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二章 如意镇中的赌坊(番外-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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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眼皮微微一跳,竟抬脚跟了上去。

    这姐弟俩脚步不停,显然没有注意到“幺叔大人”已然跟上了他们,只径直拐过了第二大街,直到接近了中山神记得自己曾来过一次的某座大宅,少年才伸手一推宅院的偏门,两人便自然而然地走了进去。

    大宅里登时传来了仍带着几分童音的欢呼声,继而又响起了那少年的声音,这时听起来竟颇为可靠,全无方才在街面上讥嘲中山神的不屑与孩子气:“别抢别抢,等开饭了再拿……谁不听话就没得吃,升娃你拿着,谁敢抢就罚挑三天水。”

    中山神隔墙听着院落里再平常不过的凡世动静,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咧了嘴。

    他碰了碰脚,整个身子就像被浮云托着、徐徐地升了起来,直到他的脑袋越过了这所大宅的高墙,才在虚空中停住了身形,惹得院里某个不当心往高处扫了一眼的十余岁娃娃摔了手里的板凳,当即尖叫起来。

    这让人毛骨悚然的惊叫声顺利引得满院的孩子们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接二连三地往这边冲了过来,其中当然也包括方才当街冲着中山神做了奇丑鬼脸的少年。

    后者脸色奇差,然而看到这副山野妖怪造访自家般的怪异景象,也骤然失了以往的莽撞气势,连手里已然打满的水桶都摔了下去,溅湿了井边的青石。

    中山神则好整以暇地将大宅里环顾了一圈,在确认还是没有看到他想找的那个东西后,才故作诡异地冲着满院震惊的凡人少年们笑了笑:“给黄鼠狼开个门,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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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笃娃气鼓鼓地坐在房前的石阶上,任哪个弟妹来哄都不肯走进门来,湫娃则站在女主人的身后,和一众弟妹一起好奇地看着中山神。

    幺叔大人当然又一次得了逞,顺顺利利地进了这大院。

    事实上,亲自来给他开了院门的,是那被一众孩儿们唤作“默姨”的女主人。

    被中山神这出戏码吓得几乎要哭出来的满院孩童们,并无一位有这个胆子上来开门——天可怜见,他们没有将院子里能抓到手的物事统统砸到中山神头上去,已经是看在小房东的面子上了。

    可后院的这番闹腾动静,还是惊动了本在调息休憩的女主人。

    尽管年岁渐长,但这位扈家小妹已几乎彻底摆脱了病气,比当年柳谦君带着他来看的时候,面色要好上不知几何,看来果然听从了柳谦君昔年的嘱咐,没有再“奔波劳碌”。

    “供奉土地爷的神龛?”听闻中山神这趟的来意,女主人倒也并不震惊,只微微蹙眉、回过头去,冲一众孩儿们瞧了几眼,在笃娃的身上停留得尤其久,直到孩子们都用坚定且愤怒的无声眼神否定了她的猜想,她才困惑地回过身来,对中山神摇摇头,“我家兄长虽然也会带他们去后山耕作,但几乎不往供着土地爷的祠庙里走。”

    中山神瘪了瘪嘴,摆明是不相信这说辞。

    毕竟多年来习惯了江湖阴诡,女子当即看懂了对方的眸底神色,竟也不恼这位不速之客,只笑着将“幺叔大人”的怀疑挡了回去:“这群孩子与小房东亲近得很,尽管平日里多少有些顽劣,但只要是小房东的嘱托,他们必定比我兄妹二人更看重……既然小房东不允许他们随意靠近土地祠庙,只要不是年关大节,他们绝不敢自作主张闯进去的,更别说乱动那供奉香火的神龛了。”

    中山神没有应声,像是犹然不信女子的说辞,依旧怪模怪样地抬着眼皮,朝着院子里十余位差不多都过了十五岁年纪的孩子们多望了几眼。

    这群已有七八年光景未见的娃娃们,几乎已全然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了——人间的孩子,还真是长得快得很呐……

    其中有一位正陪在笃娃身边的少女,此时也敛衣坐在门外的石阶上,身形修长,竟只比长兄矮了些许。

    她正背对了中山神,于是山神大人只能看到她那快要落到腰间的长发。

    大概是用了什么草木染了发色,这旁人看起来漆黑如墨的满头青丝,落在山神大人眼里却是另一种景象——与八年前一样,这少女的发丝间泛起了阵阵朱砂般的微暗赤色,被屋外的天光一照,更透出了让人移不开眸光的淡淡金色。

    不止她一人,院里不下十数的少年尽皆发肤相异,或鼻梁高挺、或是面颊骨相迥异于中原百姓,那远远躲在院落一角、年岁稍幼的兄弟俩,眼眸中更藏着海域般的湛蓝光彩,令人望之失神。

    这些一看便知与如意镇里原本的百姓们并不来自同一片水土的孩子们,也都平平安安地长到了这个年岁,再过上几年,便能离开这藏在世外的小小山城,去寻觅他们自己的宿命乱战之所了。

    只是不知道……歌儿到底打算护他们到几岁?

    “默姨你跟他多什么话?”笃娃虽仍坐在石阶上,却已偷偷侧过了身子、警觉地注意着中山神的一举一动,这下瞥到了中山神瞧向一众弟妹的古怪眼色,愈发气得跳脚,两道浓密的眉毛往上一吊,倒和楚歌有五分相像,“谁知道是不是他这头黄鼠狼自己偷了东西,被小房东抓住了,就想赖到我们头上!”

    他在一众弟妹心目中显然是有极高的权威的,这话一出,方才还好奇心大盛的满院少年们齐齐大惊失色,更有甚者已搬起了院子里霆叔平时练功所用的石锁,如临大敌地瞧准了中山神。

    要真是大哥说的这样……当然要把他抓回去交给小房东!

    中山神哭笑不得地被扈家小妹“护送”出了大院,颇有些狼狈地,在十余位忿忿少年的目送下,脚步不停地离开了第二大街。

    比起泽州城的民风彪悍,如意镇……这几年倒愈发不讲道理了。

    所幸在扈家大院里逗留辰光虽短,已足够山神大人将这院落瞧了个仔仔细细——事实上,在看到笃娃为首的一众少年们的愤怒神情后,他也确信了侄女并没有将那石鼎交托到这户人家。

    天可怜见,以歌儿的脾气,是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在他们眼皮底下藏好任何东西的,若没有主人家的“同谋”,侄女压根藏不住半点宝贝。

    只是这足有三百一十四户人家的山城里,到底哪一家才是歌儿这次的“同谋”?

    他自认已经走遍了整个如意镇,甚至不惜提起了连他自己都吃惊的胆气、偷偷又去了趟胡家小院,拽着那猴怪老汉帮他在铁匠铺里翻箱倒柜了半天,最后倒是找到了不下百数、各有各畸形模样的石头器鼎,却没有一个是土地老头的本命神龛。

    中山神几乎想去土地庙里给那早已无主的泥身跪下,求求老头显个灵,告诉他侄女到底把神龛藏在了哪儿。

    头顶上的天光渐移,眼看就要到了这一日的黄昏。

    等到中山神注意到脚下的影子渐而淡薄、颓然抬头望了眼,才发现自己竟又走回了七禽街。

    小街的尽头,还是那家安静的小院,屋宅里并没有多少人声,附近的轻风里却混杂着各种草药的微苦香气。

    中山神方才也踏上七禽街数次,却每每都只在街头遥遥眺望数眼,就手脚慌乱地往另一条街道转去,从未靠近这小院十丈以内。

    他实在不想进医馆。

    想到王起心,他就觉得自己必输无疑。

    中山神心知肚明,七禽街的这家破旧医馆,实在是侄女掩藏那石鼎的最好地界了。

    王老大夫的脾气比侄女更坏,又是土地老头在这山城里最亲近的生灵,更是世上山神都不敢轻易招惹的人瑞之身,歌儿把神龛藏在医馆里,一点都不奇怪。

    他本该直接往人瑞的住所来的。

    可是他该怎么和王起心要?

    难道……抢完就跑?!

    想到上界众神司里此后会流传着“中山神打不过犼族、就欺负人瑞老头”这种风言风语,大概几千年都不会消停……他就瘪了嘴。

    不行不行,王起心那个老倔头,要是发现他做了这种不上道的事,还不得把整个医馆的瓶瓶罐罐都砸到他脑袋上?

    他才不想因为鬼仙小子瞎想出来的这出“赌局”,就摊上个人瑞的要命诅咒。

    中山神这么想着,却还是别别扭扭地推开了医馆的院门。

    王老大夫竟然不在。

    取而代之的,是个在医馆院落里忙碌着收拾的少年,眉目明晰,乍看之下像是比笃娃要大上几岁,见到忽然闯进来的中山神时,不但毫无戒备之色,反而忽然咧嘴笑了。

    中山神记不起这笑意畅快的少年姓甚名谁,这当口却也顾不得了。

    医馆小院的一隅角落中,安置着不少破旧的簸箕与竹篓,该是要寻个时机带出院落去弃掉的旧物,但不知为何,其中正倒歪着个青灰色的石头小鼎,石面上刻着红尘间再常见不过的凡人劳作情况,不正是土地爷的那个神龛?

    中山神按捺住了肚里的狂喜,几乎是单脚跳着往院落一角飞快地移了过去,生怕那不知与王老大夫有甚关系的少年会拦住他。

    那少年不但没有出手、亦或出言拦阻中山神,只笑着驻足原地,将正在收拾的几盘药草安放在旁后,甚至连声招呼都不打地,就撇下这来意不明的外来客,走去了屋里。

    中山神一把捞起了那青灰色的石头小鼎,恨不得当即就窜上医馆屋顶,往九转小街的方向狠狠摇上几摇。

    以为藏到人瑞这里……就当幺叔没办法吗?

    这下还不是轻轻松松地到手了?!

    几乎想见了侄女明儿个的奇差脸色,中山神的嘴角都快翘到了耳沿去。

    他窃喜着转过了神龛,随意地往石鼎里看了一眼,却登时僵住了满面的笑容。

    这小鼎里头虽然也积着厚厚的香灰与泥土,拿什么都无法轻易抹净,却分明没有刻着半点字样。

    中山神不甘心地将小鼎转来转去,却还是没能在内里找到半点被刻过的痕迹。

    侄女的手劲之大,即便是极尽收力、在这小鼎里小心翼翼地刻下了名号,也不可能只在石面上留下浅浅的一层,更不可能会被这些尘泥灰烬盖过去。

    世间再高明的石匠,也不可能将“犼族楚歌”四个字,从土地爷的本命神龛里抹去的。

    中山神颓丧地垮了双肩,指间也松了力道,于是青灰色的小鼎从他手里落了下去,所幸被满地的簸箕和竹篓接了接,才没有径直撞到地面上去。

    这压根不是土地爷的本命神龛。

    尽管这石鼎同样在人间所制,也间或承过多年的土地香火,却毕竟仅是临时用的那个替代品。

    这有什么用?

    中山神就这么神色沮丧地地站在了傍晚的冷风里,许久未动。

    直到医馆的小门再次发出“吱呀”的怪声,那“好客”的少年又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已多了个两掌大小的布包。

    这不知为何竟能在医馆里自由来去的少年,显然也注意到了中山神的颓丧神色,甚至还朝掉落在地的青灰小鼎多瞧了几眼,却没有就此开口多问半句。

    少年缓步走上前来,似乎要说些什么,然而中山神低着头、只对着地面发呆,让他根本无从招呼。

    “幺叔大人,我是赤乌。”少年颇为善意地躬下了身,他与中山神当下的这副皮囊身形相仿,这么一矮身,便能让山神大人连头都不用抬、就看到了他的温和神色。

    似乎是料到了对方绝不记得自己是谁,少年顿了顿,还笑着加了句:“辛赤乌。”

    中山神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算是回应了对方。

    少年竟也不恼,只着手开始解开了方才从屋里取出来的布包,那竟是块在冀州城都不算便宜的柔软绢布,然而少年并不看重这布料,只用它来包裹着什么物事。等到那绢布四角都落了下去,中山神才看到里头仔仔细细地包着几棵连根部泥土都未洗净的药草。

    这几株被主人宝贝至极的药草,除了叶脉间倏尔有极淡的墨色一闪而过、闻之冷冽之气甚重外,看起来倒和这医馆小院里其他的药材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还未被晒干切碎罢了。

    少年却肃然了神色,双手微握着这几棵看似寻常的药草、像是什么稍大的气力就会毁了它们,继而郑重其事地抬起手,将这被护在绢布中的“宝贝”奉在了中山神伸手可及的位置。

    “殷先生走之前特意与我娘交代过,小房东收留我母子二人时,便从未惦记过要拿回什么,因此可能一直都记不得我家地窖里种了这些;师父他老人家虽是医者,却也对这些不能轻易入凡间的药草毫无兴趣……殷先生的意思,是倘若幺叔大人再来如意镇,务必要将已经成形的药草统统交到您手里。至于将来用在何处,我母子全不在意,尽由您和小房东做主便了。”

    对方实在盛意拳拳,中山神只好顺手接了过来,然而这把被绢布包着的药草落在他双手掌心的一瞬,自以为见惯了六界稀罕物的山神大人也颇为震惊地挑了挑眉尖。

    尚在少年手中之际,这把药草上还笼罩着一股细密的冷冽之气,像是堪堪从极地深处采摘挖出。然而落到了自己掌心后,中山神才惊觉这股寒气不过是欺世人耳目罢了,取而代之的是数道暖烘烘的圆融之意护住了双掌,宛若身处冬日艳阳之下。

    不愧是依赖着黑玄暝冰才能养育出的宝贝啊……

    他这副用于行走人间的凡人皮囊尽管也是障眼法,却仍能感知地界的寒暑变化,却还从未借着区区一把“药草”,在这世上感受过如此亲近安详的灵气。

    这少年口中的“药草”,实在是连人间修真界都极难培育的仙家药草,就连他中山神兄弟三人,也未在地界任何一处见过这许多的上乘仙草。

    殷孤光当年的那句话,竟然被这半精的孩子当了真?

    中山神这才稍稍回复了几分气力,半是疑惑、半是受宠若惊地抬头望准了自称“赤乌”的少年,将双手往对方身前推了推,一副无功不受禄的无辜模样。

    如山神大人所料,辛赤乌果然摆了摆手,甚至还往后退了几步:“您要是不收着,我娘这么多年的心血就白费了,我也没这个本事守住它们,再过两、三年,就得全部枯萎在地窖里……看在小房东的份上,还请幺叔大人不要推却。”

    这么客气?!

    “长乘反正也用不着了……要是王老真的不肯管,那就先放在我这儿也好。”中山神下意识地拢起了绢布的四角,继而将这放到金仙界都能引起哄抢闹剧的布包收进了怀里。

    就算,帮歌儿收着吧。

    少年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中山神的脸色依旧黑如锅底,并没有因为收下了这把价值连城的药草而缓和多少。

    只是平白被送了这种大礼,终于让山神大人不好意思再自顾自下去。中山神往最近的角落挪了几步,往那里摆着的一个马扎坐了下去,继而有气无力地朝少年招招手,示意后者也来陪着坐会儿。

    “王老将这医馆交到你手上了?他知不知道你的身世?那老头脾气可不好,要是有事瞒着他,说不定给你吃几把巴豆,让你脸色凄惨地去见阎王爷。”

    少年倒没有听话地跟过去,院落里的活计显然还未忙完,他一转身就又收拾起了架子上的筛篓。听到中山神忽而开始担忧起这种怪事,他也只是嘴角高扬地应和了几句,既默认了对方的问话,又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中山神话里的刺:“师父的身子还健朗得很,只是每年入了秋后,就收拾不动这么多的药草和窑罐了。我家里如今左右无事,这时节镇里各家各院又容易患些小病痛,小房东怕师父忙不过来,就让我多来师父这里走动走动。”

    中山神听出了赤乌话里的另一重意思,不禁挠了挠眉心,没有继续追问——祈箩藤本就是个对存活要求极为苛刻的族群,这孩子的母亲能在这凡人聚集的山城中活了十余年,已是极不容易了。

    倒是这个有着一半凡人血脉的孩子,将比他的双亲福厚得多,只要莫遭了什么变故,大概能在这世上活得长长久久,即便无法肆意如其他妖族,至少也将命寿绵长,在这如意镇里住上几个甲子。

    中山神住了嘴,默然地环顾着这方在七禽街也不算太大的医馆小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良久,他才沉沉地叹了口气,继而低声吐出了句让少年摸不着头脑的怪话。

    “好好守着吧。”

    谁知道呢,等到王起心终于归了轮回,歌儿总还需要另一个人瑞来与她一起守着这个寒酸山城,这个半人半精的孩子……不也挺适合这个古古怪怪的如意镇?

    辛赤乌回头望了他一眼,却未追究中山神这话到底意味着什么,只低了低眉眼,就继续他的收拾了。

    他就在中山神眼皮底下这么忙活了半刻钟的辰光,等到最后一簸箕的药材也被安置回了房中的柜里,少年才放下了半挽的袖子,自顾自地往医馆外走去,却在返身即将关上院门之际,意味深长地又瞧准了山神大人,咧嘴一笑:“幺叔大人要是没地方可去……今夜就留宿在医馆里好了。”

    中山神仍坐在那小小的马扎上,正神色落寞地抬头望天。这个马扎显然是王老大夫专用的座位,他这副化身为年轻男子的皮囊坐在上头,双腿几乎得半盘在地面上,本就显得有些滑稽,此刻坐在这已无旁人陪伴的院落里,更显得异样,甚至有些……孤独冷清。

    可山神大人怎么也没料到会骤然从少年嘴里听到这般“好客”的安排,闻言不禁愣了愣。

    “师父被旧时的几位老友接去冀州城,会逗留个几天,我收拾完也还是要回自家院子里去。”少年甚至还又往院里跨了一步,刚好能示意中山神看清楚晒药的架子旁还放着条专用于顶门的木条,“师父提过,这医馆其他人不能随便进,可要是您和小房东要住下,便请随意,他老人家是不会赶你们的。”

    王起心也料定了他会再来吗……所以早早地连这种滑稽的后路都帮他备下了?

    中山神低头看着摔落在一堆竹篓和簸箕中间的青灰色石鼎,撇嘴苦笑。

    他没好气地冲着少年摇了摇手,示意后者快走。

    罢了罢了,能住在人瑞老头的家里一次,也是难得的小福啊……不管怎么样,总比摊上王起心的诅咒要好得多,是不是?

    他还奢望些什么?

    如意镇的夜晚,向来安静得很。

    至少从八年前开始,幽沉夜色笼罩下的这方山城便再未响起什么古怪的动静,满城老小早早地入了梦,几乎已记不起那在房顶上踩破瓦片的脚步声是什么样的了。

    七禽街上自然也悄无声息。

    月影渐疏,直到东边的山顶徐徐抹上了层亮光,如意镇的各条街道上才稀稀落落地响起了人声,在半个时辰之内,慢慢热闹了起来。

    等到中山神伸着懒腰从医馆里走出来,山城顶上的天光已快斜到了苍穹正中。

    县太爷果然又等在了七禽街上。

    楼化安依旧神色谦和、神态恭谨,让人无法轻易对他生起气来。他甚至在看到中山神迈出医馆后,又不急不缓的侧过了身子,做了个跟昨日毫无二致的“请”手势:“幺叔大人,十二个时辰到了。”

    山神大人面目僵冷地瞧准了这摆明被侄女派来看着他不要到处乱跑的“引路人”,叹了口气,继而将拎在背后的青灰小鼎往县太爷怀里一扔:“那还不回去?”

    “幺叔大人,十二个时辰到了。”赌坊小楼的正堂里,青墨鬼气置身于斑驳错落的昏黄光影中,像是嫌弃中山神的记性太烂,一字不差地朝着山神大人重复了不久之前才由发小道过一遍的催促言辞。

    也不知是不想直面这场赌千的结果,还是根本早就料定了自己的赢面,楚歌竟没有回到吉祥小楼来。

    此刻陪在山神大人身边的,竟只有秦钩和县太爷。

    于是中山神肚里仅存的那口怨念之气也登时泄了个干干净净。

    “我知道……”中山神有气无力地扬了扬手,朝着秦钩指了指被县太爷一路抱回来的青灰小鼎,连最后一次强词夺理的机会都放弃了,“代替品要不要?要的话就赶紧拿走……反正土地庙里也要用,难道还让我千里迢迢带回泽州城去?”

    青墨鬼气与县太爷面面相觑,两人等待了半晌,在认定中山神没有下一句话后,秦钩才在半空中小心翼翼地扑腾了数下:“山神大人……您认输了?”

    “说好一天就一天,难道歌儿告诉你们我还会耍赖?”中山神恶狠狠地一抬眼,吓得青墨鬼气登时缩成了拳头大小,差点又躲到县太爷背后去。

    中山神拽着离自己最近的那盏灯火下挂着的布条,上头写着的“九十八”只让他觉得扎眼得很,恨不得立马用上几分狠劲,将这布条拽下来……将这满楼的布条都拽下来!统统扔到阎府前的弱水里去!

    可输了就是输了,再耍赖……会不会被山神棍拎着扔出去?

    中山神一口吹灭了离他最近的两盏灯火,竟再没不甘心地提出要和侄女对峙一次,就靠在了墙面上,耷拉着眼皮瞧准了秦钩和县太爷,提出了他身为输家的最后几个无理要求。

    “告诉歌儿……以后我想来就来,谁都不准来接我。”

    “不接不接。”听出了对方话里的道别之意,秦钩欣喜万分,慌不迭地就答应了下来——反正答应的不是小房东。

    “下次来的时候,你好歹变出个人身模样来,老是这副样子晃来晃去,也不知道丢谁的脸。”

    “这个真的很难……不变人行不行?”没想到会又数落到自己身上,秦钩不禁有些不知所措,还想要据理力争一次。

    然而中山神压根没有给他机会:“这种摆明欺负客人、吃准人生地不熟的招数以后不要再用了,要是下次还用这招糊弄我,这座楼的房契可还在我手里,随时都能拆了所有的木材直接带回泽州去。”

    “这得拆多久……山神大人你不嫌累?”

    “闭嘴。”

    秦钩乖乖闭嘴的同时,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位乍看之下会比自己更耍赖犯浑的客人竟真的转身就走,未再如他料想中那样继续纠缠不清。

    比起这八年来偶尔闯进山城里的外来客们,小房东家的这位便宜幺叔……竟然这么简单就打发了?

    秦钩几乎要欢呼着冲上去抱住发小,立马前去小房东那里邀功。

    他眼睁睁看着中山神一步一步往小楼正门靠近着,每一步都让他心花怒放,差点要当场笑出声来。

    但似乎是忽而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必须要嘱咐他们,中山神明明已抬手撩起了半边的门帘,却在这时回过身来,又一次意味不明地抬眼盯住了秦钩。

    他眯起了双眼,朝青墨鬼气的中央瞧了许久。

    秦钩被他盯得全身发毛,满身的雾火边缘都爆起了细碎的火星,在虚空中抖得更厉害了。

    赌坊外的天光原本被彻底隔绝在这道门前,即便那门帘被人掀开,也不会有半点的凡世光亮透进正堂里来——像是将这三层小楼划成了一方小小冥府。

    这是秦钩这位“堂堂鬼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本事——他明明并不害怕那朗朗天光,也从未有意要避开,却在住进吉祥小楼两年后的某一天开始,毫无自知之明地“霸占”了整个赌坊。

    然而中山神站在小楼的正门处,一只脚赫然已踏出了门槛,他歪着半边身子,不知为何地就这么尴尬地伫立许久,丝丝缕缕的天光竟就这么轻易地从他身旁的间隙漏了进来,带着无数让人差点打出喷嚏的细芒微尘,扑到了青墨鬼气的“脚”下。

    秦钩颇为疑惑地望着这些许久未在赌坊里见过的天光碎芒,却也未觉得自己周身有什么不对劲,便“艺高人胆大”地仅在原地扑腾了数下,继而戒备地继续望准了中山神,不明白后者到底在看些什么。

    山神大人直勾勾地盯住了青墨鬼气半晌,忽而牵了牵嘴角。

    啊……就说歌儿根本找不到藏东西的好地方嘛……

    虚空中那团鬼气高腾的雾火,原本是这几步方圆中的唯一主宰,不容旁人窥得其真身全貌。然而此时被那刻意“漏”进来的天光徐徐地笼罩了一层,青墨鬼气中央的色泽便不自知地淡去了几分,于是落进山神大人眼里,也终于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一只青灰色的小鼎,宛若被无数道交织而成的风势稳稳地托在了虚空,在那青渗渗的鬼火中央且沉且浮。

    这时候耍赖不认输……大概是来不及了。

    中山神在肚里暗暗地叹了口气,却依旧固执地半歪着身子、抬手举着门帘,神色莫测地冲着秦钩眨了眨眼:“要是她离开了如意镇,归了她该去的山神之位,你要不要来顶替歌儿?”

    秦钩一时没听懂:“顶替啥?”

    “这个山城的土地神位,也空了二十多年了,给你要不要?”

    青墨鬼气怔在了原地,许久未有半点动弹。

    直到中山神不耐烦地撇了撇嘴,那原本如常人脑袋般大小的雾火才骤然“呼啦啦”地炸了开来,登时“挤满”了整座小楼正堂。

    从那篝火般高腾的鬼气中传来的语声也是极为惊骇的:“我来当……小房东?!”

    中山神挑了挑眉:“你要是答应,我就再放她在这山城里玩上几年。”

    青墨鬼气呆呆地笼罩住了赌坊正堂的每一寸空处,良久未将这副足以气死楚歌的怪模样收回去。

    直到县太爷陪着中山神迈出了小楼正门,直到门帘又被放下、再次隔开了小楼外的天光,秦钩都未回过神来。

    ——————————

    “你还真是清闲啊……什么时候回裂苍崖去?”

    中山神笼着双袖,在第二大街上悠悠地踱着步,偶尔毫无自知之明地和路过的镇民颔首招呼,等到转过了两个弯,镇口那青灰色的牌楼遥遥在望之际,才故作随意地歪过头,问了句一直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同伴”。

    侄女果然没有来送他——不知道是一如既往地生着他的气,还是根本就不愿意给他任何机会、再纠缠要不要去接任山神这种老生常谈。

    秦钩似乎被他吓得不轻,仍不敢出吉祥赌坊一步;王老大夫也始终未见踪影。到了最后,来送他出如意镇的……果然又是县太爷。

    楼化安的面色比中山神记忆中的要好上许久,像是赌坊诸位怪物离开后,他连伙食都好了不少——太湖底下那一闹,中山神当然也早就听说了这个养着“魂玉”的孩子。

    事实上这几年来,比起侄女的行踪,他倒听说了更多关于这个裂苍崖“叛逃弟子”的事迹——出了太湖渊牢后不久,裂苍崖满门并未真正休整多久,却也没有立马就兴起任何的报复之举,甚至连本该当即在长白山召开的掌教大会都被强行延后,据说便是因为这山门的诸位尊长全都偷偷赶来了如意镇。

    当然不是为了找楚歌的麻烦。

    这些在人间修真界中地位超然的尊长们,竟统统是为了亲自来护送这位“魂玉”娃娃……前往锹锹穴。

    于是和原先商量好的不同,裂苍崖早早地“甩开”了偃息岩和佑星潭,倒成了九山七洞三泉中第一个摆明了护庇如意镇的山门。

    中山神无从得知眼前这修为已无法与秦钩比肩的凡人娃娃到底是不是裂苍崖的继任掌教人选,只知道那山门这一代的掌教和长老们,都对眼前这个至今都要死赖在如意镇里的小徒弟极为关切。

    可是山神大人哪里买过这世上任何一个修行山门的账?

    他只记得楼化安之前到底对这座山城、对侄女做了些什么,这一趟来如意镇,本来就是打算偷空……来好好“看看”这个小子的。

    若县太爷此时对上中山神的一双眼,便能发觉对方虽然面上笑着,眸底却毫不掩饰地泛起了股让人浑身发毛的冷意,像是随时都能溺毙了对方。

    然而县太爷听到这话,只干脆地微低了眉眼,未让难得想吓唬侄女之外的生灵的山神大人奸计得逞。

    骤而被问及了山门,楼化安仍有些面目僵硬,却也不再如往日那般避之唯恐不及,反而慢慢地牵起了个中规中矩的笑容,不咸不淡地应了句废话:“不急。”

    中山神没料到自己准备良久的另一桩“大事”也这么轻易地落了空,只好悻悻然地回过头,没好气地用鼻音“嗯”了声,算是没彻底丢了身为长辈的脸面。

    他们两人就这么你不言、我不语,颇为尴尬地往镇口的方向走着,直到又一次踏上了第二大街,中山神落寞地抬着眼皮,往山城的高处多瞧了瞧,照例还是没有见到那藏青色的身影。

    中山神扯了扯自己的耳垂,对着无人的角落做了个鬼脸后,才再次开了口。

    “回去后,记得给歌儿带句话。”

    县太爷直起了脖颈——他默默送了一路,果然是得了小房东的吩咐,在等山神大人这句话的。

    “土地没有白去末倾山。秦秋丰夫妻俩、还有被求着去帮忙的楼家两位,虽然肉身化灰、命数横遭斩断,好歹……留下了一部分的残缺魂魄,还能被后来赶到的黑白无常引去了冥界的轮回道。”中山神忽然直直抬起了右手,莫名其妙地冲着苍穹画了几个圈,像是个在坊间招摇撞骗的半仙。

    可他的语声低沉平稳,认真到让县太爷神色发怔、连脚步都陡然放缓的地步,和当下这副滑稽模样实在是格格不入。

    有什么办法呢……侄女这一个甲子的年岁中翻来覆去地问的,不永远都是土地老头的下落?

    楚歌碍于犼族与冥界的承诺,从未向阎府明着暗着打听土地老头的去向,他这个中山神却不一样。

    只是老土地早就不在六界任何一处角落的事实,他叔侄二人已然心如明镜,此时要带来的消息,只是关乎与土地老头同时遭劫的另外几个生灵罢了。

    “秦秋丰和任寻云因为生前使用了鬼灵师的‘困困’术法,在阳间分别走了短命的两趟,就被生前同样身为鬼灵师的一位好事师祖藏在了阎府里。如今在忘川边上汲泉濯石,虽然什么都记不清了,倒比我们这些碌碌众生还快活些。”

    中山神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些足以让秦钩哭出声来的消息,没有提起这寥寥数语就能解释完的真相,实在耗了他不少的“宝贵”辰光。

    每天穿梭在冥府里的魂魄何止千万,他偷不到阎王爷那本生死簿,只能耍赖蹲在弱水边,默默数着每一个鬼灵留下的微弱痕迹。

    楼家夫妻的去向,他也是直到十天前,才真正确认的。

    他原本想着,歌儿这么在意这两个凡人小子的命数,倘若他能用楼家双亲和秦家夫妻的去向哄哄侄女,说不定还能骗得楚歌多看一眼他带来的山神卷轴。

    如今功败垂成,就算带着这桩消息回泽州城,也是永远烂在肚子里,糟蹋了他的胃口。既然如今这孩子被侄女眼巴巴地送到了跟前,还不如……就倒掉算了。

    山神大人偷偷地斜过眼去,果然见到县太爷尽管脚步虚浮、仍不自觉地跟了上来,神色却再不复这两日来见到的恭谨之态。

    听完了发小双亲的去向,县太爷果然意识到了什么,眼底赫然有什么情绪狂风骇浪般扑了上来,几乎击碎了他二十余年来积攒下来的冷静与淡然。

    中山神这才觉得肚里的那口闷气慢慢顺着喉咙爬了上来,随着他接下来的言词,畅快无比地吐了出去。

    “至于楼家那对无辜被牵连的夫妻……他们被土地老头救得更彻底,除了曾在山门里辛苦积下的修为荡然无存,魂魄倒安好无损,在地府里养了两年,就被孟婆亲自带着穿过了轮回道,各自投胎在了福泽尚可的家中。”

    “要是你想见他们,我倒是可以陪着你去一趟……只要不太过分,就不会被发觉。”

    山神大人又悠悠地抬了步,往镇口走去,恰好避开了县太爷缓缓抬起、准备拉住他的那只右手。

    楼化安神色痴怔,驻足在原地没有跟上前去,只呆呆地望准了未能顺利拉住中山神的右手掌,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听错了……还是根本就置身于梦中。

    “不过他们两个投胎后,就和你再没有半点干系了,你认不了他们,也不能一直守在附近,见一面就罢了。”然而中山神走了几步,就又停步回过身来,补了几句让人心惊肉跳的“威胁”之语,“你总不能顶着裂苍崖叛离弟子的身份,无端端地去接近了两个凡人幼童,会害了他们的。”

    管它什么裂苍崖,他堂堂的钟山之神连个小侄女都没办法骗去当山神,活该他们也丢了宝贝小徒弟!

    就让这孩子陪着歌儿好了!永远不要回裂苍崖!

    中山神幸灾乐祸地想着,鼻子已经要翘到了天上。

    可他此时的笑意再招打,落在楼化安眼里,都算不了什么了。

    县太爷疾走几步,再一次缀在了中山神身后两步之内,眼眶微红,这一次的躬身致谢却再不是因为小房东的吩咐了:“多谢幺叔大人。”

    这声道谢字字恳切,甚至透着几分让人手忙脚乱的哭腔,让中山神一时后背发凉,熟悉的失败之感再次铺天盖地般袭来,让他不禁有些嘴角歪斜。

    这般频频落败,让山神大人愈发意兴阑珊,只好挥了挥袖,示意县太爷不要在大街上这般孩子气。

    他自己则抬头望天,脚下则慌不迭地往前挪了几步,顺道极为生硬地抛出了另一件没找到机会问问侄女的大事:“那几个怪物还回来吗?”

    县太爷弓着身子、在原地执着大礼长达数息,再抬起头来时,已鼻息平稳,再看不出方才的崩溃狂喜之态。

    他不急不缓地跟了上来,神色已安稳恭谨一如平常,像是从未听闻那件几乎解了自己二十年心魔的消息:“参族有个叫盖娃的孩子,这几年间来过如意镇四次——殷先生和柳老板先后托他给小房东带过话,不过都是些报平安的寻常口信,从来都未提起碰到了什么麻烦、是否受了伤,小房东听了几次,都不怎么相信,只是催着盖娃早点回去。”

    “不过小房东一直都守在如意镇里,没有赶去帮他们。”提起这事,县太爷仍有些不可置信——他和秦钩都以为,以楚歌的坏脾气,必定会当即飞奔前去相助殷孤光和柳谦君的。

    为此,他甚至跟秦钩打了个赌,看小房东什么时候会坐不住,带着山神棍行风远去。

    但他和秦钩都“输”得极惨——八年了,楚歌竟然一直都稳稳地守在山城里,依旧皱着眉、拎着山神棍,例行收着每个月半的租,救着如意镇里未来得及被王老大夫和赤乌注意到的病患,赶跑着偶尔闯进百里群山里来的外来客,像是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像是赌坊里仍然住着那几位怪物,随时都能来帮她收拾任何残局。

    只是如今的楚歌……已不怎么和旁人说话了。

    “柳老板和殷先生云游人间多载,想必不管如何凶险,都能保得自身平安。至于大顺……有张仲简和百里青虹看着他,又回到了亲族身边,想必也比在如意镇里安全得多。”

    县太爷轻轻地笑着,却掩不住眉眼间的落寞神色——不知是不是刻意,他并没有提起甘小甘。

    “急什么。”中山神伸了个懒腰,“有歌儿在,就算他们再慢上个十年百年,这座山城也会好端端地等在这里的。”

    尽管脚下极慢,他们也终于走到了如意镇口的牌楼底下,再往前几步,便要离开这座山城了。

    “慢慢来吧。等到把那些麻烦们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他们总会回来看看的。”

    中山神望着头顶上的朗朗天光,难得不带半点讥嘲之气地、轻声说了这么句温柔之语,也不知是在安慰县太爷,还是此时不知坐在何处、目送他离开这百里群山的楚歌。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最终的道别了。

    然而送了一路的县太爷偏偏在此时不识趣地又开了口,生生扯住了中山神已踩在山道上的脚步:“山神大人慢走。”

    某位自以为侥幸得逞的山神悻悻然回过身来,满眼的诅咒谩骂之势。

    县太爷手里举着那厚厚的山神卷宗,只等着中山神将这宝贝收回袖里去——尽管不像楚歌那样了解山神卷宗在这世上意味着什么,可既然小房东那么忌惮这物事,当然不能把它留在如意镇里。

    卷轴上的那张封纸似乎脆弱得很,镇口山道上的秋风不过徐徐拂过,那皓白色的封纸就在麻绳下颤抖不休,像是随时会被扯碎。

    县太爷不知道的是,过往的千年万载辰光里,这封纸上原本用如今的凡人已不识得的文字,写着“长乘”二字。

    不同于六界众生皆能将自己的名讳刻入其中的土地神龛,这世间每一幅山神卷宗的封纸上,都只能写下主人的名,再不能、也绝不会有第二个名字。

    而失了主人的山神卷宗,已有不知多少年岁未曾出现在人间了——且不说上界众神司绝不许哪座浩渺山脉失了山神庇佑,早就备下了数位生灵守候在附近,随时可来接管山神之位;即便山神本尊一朝身死,这卷轴也会跟着化作虚无,决不会留下这样任他人摆弄的境况。

    唯有山神本尊将自己庇佑下的山脉拱手相让,自己撤去了封纸上的名,才会多出这种无主的山神卷宗来。

    可这是懦弱至极的行止,这世上的山神大多骄傲至极、更执拗至极,怎么会将庇护在翼下的生灵随便交出来、任他人宰割?

    偏偏中山神就拿到了这么一部——当然,长乘这种老糊涂的山神,本来就是万年难见的。

    福泽深厚的钟山之神三兄弟,是人间各处山脉求之不得的山神,当然也能将这无主的山神卷宗收入囊中,抑或……随手写上个其他生灵的名。

    这生灵能够在顷刻间成了这百里山脉的山神,连上界神司都来不及干预。

    那不过是他挥毫动上一笔的功夫罢了,根本……无需楚歌亲口答应的。

    山神大人长叹了口气,终于还是伸出手来,拎起了这被小房东特意用麻绳捆得细致、再不会轻易散开的卷轴。

    卷轴上头好好地打着五个活结,只要不是故意乱解,就没有一个是解不开的。

    中山神犹然记得那年在街上、对着板车上随时会掉下地来的铁箱发愁的侄女,那时的歌儿……哪里会打这种周到的活结?

    县太爷默然望着中山神发呆良久,未出言打扰,生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又惹得眼前这个“幺叔大人”出尔反尔——他得了小房东之命,在这山神卷轴和中山神双双离开如意镇范围之前,他是绝不敢有半分松懈的。

    直到后者忽然从袖里摸出个拳头大小的石雕来,往他怀里一扔。

    “这是那猴怪兄弟要我转交给歌儿的财神爷,你收着吧。”

    县太爷听出了对方话里的弦外之音,不由地哭笑不得:“山神大人的意思……是让我瞒着小房东吗?”

    中山神耷拉着眼皮,没好气地发出了声冷哼:“那几个怪物没回来之前,你和那鬼仙小子多看着她点……赌坊里要是摆上这种四不像的财神爷,还不得输个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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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你别理他……这次不请自来,还不知道会怎么为难小房东呢。”少年满面的不耐与鄙夷,甚至和镇里不少顽童一样、忽而冲着他做了个奇丑的鬼脸,继而一把拉住了少女往回就走,连明明还未买完菜都懒得管了。

    中山神全程毫无反驳的机会,就哑口无言地目送着这对姐弟俩极快地消失在了另一端的街角。

    中山神犹自茫然之际,身后骤然响起个全不掩饰鄙夷味道的声音,那嗓音已有几分成年男子的浑厚感,却还后劲不足,透着些许显得略为高亢的沙哑。

    这声音竟离他极近,像是根本不忌讳他的存在,全然不像中山神一路而来碰到过、刻意避开他的每一位山城百姓。

    中山神这下倒真有几分吃惊——他兄弟三人当了数代的山神,但这般决断地会将他当成“黄鼠狼”的……这世上似乎也只有那一个。

    但他眉宇间仍然透着股孩子气十足的倔强神色,锋芒毕露。

    少年身边站着个看起来与他年岁相仿的女子,却与少年的暴躁脾气恰恰相反,眉目温婉、行止轻缓,此时正因为少年声调颇高地讲了这么不客气的话、而神色焦急。

    她早就习惯了大弟的不讲理,心知自己说什么都是枉然,只好遥遥朝着中山神颔首示意,如同数年前在病榻上的怯怯:“幺叔大人好。”

    然而至今也未见到楚歌的身影,让各家各户都有些不好意思自作主张——将外来客扔出山城去,一直是小房东钟爱的“差事”,她既然到此时都没有出手,想必这位“幺叔”……还没惹出什么祸来。

    于是在短暂的震惊后,满镇老小皆心照不宣地侧过了头,把山神大人当成了不小心闯进山城的小狼崽,再不去管他。到天光渐渐往西边斜了几分之际,除了尚未懂事的娃儿还会冲中山神咿呀呀做着鬼脸,再也没有谁顾得上这位“幺叔”了。

    中山神就这么孤零零地在街面上晃悠着,直到快将除九转小街外的另外七条街道都晃了个遍,才有些茫然起来——如意镇里不过区区三百一十四户人家,和他泽州城相较,根本就是个弹丸之地,可要找个随处可藏的小小石鼎,似乎也麻烦得很。

    他施施然转过身来,意料之中的,见到了个身形高大的少年。后者右手里提着个凡间少见的奇大菜篮子,正气呼呼地站在十余步开外,毫不避忌地瞪准了中山神。

    这少年身形健壮,甚至因为自小在如意镇后山和镇口牌楼上攀爬多次,如今已比中山神这副寻常凡人男子的皮囊都高出一个头去,看起来该是到了弱冠之年。

    于是山神大人得以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对着眼前的三个方向发呆——也许那个鬼仙小子有句话还真的说对了,这里是侄女的山城,他这个远道而来的山神……算什么?

    “你还说他不是黄鼠狼……每次来咱们这里,他都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到处偷看,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小房东家的幺叔……要是冲着他扔几颗菜根子过去,会不会太不客气了?

    满镇的老小如是想。

    他自以为早就琢磨透了侄女的所有心思,却没想到歌儿藏东西的本事……远在他意料之外。

    她明明忙着要护庇这百里群山的平安,连“迎接”自家幺叔这种大事都没来得及顾上,这会儿能把那神龛藏到哪里去?

    偶尔有镇民往这岔路口走来,远远看到茫然伫立的中山神,都赶紧避开了去,不惜多绕点远路,也不肯往小房东家的这位“幺叔”身边靠近过来,更别说刻意来打扰他了。

    他总不能直接冲到每家每户的炉灶里去……从呛死个人的煤灰里翻出土地老头的神龛来。

    山神大人就这么恍恍惚惚地往前走着,眼看再转个弯就又要走到了第二大街上,他终于垮了双肩,缓步停在了岔路口。

    恰过了午时。

    这个时辰,本不是山城里最热闹的时候。

    然而这一天,某位不请自来的山神大人从九转小街的街角转出来后,便在如意镇的几条主要街道上晃荡着,时不时和面带惊恐的路过镇民打个招呼,甚至还毫无外来客自觉地常常停下来,在各家各户的院落门口打量着,被发现了也恬不知耻地笑着冲主人家招手,像是在这山城里活了大半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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