠庙里已多了个陌生的人影。

    中山神好整以暇地从祠庙外抓起了把还有些微湿气的泥土,随手搓着再敷衍不过的“细香”,笑嘻嘻地坐在了土地泥身的旁侧。

    不同于方才在吉祥小楼里的神色阴沉,山神大人此刻心情大好,像是不管在和土地老头求了什么妄念,这无主的泥身都能很快如他所愿。

    果不其然,他的手指还未碰到土地老头的泥身,祠庙门口就有道藏青的身影风风火火地落了下来,带起的风势之急,像是堪堪从九重天上俯冲下来。

    顶天高冠下的两簇额发高高飞起,更衬得那一双狭长的缝眼里煞气腾腾。

    他等了一整个早上的侄女,终于赶到了他眼前。

    中山神笑得更畅快了。

    “看看这个。”

    他连站起身来都懒得,直接往袖里一掏,便摸出把厚厚的卷宗,径直往侄女的怀里遥遥一扔。

    楚歌的一双缝眼倒吊着,还未来得及立足站稳,就被幺叔这招“偷袭”逼得眉间沟壑陡起,立马如临大敌地往后飞退,仿佛这把卷轴是什么了不得的瘟疫怪病。

    那卷宗像是没有被扎紧,竟在半空中就呼啦啦散了开,却没有掉下地去,反倒如同化作了活物、飞鸟般往前迅疾地铺陈开去,直追着楚歌。

    藏青色的身影蝙蝠般在山间飞退,却拦不住这卷轴拼了命般地追来。也不知这是哪里来的厚实卷宗,分明已遥遥跟了百丈之远,竟还未散到尽头,仍然呼啦啦地在虚空中扯着封纸,楚歌几乎要往后头的山壁上直撞过去,仍然无处可躲。

    “这是长乘老家伙的山神卷宗,他实在管不了这片离他太远的百里山脉,我和你两位大叔商量过了,想来想去,还是送到你这里最稳妥。”中山神看好戏般地坐在土地小庙里,此时还不忘对侄女高喊着提醒了句,“你要是不接过去,如意镇倒是保得住你这个土地爷,可这遥遥百里山脉,就没了山神了。”

    小房东闻言大惊——山神卷宗是多么贵重的物事,她再清楚不过了!

    明知幺叔的用心“阴险”,她狠狠皱紧了整张小脸,最终还是一抄手,将这快要整幅砸到山泥去里的卷轴一端接了下来。

    这一接手,她也再无牵绊,藏青色的身形虚空中陡然转了折,毫不停留地往土地祠庙疾冲了回来,一双手则半拎半带、顺着卷轴的来势原路返回。

    那卷宗竟也结实得很,就这么被她好端端地原样扯了回来。等楚歌再次落在了祠庙前,整幅卷轴除了扎绳未系上,倒比中山神方才扔出来时还要整齐。

    眼看诡计得逞,中山神欣喜非常,干脆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膝头,冲着土地泥身笑得灿烂:“老头你看,就说她总归犟不过我的……对吧?”

    这是他废寝忘食……哦不,是竭尽这一世聪明劲才想出来的解决法子。

    倘若成了这百里山脉的正经山神,即便有朝一日如意镇在这天地间湮灭,上界也会碍于侄女这山神的身份,保全她的命数。

    反正侄女犯了倔、怎么都要留在这山城里,不肯回犼族属地,不肯去武夷山,不肯当世上任何一处富庶山脉的备选山神,那勉勉强强当个寒酸百里山脉的山神,总要比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随着此地福祉灰飞烟灭的土地爷……要平安得多,是不是?

    中山神只觉得自己这招天衣无缝,世上再没有比他更能钻空子、还顺带哄好坏脾气侄女的厉害山神了。

    他笑嘻嘻地冲停步在小庙门口、脸色奇差的侄女招了招手,继而摸了摸脚边的泥地,却慢慢地僵住了神色。

    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去,登时傻了眼。

    土地爷的泥身仍然好端端地站在小庙里,满面慈爱地看着他,看着这世上每一个还记得来小庙里探望他的生灵。

    然而本该摆在泥身前供香火所用的神龛却不见了。

    没了那个刻着侄女名号的土地本命神龛……他就没法将歌儿强行架到山神的位子上!

    那几个怪物明明都走了好几年,她身边早就没了个出正经主意的,怎么如今还能耍赖成这样?

    谁教的?!

    “拿出来。”中山神气得发抖,连伸手的姿势都像是犯了痨病。

    楚歌皱着小脸,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卷轴往前一递。

    中山神差点咳出血来:“不是这个!老头的神龛呢?!”

    “不给。”楚歌仍然固执地伸着手,像是只要她坚持够久,幺叔就不得不把这烫手的卷轴拿回去。

    “我不抹你名字。”山神大人捂着心口,对天赌誓。

    “不给。”

    “我拿你另外两位大叔赌誓,绝对不会动那神龛半点,反正以我的手劲也压根坏不了那个结实的石鼎……你就借我几天都不行?”

    “大叔二叔要是听到,只会答应我揍你。”

    中山神只觉得背脊发冷,仿佛两位兄长此时果真就站在背后,正冷眼瞧着他扯谎。

    他不由得发抖如深秋落叶,却还是不肯就此罢休,仍然小心翼翼着往楚歌靠近了几步,妄图像从前那样继续骗得侄女团团转。

    “我把山神卷宗收回来,你也把土地老头的神龛放回这里……好不好?”

    土地爷的神龛当然得老老实实地呆在土地庙里,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

    小房东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登时有些颓丧,缓缓低了头,沉默不语。

    她就这么默然了半晌,久到让中山神以为就要得逞之际,她却忽然反手回身,将那厚厚的卷轴没在了她的大袖里,继而恶狠狠地扶了把头上的顶天高冠,冲着幺叔下了通不算正式的逐客令:“你不拿,我就自己送回去。”

    话音未落尽,藏青色的山神官袍再次猎猎高扬在了风中,以中山神永远都追不上的迅疾之势,往山城方向飞掠而去。

    “你跑什么!长乘那个懒鬼没动弹这么多年,又不会随便挪了地!”中山神几乎要喊出哭腔来,被侄女当面这么气了几个来回,他此刻恨不得坐倒在山泥里耍赖算了。

    跑什么啊,幺叔还没来得及问你……耳朵上的伤好了没。

    等到山神大人有气无力地晃出门来,楚歌自然早已踪迹袅袅,却另有一位年轻的凡人后生在小庙外等着他。

    如意镇仅此一位的县太爷,正站在数丈开外,不急不慢地朝着中山神执了后辈之礼,毫无全程围观了叔侄俩这场孩子气十足的闹剧之尴尬,倒还笑得温良谦和,倒让中山神一时没法冲着他横眉竖目。

    县太爷甚至侧过了身子,做了个要将中山神往山城里引去的手势:“山神大人……小房东已先回了赌坊。”

    于是在仅仅离开不到半个时辰后,中山神便在县太爷的带领下,万般无奈地再次迈进了吉祥小楼的大门。

    堪堪从门帘下踏进来,中山神便一屁股坐在了正堂中央的朱红大箱上,全然不管半空中那团青墨鬼气欲言又止、恨不得直接冲上来将他团成团扔到九转小街上的着急模样。

    山神大人盘腿坐在装满了人间各式赌具、被秦钩视作至宝的大箱上,斜着眼环顾这座来了数次、每次看起来都显得更加寒酸的八角小楼,欲哭无泪。

    这个赌坊……大概是被王起心诅咒了吧。

    要不然,他这个福泽深厚、在人间无出其右的春秋之神,怎么会屡屡栽在这地方?!

    楚歌竟比他更晚一步踏进小楼正堂。

    她当然没有真的径直冲去长乘山神所在的那座避世深谷。小房东只是赶在幺叔之前,先去了小楼里的另一间房里,从张仲简留下的几堆杂物中找出了一条做工细致的麻绳,将那麻烦的山神卷宗……捆了个结结实实。

    等到楚歌回到小楼正堂里,秦钩已然知机地点亮了墙上的数十盏灯火,将中山神笼罩在了满屋恍若林间黄昏的斑驳光影中。

    当然……点亮这些灯火的,并不是秦钩满身青渗渗的阴雾。

    县太爷手持着属于他的那枚灯盏,一步不落地守在发小身边,正将凡世到处可见的火石收进了袖里。

    于是中山神不必再眯着眼习惯黑暗,也能字字分明地看清了侄女停下脚步后、离她最近的那枚灯盏下,挂着根还算簇新的粗白布条,上头用颇为娟秀的蝇头小楷写着的……“九十八”。

    山神大人依稀记得,上次坐在这正堂里四处打量的时候,这个位置挂着的灯盏下,写的似乎还是“八十一”。

    没了那几个怪物帮忙,这个闷笼一样的赌坊小楼……竟然还能容下其他的外来客?

    中山神没好气地斜了眼,瞪准了正躲在一旁窃窃私语至今的青墨鬼气和县太爷——这两个看起来只能拖累歌儿的小家伙,难道还帮得上这种忙?

    他这么气冲冲地想着,有意无意地狠狠晃了晃腿脚,一时没顾上力道,猛地踢中了身下的朱红大箱,这中空的木箱里登时发出了几声细碎清脆的撞击响动。

    这动静激得好不容易才被县太爷引开注意的秦钩浑身剧震,差点又要扑上来抱住他的宝贝朱红大箱。

    然而县太爷指间隐隐泛动的雷火紫芒,终于还是让青墨鬼气只在原地悻悻然地蹦跶了数次,便被迫安分了下来。

    秦钩只能将满腹的哭腔转向了在场另一个暂时不会收拾他的亲人:“小房东,你要是去当了山神,不就官更大了?”

    县太爷跟他耐心地解释了这么久,明明已经将来龙去脉都讲得再清楚不过了,秦钩却还是听不明白——送上门来的宝贝,怎么有往外扔的道理?

    楚歌从踏进小楼正堂伊始,便将双手都收进了山神官袍的大袖里,站在了离中山神最远的角落里,神色肃穆,未发一言。她那双狭长的缝眼依旧微微倒吊着,盯死了幺叔的一举一动,像是没有心力去担忧其他闲事,听到秦钩这问话,她也全不动容,只抽了抽鼻子,闷闷地发出了声并不熟练的冷哼。

    县太爷则颓然扶额:“土地山神不能是同一位,要是小房东去当了这百里山脉的山神,就会有下一位土地爷来如意镇的。”

    “那有什么干系?官大压死人,小房东照样能管得那位土地爷乖乖听话。”秦钩只觉得好笑得很——连年关回来过一趟的小牙都已经打不过小房东了,这世上还有哪门子的土地老爷能是她的对手?

    如意镇还怕人来打?!

    再不济……不是还有他这个“堂堂鬼仙”嘛!

    “山神顺应天灾、惩罚人祸,但是不能干涉凡人聚集之地的各种‘小事’……”眼看青墨鬼气毫无觉悟的意思,县太爷知道发小果然又没听进去,干脆话锋一转,换了个最简单明了的说法,“要是换了另一位土地爷,你第一个得被赶出去。”

    秦钩闻言大骇,毫不犹豫地立马倒戈:“那怎么行!”

    他压根还没学会那个所谓的幻身术法,到了上个月也还只能变成个通身冒着青紫色的丈余巨人模样,要是就这样被赶出山城去,还不得被冥界的老熟人们笑掉大牙?

    不不不,就算哪年哪月,他真学会了幻化人形的障眼法……这里是小房东的赌坊,她要走到哪去?

    数步开外,楚歌叔侄俩根本懒得管秦钩的乍然反对,正恶狠狠地看准了对方,尽管中山神的凶恶模样多少有些心虚,但两人已然半天僵持不下。

    秦钩愈发忍不住了——这八年间,他在一旁亲眼见识过无数回小房东的固执模样,心知肚明楚歌是绝不会在这种瞪眼戏码中败下阵来的。

    “我有个办法。”青墨鬼气不敢在这当口接近楚歌身边,只好在原地虚空中猛晃了几晃,企图引起这叔侄俩的注意。

    楚歌显然早就习惯了秦钩的打岔,丝毫不为所动,身形仍稳若海边山石。倒是山神大人的眼角酸得很,几乎要当着侄女的面不争气地掉下泪来,赶紧趁此机会装作无意地转过头来,以他最“凶狠”的语气问了句:“什么?”

    秦钩耸了耸肩——尽管谁也看不到这藏在鬼火中的虚妄动作:“小房东不肯收,山神大人你又憋着要送……那就两不为难,干脆赌一盘好了。”

    哈?

    中山神眉梢狂跳。

    他当然也进过泽州城的赌坊,见识过所谓千门的诸多把戏,却从未亲身上去赌过——自家三兄弟的福泽之深厚,凡人是不可想见的。事实上,在赌坊这种搏天命的地界,他只要不当心站在哪个凡胎的后头、这人就能成为这张桌上的最大赢家,根本连转圜的余地都无。

    于是大哥许多年就下过死令,不管要以什么皮相在人间行走,他们兄弟三人……尤其是他,绝不准离赌坊太近,不然就把他扔回山里去。

    因此,说起赌界、乃至人间的千门里到底在玩些什么把戏,他几乎是眼盲耳聋的。

    可是跟侄女比起来,他毕竟在这红尘中来去了数个轮回,总归要更明白凡人们的这个弯弯绕绕吧……

    “怎么赌?”中山神挑了挑眉,连腰背都直了几分,自觉胜券在握。

    秦钩不由得有些激动——成了这副鬼身后,他根本连赌具都碰不了,更别说主持这种找上门来的怪异赌局了!

    他还果真颇为慎重地思虑了片刻,才高窜了下周身的森森雾火:“小房东身上没带那神龛,她这几年又不能随便出山城,肯定是藏在了如意镇的哪里……既然山神大人你一定要找,就在镇里随便找上两天……”

    楚歌的一双缝眼扫过来,震得青墨鬼气往后缩了缩,后者赶紧迭声改了口:“一天!就一天……山神大人你要是能找出神龛来,小房东就认赌服输。”

    “十二个时辰……说定了?”中山神在满屋的错落光影中闭了眼,似乎在默默盘算着辰光,稍息后竟就这么认可了秦钩的草率安排,没有再讨价还价。

    青墨鬼气里激动得几乎要去九转小街上打上几滚:“一言为定!”

    中山神这才悠悠回过头来,对上了已隐隐现出漆黑瞳仁的那双缝眼:“要是幺叔我找到了神龛,那就是土地老头也答应了,愿意让你去当这个名正言顺的山神……到时候,可不许耍赖。”

    良久,楚歌眉间的三道沟壑才缓缓松开:“嗯。”

    这显然不打算隐瞒谁的高喊声悠悠地传遍了整座山城,甚至隐隐在山间引起了阵回响。

    如意镇满城老小们当然都“被迫”听到了这喊声,除了还未懂事的顽童尚且懵然不知,几乎每人都和胡家老大一样、转眼间猜到了这外来客的身份,登时也都与老铁匠同样地惊恐——小房东家的这位麻烦幺叔,怎么又来了?!

    这位自来熟的“陌生”外来客,当然是钟山之神本代的老幺。

    幺叔大人的拿手好戏……可不就是化作各种全不扎眼的凡人外相,赶来如意镇里吓唬侄女?

    中山神好整以暇地看着老汉摔在了地上,丝毫没有去扶这看上去已经上了年纪的铁匠起身的意思。

    “嘘。”中山神仍然单手捧着碗,稳稳地坐在长凳上,只颇为遗憾地朝着老铁匠作了个噤声的动作,继而叹了口气,“天下就没有一只安分的猴子……这话真是没错。”

    他施施然起了身,从袖里摸出几枚铜钱放在了桌上,慢吞吞地踱出了云吞店,全不客气地站在了第二大街的大好天光下。

    在老铁匠的惊恐注视下,中山神伸直了腰、高仰了脖子,像是狠狠吸了一口气,继而莫名其妙地拍了拍手,冲着如意镇的高空中气十足地大喊了声:“幺叔来了这么久,你真不来接?”

    来店里吃早食的镇民们陆陆续续地离开,走的时候无一不多看了这个外来客一眼,等到看清了对方的五官和打扮,越发认定他们并不认识这人。

    然而他们肚里总绕着股别扭劲,总觉得……这人是来过如意镇的。

    最固执的是坐在店里最里桌一个作书生打扮的健壮老汉,尽管穿着身不知多少年的灰旧长衫,却大咧咧地半挽着袖,完全没有读书人的矜持样。他身边还放了个装着铲子锄头等各种铁器的大筐,寻常人恐怕根本背不起来。

    后者的面上早已没了当年见过那大片的络腮胡,却毕竟没有剃个干干净净,仍然在他的下半张脸上遍布了透着黑青色的胡茬。然而被中山神这么一吓,那胡须骤然从跟处透出了非常人所有的黄灰色,极快地往上蹿来,不一会儿就笼罩了铁匠双颊与额头,继而席卷了整张面容,就连他一双手上的毛发都跟着变了颜色,被店外的天光一照,竟泛着柔软的金黄之色。

    所幸因为中山神的到来,此时店里也未剩了什么客人,云吞店的老板则还在锅灶后忙活着,并没有人注意到老铁匠这如山间精怪现了形的容颜变化。

    像是在回答眼前这个老铁匠的问话,外来客放下了筷子,冲着前者眨了眨眼。

    明明已经提前猜到了来人的身份,铁匠还是大惊失色,竟然猛地向后栽去,差点撞倒了满店的桌凳:“……您老怎么又回来了?!”

    这人长相平凡,不高不矮,穿着冀州城里随处可见的寻常秋衣,毫无扎眼之处。除了他脸上的笑意多少有点招打外,看起来就像是刚从外地回家的如意镇民。

    只是他吃起早食来实在有点细嚼慢咽得过了头,明明是一碗不大不小的云吞面,却吃了足足半个时辰都没完事,仍然时不时地从碗里捞起几根来。

    那毫不扎眼的外来客倒也眼观鼻、鼻观心,只专心致志于自己面前的那碗面,浑不在意旁人注视他的眸光,于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上这老汉的眼神。

    老汉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等到羊腿上的最后一丝肉也落了肚,他干脆把骨头往碗里一扔,拎着大筐一屁股坐到了外来客的近处长凳上,毫不避讳地直直盯住了后者的眼睛,开口时却有些怯怯:“幺叔大人?”

    外来客终于将眸光从云吞面上转了过来,看起来有些怠懒的面容上忽得牵起几条意味不明的笑纹。

    这老汉的一双手更是遒然有力,显见得一年到头都在忙着各种粗重活计,唯有面容还不失年轻时的清秀模样,与其说是个身形魁梧的书生,倒更像个略显文气的铁匠。

    他正啃着店里入冬后每天仅供应两根的羊腿,碗里早已空了,原本随时可以拔腿就走,却迟迟没有起身,只一边慢慢地用牙齿撕着羊腿骨头上仅剩不多的肉丝,一边毫不避讳地盯着那外来客,目光灼灼。

    一大早,镇口的山道上就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个陌生人。

    如意镇少有外来客,偶尔来上几个,也难得是老老实实从镇口进的。往往直到小房东拎着那“树桩子”跳脚、开始满镇赶人,山城老小们才知道又来了客人。

    可这位不知从哪里来的外来客却自来熟得很,不但笑嘻嘻地踏上了第二大街,还左顾右盼地和早起的镇民们随口打着招呼,甚至熟门熟路地就坐进了生意最好的云吞店,要了碗佐料丰富的招牌面,慢吞吞地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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